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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坠梦(一) ...

  •   一月十五日,大雪。

      他自风雪中归来,带着满身的寒气。门被打开的时候,几朵雪花飘进来,轻飘飘地,落在顾盼好一头青黑的长发上。

      那雪落在一头青丝间,仿佛极细小的梅花骨朵一般,似乎还带着隐隐约约的香味。顾盼好静静地坐在桌边,在他眼前铺开了一幅画。只有两种颜色,黑的极黑,白的极白。黑的是这人的长发和带水的眼睛,白的是发间的几粒梅花和他雪白的肤色。

      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迷惑了他。他走上前去,细细地看,舍不得摘去那人头上的花。这颜色适合他,他想着,伸出手去碰那个人的脸,暖暖的,冬日暖阳一样的温度。

      他的指尖夹杂着坠梦的香,顾盼好的鼻子动了动。

      他笑了,将人拥进怀里:“阿好,我回来了。”

      顾盼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漂亮的瓷娃娃。眉色淡淡的,似温柔又似哀伤。

      “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他将额头抵在那人的眉宇间,叹息着问。

      顾盼好的眼睛里有水波流动。他的眼睛里藏着世间最生动的水,没有画师能描绘出那样的清秀,没有词人能吟唱出那样的灵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看着他的人痴了,傻了。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笑?”他就是那个痴了傻了的人,他想,只要顾盼好肯对自己笑一笑,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还有一个问题是他没有问出口的——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呢?

      “你闻。”他将手举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顾盼好的鼻下,“这是坠梦的味道。记得吗,你最喜欢的酒。”

      清清淡淡的香气飘进鼻翼里,坠梦的味道。顾盼好想起了他的家。他的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那里是没有雪的。他喜欢看春天里纷飞的柳絮,他的哥哥告诉他,那就像雪。洁白的,轻软的,冰冷的。他捧着落在掌心中的柳絮仔仔细细地看,眉头紧锁,想象不出它冰冷的样子。

      而现在,他见到了真正的雪。柳絮一样的雪,洁白的,轻软的,冰冷的,好像眼前这个人捧着他的手。这个人,将捧着柳絮的他拉上马,马蹄飞溅,带着他远离家乡,远离哥哥。

      从此,他是他一个人的。

      “阿好,跟我说说话吧。”

      顾盼好沉浸在家乡的回忆里,不经意地应了一句:“说什么?”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像得了糖的孩子:“阿好!”他欣喜地叫起来,“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家?”顾盼好歪着头看他,神情单纯而迷茫。他是不快乐的,从前的他拥有家乡的水,溪间嬉戏时眉飞色舞的。他有一间小小的酒坊,清晨醒来便能闻见坠梦的香。他有哥哥,他的哥哥叫顾盼之,他对他很好很好。兄弟二人生活在一起,日子安静而充实。而现在,他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他,还有满眼的雪花。

      “你喜欢雪,不是吗?”他说,“你的家乡没有雪。”

      “可是有哥哥。”顾盼好趴在他的宽厚的肩膀上,伤心地说,“我想我哥哥……”

      “只有我,阿好。”他说,“没有哥哥。”

      ……

      “成为我一个人的好不好?”

      ……

      “阿好……”

      ……

      “阿好……”申屠城呢喃着换了换了个姿势。脖子上传来酸痛的感觉,他醒了过来。

      天已经全暗了,旧图书馆里一片漆黑。申屠城甩了甩脑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摸索着翻出了背包里的手机,午夜十二点四十分。

      图书馆里空荡荡的,申屠城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回荡在空气里,透出森冷的味道。无数个恐怖的传说在他的脑海里掠过,无头尸、红衣鬼,仿佛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一般,一下子变得具体起来。

      申屠城揉了揉额头,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自丢失了笔记本以后,他越来越频繁地梦见一个人,有时候是醒来即忘的,有时候是只记得片段,却不记得那人的名字模样的。直到他捡到那只带血的玉碟,一切渐渐浮出水面——他看见了碟仙的手。

      传说中的碟仙,已经出现在他身边了。

      申屠城完全有理由相信,造成308女生宿舍的死亡阴影的,就是那个名为仙实则为鬼的东西。但是,为什么是那些女生呢?她们与这整件事毫无关系,若真要算起来,首当其冲的就应该是当初捡到玉碟的自己吧?

      为什么呢?申屠城百思不得其解。

      不……或许,它已经开始行动了。申屠城忽然想到精神失常的王世伟,他是那个被碟仙的手抓住的人,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碟仙的人。他在失去两个月的音信后,第一次出现在申屠城的面前,并且是在一个看起来有些诡异的场合——白露的葬礼上。

      申屠城想起王世伟手臂上那一排密密麻麻的针眼,事后证明,那是王世伟自己扎的。精神科专家在给他做鉴定的时候,王世伟说,那是为了将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鬼逼出去。他害怕地抓住一旁的申屠城的衣袖,抖着发白的嘴唇说:“他上我的身,想让我自己去死。”

      鉴定的结果,是王世伟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被强行拽上车前,他死死抓着申屠城的手臂,不停说:“他来了……我们一个也逃不了……都要死,都要死……死……”

      申屠城看着这样的王世伟,不禁有些心酸。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捡那个玉碟就好了。

      “后悔了吗?”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说。

      谁?!申屠城在黑暗中弓起了身子,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我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出来。”申屠城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

      ……

      四周一片寂静。

      那个声音消失了。申屠城警惕地观察着自身四周——什么都没有。

      熟悉的感觉消失了,那个“人”不见了。

      眉头皱得死紧,申屠城犹豫着要不要立即离开。他的身体里似乎流动着野兽的血,感知危险和伺机而动是他的本能。通常,在遇见让他的防御系统发出警报的情况时,他更倾向于按兵不动,好像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等待着猎物上钩。

      但很显然的,现在他是别人的猎物。或者说,他和他的对手正处于一种不平等的对抗位置——“他”看得见他,而他,看不见“他”。

      但申屠城并不打算就此离去,如果可能的话,他倒是很想见一见那位“碟仙”。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理由,申屠城十分想见他。或许是因为,这场灾难是由自己引起的,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拖累他人吧,申屠城想。

      这么想着,申屠城反倒放松了下来——大不了就是个死了。何况,谁输谁赢,还每个准呢。

      和所有青年人一样,申屠城是不畏惧死亡的。然而和同龄人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不畏惧死亡,并非是因为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他的这种不畏惧,更多的是一种淡然。活着很好,死了,也无所谓。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不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或不负责任,而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东西是让他觉得留恋的。好像即使在下一刻死去,他也不会留有遗憾一样。亲情、爱情、友情,世界上最珍贵最美好的感情,他没有经历过,他的生活是平淡的,日子如流水般的过,他甚至连一两个爱好都没有。也许,碟仙将会成为自己无味的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品吧。想到这里,申屠城不禁笑了出来。

      可惜的是,这一夜相安无事。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漫漫黑夜中,申屠城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自己做的梦。比任何一次都清晰的,他第一次仔细地看了顾盼好,就像他的名字一般,顾盼生辉,静秀娟好。他的眼睛里有水波流动,那是申屠城所见过的最最令人心醉的一双眼睛。他的眉毛淡淡的,眉目间是淡淡的温柔,申屠城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觉得胸口涩涩的,却又,暖暖的。

      桌子上积了厚厚的灰,申屠城伸出手指,整整一夜,只写三个字,顾盼好。一笔一划地写,横……撇……一共二十六划。他描绘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都不会厌倦一般,又好像,这三个字他已经写过无数次,牢牢刻在心中,无论如何都抹杀不了一样。

      天空泛起鱼肚白,冬日里却还是灰蒙蒙的。有光从没有合拢的窗帘缝中透进来,还是清冷的,落在申屠城脸上,泛起寂寞的味道。

      申屠城伸了个懒腰,最后环视了一周,满室的清寂。终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潇洒,从容不迫,仿若王者步履坚定。

      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见。

      他没有看见,在门合上的一刹那,有一抹身影在冷光中出现,对着他留下的那三个字,满脸的哀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坠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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