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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雪落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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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紫宸殿偏殿。
沈惊澜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许寒山的医术虽已登峰造极,丹药亦非凡品,但《渊渟岳峙》的反噬不断蚕食着他的生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即便醒来,精神也极为不济,偶尔清醒时,眼神也是空濛的,对外界的事物提不起太多兴趣。
萧庭筠处理完政务,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看他。有时沈惊澜睡着,他便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一看便是大半个时辰。有时沈惊澜醒着,他便絮絮叨叨地说些朝中趣闻,或是回忆些年少往事,试图唤起他一丝生气。
这夜,沈惊澜难得精神稍好,靠在榻上,小口喝着萧庭筠亲自喂到唇边的参汤。他的目光落在萧庭筠难掩疲惫的脸上,忽然轻声开口:“廷议很累?”
萧庭筠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还好。只是些琐事,总能处理好的。”他不想让惊澜为这些事烦心。
沈惊澜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听闻有人对西市之事有非议?”
萧庭筠舀汤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温声道:“些许杂音,不足挂齿。我既做了,便不惧人言。”
沈惊澜看着他,那双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是我连累了你。”
“胡说!”萧庭筠放下汤碗,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惊澜,你从未连累我。那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沈惊澜抬起头,望进萧庭筠深邃而真挚的眼中。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与勉强,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痛惜。
他反手,极轻地回握了一下萧庭筠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庭筠……谢谢你。”
这一声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萧庭筠心中酸楚与欣慰交织,他俯身,将沈惊澜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他单薄身躯下微弱的生命力。
“惊澜,你要好好的。”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了我,好好活下去。这江山太重,我需要你陪着我。”
沈惊澜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鼻尖萦绕着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宫墙之外,针对他们的阴谋暗流,正在悄然汇聚。沈惊澜的身体,成为了敌人眼中,可以用来攻击萧庭筠的最脆弱的靶子。
腊月十五,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自黎明时分便开始飘落,不过半日功夫,便将整个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皇城的朱墙碧瓦覆上了厚厚的白雪,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多了几分静谧与纯净。
紫宸殿偏殿内,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些。沈惊澜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今日的眼神,却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些神采,不再是全然空濛的死寂。
萧庭筠特意推掉了下午不太紧要的政务,过来陪他。他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是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沈惊澜沉静的侧脸上。
“还记得吗?”沈惊澜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我们小时候,也很喜欢下雪天。”
萧庭筠闻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自然记得。每年初雪,我们都在暖阁里下棋煮茶。太傅府那个小院,我们堆过雪人,打过雪仗……有一次你使坏,把雪团塞进我后颈,冰得我跳脚。”
回忆起年少趣事,沈惊澜的唇角也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浅淡,却如同冰层裂开的一道细缝,透出些许暖意。“后来被母亲发现,训斥我们胡闹,怕染了风寒。”
“是啊,林姨总是那般细心。”萧庭筠顺着他的话说道,心中却因那声自然而然的“母亲”而微微刺痛。那是他们共同失去的温暖。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窗外雪落的声音,沙沙作响,更显殿内安宁。
过了一会儿,沈惊澜忽然转回头,看向萧庭筠,眼神清亮了些许:“庭筠,我想出去看看雪。”
萧庭筠一怔,立刻蹙眉:“不行!外面天寒地冻,你如今的身子,怎能经得起风寒?”他握住沈惊澜的手,感觉那指尖依旧冰凉,“就在殿内看看便好,我让人把窗户开大些。”
沈惊澜却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恳求:“就一会儿好不好?只在殿外的廊下站一会儿。我想真切地感受一下。”
萧庭筠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深知沈惊澜这些日子过得如同囚徒,困于病榻,了无生趣。此刻他主动提出想出去,哪怕是片刻,也是他心绪转圜的迹象,他实在不忍拂逆。
他沉吟片刻,终于妥协:“好,但只能一会儿,必须裹得严严实实。”
他亲自取来最厚实的银狐毛大氅,将沈惊澜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又给他戴上风帽,确认再无一丝缝隙可能透风,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慢慢走出温暖的殿内,来到殿外宽阔的回廊下。
寒风裹挟着雪片迎面扑来,尽管穿着厚重,沈惊澜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
“冷了吧?我们还是进去吧。”萧庭筠立刻紧张起来。
“无妨。”沈惊澜却拉住了他的衣袖,站稳了身子,仰起头,望向那漫天飞舞的洁白。
雪花落在他的风帽上,肩头,甚至有几片沾上了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迅速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纯净,安宁,仿佛能洗涤尽世间一切污浊与悲伤。寒风凛冽,却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吸入肺中,竟让他昏沉已久的头脑为之一清。
“真干净。”他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因为寒冷的刺激,反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萧庭筠站在他身侧,一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腰,为他遮挡着大部分寒风,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脸。他看到惊澜眼中倒映着雪光,那沉寂的眸子,此刻竟像是被雪水洗过一般,清亮了几分,甚至有了一丝属于“生”的鲜活气。
这一刻,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满足。酸楚于惊澜身体的孱弱,满足于他此刻眼中那微弱的光亮。只要他还能对这世间有一丝留恋,一丝兴趣,他便觉得,所有的付出与坚守,都是值得的。
“是啊,真干净。”萧庭筠低声应和,将他往自己怀里又揽紧了些,用体温温暖着他,“瑞雪兆丰年。来年,定会是个好年景。”
沈惊澜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风雪的气息与他沉稳的心跳,冰封许久的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与平静。他闭上眼,轻声道:“但愿如此。”
两人在廊下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萧庭筠恐他真受了寒,便不顾他的些许不愿,强硬而小心地将他扶回了殿内。
回到温暖如春的殿中,萧庭筠立刻帮他褪去沾了雪沫的大氅,又命宫人端来早就备好的驱寒姜汤,亲自看着他喝下。
经过这一番短暂的赏雪,沈惊澜的精神似乎真的好了些,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不再那般空洞。他甚至主动问起:“江南的雪也该下了吧?”
萧庭筠心中微喜,耐心答道:“江南雪少,即便下,也是细雪,落地即化,不似北地这般厚重。”
沈惊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但目光却不再只盯着虚无,而是落在了殿内跳跃的烛火上,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萧庭筠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既欣慰,又涌起更深的忧虑。沈惊澜的身体,如同这殿外枝头承受着积雪的枯枝,看似平静,实则已不堪重负。这场雪,虽暂时唤起了他一丝生气,但终究能支撑多久?
他不敢深想,只能更加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不断流逝的生机。
夜色渐深,雪依旧未停。覆盖了旧日庭院,也覆盖了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