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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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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深处,那方柔软的手帕安静地躺着。Rêver。梦想。此刻这词像针一样扎着他。他的“梦想”是什么?是带母亲去看病?是离开这座困死人的大山?还是……和那个像月光一样干净的女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哪一个,不是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重逾千斤?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的苦笑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算什么?一个连自己母亲都照顾不好、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山里穷小子。林初穗呢?她住在城里的城中村,能背着画板翻山越岭来写生,随口能说出“万物轮回”、“生命意义”这样的话语。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几座大山?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道他穷尽一生或许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比祠堂里的寒气更甚,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心脏。昨夜灵魂震颤的悸动,此刻被巨大的自卑和现实的冰冷冲刷得荡然无存。他有什么资格去肖想?有什么能力去承诺?那“看极光”的傻话,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梦呓,羞耻得让他脸颊发烫。
他猛地将脸埋进粗糙的掌心,画纸被攥紧,发出轻微的呻吟。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残垣断壁间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隐隐约约从山下传来,穿透了山林的寂静,也穿透了祠堂的破败,直直刺入陈万岩的耳膜!
是母亲!
那咳嗽声一声急过一声,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万岩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迷茫、自嘲、羞耻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恐!他像被鞭子狠狠抽中,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那张珍贵的画纸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无声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画纸一眼,转身就向祠堂外冲去!动作快得像一头受惊的羚羊,撞开了摇摇欲坠的门板,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山下的、被荆棘和荒草掩映的小径里。
祠堂内,重归死寂。惨淡的天光落在那张飘落的画纸上,画中青年沉郁而坚韧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蒙尘的佛像,看着这空无一人的破败空间。那方绣着“Rêver”的手帕,依旧沉默地躺在他遗忘的口袋深处,像一颗被深埋的、尚未发芽的种子。
山风穿过破洞,呜咽着,卷起几缕尘土,轻轻覆盖在画纸的一角。
2008年,北京深奥成功的消息终于也卷进了这座山坳。
这时候的方娟腰杆似乎挺直了些,眼底那点活气儿也回来了。她甚至能下到山脚干点轻快活,逢人便念叨:“我们家岩岩出息了,在县城里盖大楼呢!”只是每每看到儿子,她心里总泛酸,七岁没了爹,她这个当娘的也浑浑噩噩,总归是亏欠他太多。
好在陈万岩自己争气。家里就一间睡觉的土屋,他大了,终于有一天,这个快二十岁的孩子蹭到方娟跟前,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有点发紧:“妈,我…我这么大人了,再跟你挤一个屋不合适。我想…拾点木头,请五孔叔帮着在旁边搭个小间,行不?”
方娟这才猛地惊醒:儿子真长成大小伙子了。这念头让她心口一刺,想起那个负心人带来的刻骨伤痛。
夜里,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方娟听见隔壁小间传来儿子低低的絮语:
“……大山不孤寂,有树有风有天…一辈子就待这儿呢?…城里的灯,会不会比启明星还亮……”
那些破碎的字句,像针一样扎进方娟耳朵里。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还没遇见陈骥的模样...一丝模糊的笑意刚浮上嘴角,就被更深的决心取代。
“不能再这样了。”她对自己说,指甲掐进掌心。一股狠劲冲上头顶,她几乎要掀被下炕,窗缝里灌进的冷风打在腿上,让她瞬间清醒。自己现在站起来也站不稳,恐怕摔在地上,吵醒儿子。
等天亮!
日子在繁星与月缺中流转。
“陈万岩!”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泉似的,带着蓬勃的朝气,“我快毕业啦,过阵子去你们隔壁村小学实习!”
陈万岩握着工地破旧的公用电话,嘈杂的机器轰鸣被这清亮的嗓音隔开。他喉咙发干:“那…那咱们…能常见面了?”话一出口,耳根子就烧起来,他下意识把黝黑的脸埋进同样颜色的胳膊肘里,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林初穗在电话那头笑了:“当然啦!这山路七拐八绕的,我正愁没人带路呢,可还要麻烦你多指教啦!”
“没问题!随叫随到!”陈万岩赶紧应承,想起什么,又急匆匆补充道:“对了,你去教课,一开始…得凶点!这里的孩子皮,爹妈在外打工的大有人在,老人管不住…有些半大小子,看老师漂亮就…”他顿了顿,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场景,年轻的支教老师被一群野小子逼到墙角哭,“…反正,得镇住他们。”
深秋的风带了几丝寒意。陈万岩搭着工地的三轮车一路颠簸回山脚时,天已黑透。远远地,他看见自家那几间小泥屋里竟都透出昏黄的灯光,甚至…飘来烤洋芋的焦香?
他心下一动,快步推门进去。昏黄的灯光下,方娟竟拄着根粗木棍子,稳稳地坐在方桌旁!桌上,一盘烤得焦香的洋芋还冒着热气。看见他,方娟脸上绽开一个实实在在的笑,撑着棍子就要站起来迎他。
转眼,林初穗在邻村小学已实习了两月有余。陈万岩收工路过,总忍不住绕到学校那低矮的土围墙外。有时塞给她两个山上摘的野果,有时匆匆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就隔着墙喊一声“林老师”,然后看见林初穗对他点点头。
这天,他又溜达过来,趴在墙头。林初穗正弯腰把最后一点垃圾拢进袋子。
“林老师,下班了?”他喊。
林初穗直起身,拍拍手上的灰,看着他笑:“哟,陈工头今天有空视察了?”她总爱打趣他这假正经。
陈万岩一步跨进小操场,走到她跟前,拍了拍鼓囊囊的裤兜,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发工钱了。你来这么久,我还没表示。请你吃个饭?赏脸不?”
深秋寒气渐重,尤其是傍晚时分,太阳不再献殷勤。两人并肩走在县城最“繁华”的街上,但行人寥寥,开门的馆子也没几家。
“想吃点啥?”陈万岩问。
林初穗眨眨眼:“‘随便’这答案是不是特招人烦?但我真的有点选择恐惧症。今天你是金主,你定!”
“那…手擀面?有家做得地道。”陈万岩试探着抛出选项,又忙补充,“或者炒菜也……”
“就吃面!”林初穗爽快拍板。
小店门口有两级向下的台阶。“小心脚下。”陈万岩低声提醒,伸出胳膊隔空横在她身后。店面不大,一面墙贴着些红纸菜单,几张桌子擦得还算干净。
陈万岩引她到里边的位子,抽出几张纸,仔仔细细擦了她面前的桌面,连桌角都没放过,这才把菜单推过去:“林老师,看看。”
林初穗没看菜单,托着腮看他:“怎么我当上老师,你倒跟我生分了?”
“啊?”陈万岩一愣。
“老板,两碗招牌面!”她直接扬声点了单,顺手拎起桌上的暖壶给陈万岩倒了杯水,“在山里遇见那会儿多自在,现在我成‘林老师’,你倒客气上了。”她喝了口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叫我名字啊,不然跟你说话怪别扭的。”
“行…行啊!”陈万岩挠头笑了,心里那点拘谨一下子散了。林初穗看着他,觉得这大山里的青年,身上有种被快节奏社会遗忘的赤诚和稳重,让她莫名安心踏实,像许多年前,那冰冷河水中伸出的,不容置疑的手。
“面来咯!小心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上,白瓷碗里汤清面白,翠绿的葱花浮着,白雾氤氲,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林初穗捧起碗暖手。
“快尝尝。”陈万岩递过一双筷子。
林初穗挑起面条吹了吹,吸溜一口,眼神立刻亮了:“嗯!好吃!”一碗热汤面下肚,浑身都暖了。
陈万岩看她吃得香,悬着的心才放下,也低头吃起来,只是动作比她慢些,怕烫也怕在她面前失态。
林初穗吃得快,碗底露出条红鲤鱼。她擦擦嘴:“饱啦,你慢慢吃。”
暖黄的灯光下,她乌黑的头发松松挽着,垂在肩侧,一件翠青色的厚棉袄裹在身上,竟也不显臃肿,反添了几分山野的鲜活。
她一手托着下巴,看着还在跟面条“奋战”的陈万岩,忽然开口:“诶,陈万岩,你说咱俩是不是挺有缘的?”
“嗯?”陈万岩从碗里抬头,鼻尖冒了点汗。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吗?”
“不就是山上,你画画那次?”陈万岩答得干脆,“我认识的姑娘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还能记错?”
林初穗抿嘴笑了,摇摇头,带着点神秘:“不对。再想想。”
她纤细的手腕露在外面,上面套着个水头很足的透亮玉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陈万岩放下筷子,看着她,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地笑:“真想不起来了。林老师…呃,初穗,给点提示?”
林初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直看进他眼里,声音轻缓却清晰:
“记不记得…你七八岁那年,村口那条小河还没干的时候……”她故意停住,像个耐心的钓者,等着鱼儿自己咬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