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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男儿愧不如巾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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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是一惊,铁辉英听自己得意外号“金须苍龙”竟给人如此改法,不禁大怒,双眉一掀,循声望去——只见寨下停靠的一条双桅商船的甲板上,迎风立着一个妙龄少女,月白色衫子和乌云般浓密的长发,都在江风中轻轻飘扬,自有一种飞逸的神采。虽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毫不畏惧地对上铁辉英的眼光,眉宇间满是鄙夷之色。
铁辉英尚未开口,那贺爷已骂了起来:“赵老三,是你的船不是?你他妈的不要脑袋了?从那儿弄来这小娘儿,欺了我贺某人不说,竟惹到了老爷子头上!王八羔子,赵老三,你听见没有?”
船老大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从舱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一边连连磕头,哀声求道:“贺爷,贺爷哪,天地良心,我赵老三长了几颗脑袋,敢来对老爷子说声不敬?这……这小丫头是……是这位客人带来的,可不干小人事,小人也不知她……这样……胆大……胆大妄为……”
铁辉英阴沉着脸色,目光在阿萱身后的杨鸿简身上转了转,冷笑道:“是你啊,杨兄弟,我说一个小丫头怎有胆子来捋我的虎须,原来背后有你这高人在撑腰,你金枪门与我巨鲲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专程来挑我眼子不成?”张谦不意他二人认识,且先生还是什么金枪门的人,不禁大为惊奇,问道:“先生,他说你是------”
杨鸿简退隐已久,又带着个甫出家门的张谦,本不想惹事生非。他久走江湖之人,对各门派内各种刑罚见得多了,虽觉不忍,毕竟不如张谦阿萱二人感受深,又深知干涉别派内部事务乃是江湖上的大忌讳,因此也就隐忍不发。不想孟达的惨状激起阿萱的侠义之心,出面说话,倒把他也拖入其中。
杨鸿简本待说明阿萱并非自己门下,但见铁辉英骄态逼人,以他当年江湖上的身份,如何肯向铁辉英低头?心中有气,冷哼一声,却对张谦道:“谦儿,为师并不叫鸿简,真名杨宗宁,出身于金陵金枪门。咱们金枪门为金陵五大武林门派之一。今日金枪门的掌门,便是我的小师弟。”张谦喜道:“原来我是出自金枪门下。”
他自小虽随着姑父顾琮学过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术,拳脚兵器功夫却都是杨宗宁私下传授。虽然张顾两家都被蒙在鼓里,杨宗宁也并未开坛授名,他却早将自己列入杨宗宁门下。此时想到自己竟也是武林名家子弟,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只听阿萱朗声道:“铁老爷子,我跟杨老爷不过同船而行,平素并无交情。”铁辉英沉声道:“你这丫头是何人门下?对长辈怎能这样无礼?”阿萱轻蔑地一笑,说道:“你如此残忍暴虐,连对自己手下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这种长辈不要也罢。”
张谦自小长于富家,平生所见,不是大学鸿儒,便是宦门子弟。虽然学得几年武功,闲来只是诗酒娱兴而已,今晚尚是首次见闻江湖上的血腥一面。初时不免惊怯害怕,此时却见阿萱挺身而出,心中大是羞愧:“我堂堂男儿,竟然还不如她这般侠义胸怀!”
铁辉英不意她竟出言顶撞,怒道:“我手下帮众犯了门规,自然要受处罚,莫非这也有错?”阿萱不去理会他,自从怀里取出一条杏黄色腰带。铁辉英恐她弄鬼,一直凝神注视,却不敢轻举妄动,暗暗忖道:“这丫头年岁甚小,武艺火候不到,竟敢当众顶撞我,有恃无恐,身后定有高人相助,我且先静观其变。”
此时见她取出腰带,更是暗自警戒,只见那腰带两端均嵌有一块墨玉,织丝绣金,倒还有几分精致讲究。阿萱将它系在腰间,神态始终自然如一。那姓秦的水盗因为吃了她一次暗亏,始终不能释怀,怒喝道:“你这小娘们又在装什么鬼?”
阿萱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长叹道:“世上竟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唆使手下们去劫人财物,偏又撞上了硬手,自己得罪不起,便拿这些可怜的手下人顶缸,还自称什么赏罚分明!若真是赏罚分明,他自己御下不严,首先就该挨七八十鞭!”
她话音刚落,众人已有大半笑出声来。还有少许老成之人唯恐激怒水盗,强行忍住。杨宗宁不由得好笑,摇头道:“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尖酸得很。”张谦含笑不语,暗自想道:“那日我落入她那船上,与她初次见面,不也被她取笑了一番?还说我落水的姿势十分优美?”
铁辉英再也按捺不住,腾身而起,大手一指阿萱,厉声喝道:“明耀出去,给我把这没上没下的臭丫头抓来!?”这明耀是他的大弟子,练就一身外家功夫,等闲数十人不在话下。当下应了一声,就要跳下台来。
张谦情急之下,一把拉住阿萱,喝道:“谁敢动手?”
阿萱奇道:“你做什么?想要惹火烧身么?”张谦道:“我总不能让你孤身犯险。我……我……”他情急之下,不知如何说好。阿萱心中奇怪,凝眸问道:“张公子,咱们素无交情,为何你会待我这么好?”
她说话声音虽轻,明耀已跳下船头,走近她身边,却听得清楚,轻薄地道:“想必他是你的姘头,还会对你不好么?”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金芒卷起,张谦手上却多了两根小小金枪,直袭明耀而去!明耀挥刀阻挡,当当有声,那枪头正击在刀身之上,在暗夜中激起一串明亮的火花!
那枪全长约摸一尺,手指粗细,枪头并不似寻常长枪一般系上红缨,倒更象一支长笔。此物虽小,但俗话道“一寸短,一寸险”,二个近身贴搏,张谦力道又运用极为巧妙,击中明耀刀身之后,竟将大刀荡了回去,若不是明耀收势,只怕大刀已回砍自己面门。
张谦恼怒明耀出言不逊,既是一招抢得先势,哪里还容他喘息?欺身而上,左枪迅疾,右枪飘逸,一主利攻,一主回防,虽是两支□□,但其气度恢宏之处,却并不亚于丈二红缨。
明耀不防这看似文弱的公子哥手下竟如此硬扎,但见枪影横空,金芒耀眼,只是略一疏神,只觉胁下一凉,继而有大力透入体内,全身真气居然似乎都为之一滞,却是张谦左枪已点在他要穴之上。
明耀武艺本也不弱张谦,但此时事起仓促,张谦枪法又甚是精妙,一着不慎,竟然让他一击得手!偏是又当着偌多帮众及师父铁辉英之面,一时心中羞怒交加,又惧师父责骂,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
只听杨宗宁淡淡道:“谦儿,岂可对铁老爷子的高足无理?收了双枪罢。”
张谦依言退后一步,手腕一翻,双枪瞬间消失不见,夏天衣衫虽然单薄,可是任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对枪被他放在身上哪一个角落。
只听一人说道:“看不出这位公子一副读书相公模样,竟还是杨大侠的亲传弟子。杨大侠当年纵横江湖,号称无影神枪,不知让多少豪客侠士饮恨枪下。明兄弟,你得以与金枪门第一高手杨宗宁高弟切磋武艺,倒也受益不浅。江湖风云变幻不定,杨大侠侠踪杳然多年,铁老爷子也在江湖上打下一片河山。今日一见,才知风采依旧,实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这小姑娘已声称与杨大侠并无瓜葛,杨大侠该不会强自出头,却徒伤彼此和气罢?”说话之人却是铁辉英身边那个中年秀士。
阿萱暗骂一声老狐狸,他抬高杨宗宁身份,自然是给自己人找个台阶下,以证明耀虽败不耻。然而却将明耀口舌之过而招至来的二人交手,说成是武学上的切磋。同时暗示今日在铁辉英地盘上,他势力远超杨宗宁,最好杨宗宁不要插手,句句暗含威胁之意,偏偏说出来言语甚是动听。
阿萱小时随母出门,倒也遇见过剪径的小贼,但在被母亲打得屁滚尿流之前,均只会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钱别要命,要命拿钱来”之类粗鄙的言语,那有此人如此口舌锋利?不由得在心中暗赞:“要不人都说礼出大家?连强盗都是越大越显着有风度!”
杨宗宁微微一笑,道:“在下落拓已久,但也曾闻铁兄身边有一位智囊和凝,外号铁嘴书生,可就是阁下么?果然是嘴比钢铁,名不虚传。杨某暂时还不想插手,我的徒儿也不会插手。阁下尽可放心,又何必以言相逼?”张谦急道:“先生,你------”杨宗宁摆摆手,止住他说话。和凝放下心来,哈哈笑道:“杨大侠快人快语,只要杨大侠不插手,和某代老爷子深表谢意。”
言毕低喝一声:“把那丫头拿下!”
张谦大急,又待要出口拦阻,却听阿萱道:“不用拿我,我自己上来罢了。”她身子轻轻一跃,有如飞燕一般,已掠上了通往高台的竹梯。杨鸿简冷笑一声,道:“看这轻功也不算怎样出色,料想功夫也不过如此。却强为他人出头,当真是不知死活。”
张谦心中发急,但见她脚步轻盈,已是款款走到铁辉英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这个少女身上。火光之中,她那纤薄的身形越显弱不胜衣,然而神色之间却毫无惧意。
铁辉英望向阿萱,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毕竟不敢冒然下以毒手,冷笑道:“你这丫头,到底出自何人门下?老夫忝为长辈,先不计较你冒犯之处,且论这责罚一事,你却待要怎样为他开脱?或是竟想凭藉武力,前来抢夺?但你若果以理服人,老夫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
阿萱淡淡一笑,道:“我无门无派,也没有什么高深的武功。方才这位和先生说得明白,若有讲情的,可代他承受。我便代他受那六鞭,你放了他罢。”
此言一出,语惊全场!连本是伏在地上,陷入半昏半醒状态的孟达,都艰难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了一眼阿萱。铁辉英先是一惊,上下打量了阿萱几眼,仰天长笑道:“真是不自量力!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你以为能受我六鞭?只怕这六鞭下来,你早已尸骨无存!”
孟达见这素不相识的少女竟肯为他受鞭,心中感动,嘶着嗓子喊道:“姑娘万万不能!这鞭刑着实难耐,横竖我……我也挨了四鞭,何苦连累姑娘?”杨宗宁更是心中疑惑:“料想铁辉英这六鞭,以我之内力深厚尚且不能承受,这丫头倒大包大揽下来。莫非我是看走了眼?这丫头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张谦更是忍不住叫道:“阿萱!万万不可!你怎能受那六鞭?”众人惊疑不已,议论纷纷。
阿萱坦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出言相阻,只是出于一时气愤,脱口而出,并未有其他想法。但此时我隔得近了,见到他的伤势,实在是触目惊心。”
孟达抬头想要说话,伤口却火一般地疼痛,不禁呻吟一声,头颅垂下,又昏迷过去。众人看到他背上不断流下鲜血,渗入身下棕垫之中,心头都是一凛。
只听阿萱又道:“我见他样子实在凄惨,却又无人相助。若我武功高强,早已打倒铁老蛇这鬼寨子,将他直接救走了事。可惜我本事低微,偏又已经将这事揽到身上。如今既激怒了铁老蛇,难道要我半途而废,竟丢下他再去受刑不成?”
她环视四周,道:“你们都是有所顾忌,哪怕是至亲至友,都不敢为他承受。唯有我阿萱本就是孤单单的一人,心中再无牵挂,代他受那六鞭,又有什么要紧?”
水盗中与孟达交好之人,闻言大多心中羞愧,不少人都低下头去,不敢正视这柔弱而勇敢的少女。张谦更是又敬又愧,暗下决心:“若真要动手,纵是先生不管,我也少不得要去帮阿萱挨上那六鞭。”
铁辉英心中恼怒,沉下脸道:“既是这样,明耀带她过来受鞭便是。”一边暗忖,势必将这对已大不敬的丫头打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方解心头之恨。旁边已过来水盗将孟达拖走,将孟达受刑时所用棕垫扔到阿萱脚下。
棕垫上已是血迹斑斑,一股血腥之气冲然而起,阿萱闻在鼻中,几欲要呕出来,当下强自忍住。
明耀早有一肚子火气,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向她肩头,粗声道:“看你这臭丫头还敢嘴硬!”眼看他的手就要挨上阿萱肩头,阿萱冷笑道:“去便去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对我动粗?”
身影一晃,手中已执了一管雪白晶莹的短箫,在他腕骨上轻轻一击,手法更是奇绝快捷,明耀只觉腕上酸痛彻骨,“啊哟”大叫一声,连退数步,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倒大出众人意外,张谦胜过明耀,只因本身武功不弱,而阿萱年纪尚小,也可看出功夫甚低,但这一招轻捷灵活,使来倒也象模象样,颇有大家风范,铁辉英和杨宗宁都是江湖上打滚的人物,竟然看不出她这一招的来历。
明耀今日一再败北,心中烦躁,飞身扑上前去,也顾不得其他,挥起巨掌便拍击过去。
阿萱掉转玉箫,凑到唇边,“嘘溜溜”一吹,只听一阵细微声响,一蓬银针从箫口疾射出来,尽数打在明耀身上!惨叫声中,只见明耀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铁辉英身边另三名弟子疾步奔出,叫道:“大师哥!大师哥!”二弟子高荣与师哥交情最好,一把抱起明耀身子,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昏黄,鼻孔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禁放声大哭,猛然抬起头来,戟指骂道:“小妖女,你居然用毒针暗算我师哥,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阿萱站得远远的,淡淡道:“他是你兄弟手足,此时只是昏迷,你便心痛。人家受那鞭刑之苦,莫非他的兄弟手足,便不会觉得心痛么?你别担心,你大师哥死不了。我平生用毒,绝不取人性命,多半都是迷药。”
一听是迷药,一名伶俐的帮众已从江中打起一桶水,当头淋下。大凡迷药,遇冷水均可解去。谁知明耀还是犹如死人一般,众人忙着反揉胸口,掐人中,也毫无效果。
阿萱冷笑道:“真是一群蠢才,我谢萱下的迷药若是轻易能解,我也改用见血封喉的毒药算了,又何必辛辛苦苦配了这些迷药出来?”
张谦见水盗们皆蓄势待发,心中着急。身子刚刚一动,杨宗宁却伸出手琮,将他拉住。张谦急道:“先生,阿萱她武功很差,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怎能让她独自一人去应付那个姓铁的?你一向对我说要行侠仗义,怎么今天------”
杨宗宁笑道:“谦儿,你一向沉稳,怎么今天沉不住气?你看她始终有恃无恐的模样,不见得会吃苦头,让铁老头试试她也好。她若果真应付不了,我再出手如何?”张谦将信将疑,但见师父如此说法,只得罢了。
铁辉英先前见阿萱跃上竹梯的身法,虽然体态轻捷,姿式美妙,表明确是修习过上乘轻功,但显然功力平平。只是杨宗宁已表明自己与阿萱并非一路,却不知她身后有什么高人。
他心思谨慎,思量再三,虽是恨得牙根痒痒,但还以慎重为上,当下沉声问道:“原来老夫看走了眼,你的本事倒挺高明。嗯,刚才你说你姓谢,你乖乖地告诉老夫,你家长辈是谁,说不定老夫还会留你一条性命。”
阿萱自忖孤身无依,杨宗宁张谦诸人与自己并无深交,又身处水盗地面,绝计不会与之冲突,自己今日定是凶多吉少。但她自幼孤苦,如今唯一的娘亲又已离世,心中并无牵挂,反而坦然之极,心中想道:“人固有一死,可惜我是个女子,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轰轰烈烈一回。但今日这样死去,总算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好过碌碌无为一生,如蚁鼠之流,竟然是死于疾病苦痛。”
心中安宁,面上神色十分平静,说道:“那也不必让你费心。”
铁辉英见她并不畏惧,更是又羞又怒,喝道:“你辱骂老夫,老夫倒可不跟你计较,顶多代你家长辈教训你两句,可你这臭丫头对我徒儿出手太过毒辣,你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心狠手辣,以后年岁稍长,岂不成了武林中的祸害?如果你家中大人不管,老夫只得代为清理门户了!”
阿萱反问道:”你徒弟出言无理在先,动手动脚在后。我不过是正当防御,何罪之有?这是其一;他是你的得意高足,我地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若不以智巧取胜,难道竟要硬拼不成?这是其二;
我伤他之技,乃是暗器一属。暗器、兵刃、拳掌,向来并称武林中三大绝学,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这是其三;况且,”她的脸上又露出熟悉的讥讽笑容,只是那笑容浮现在她清丽的脸庞之上,却只有俏皮可爱之意:“我于用毒之术稀松平常,倒是山西秦家的暗器毒药,那是出了名的见血封喉。他们掌门人秦兴的绝命砂比我这些小针儿可毒辣多了,死在针下的亡魂倒也不少,却还能名列武林十绝之中。秦兴的师父早在二三十年前便死翘翘了,也没有人管他,怎不见老爷子也去代为管教管教?”
她伶牙利齿,句句入骨,围观众人大部分都在窃笑,连铁辉英亲随弟子脸上,都隐约带有笑意,偏是叫人又反驳不得。铁辉英自开帮立柜以来,从未有如此窝囊之时,只气得火冒三丈,眼光偶然一转,只见阿萱手中玉箫通体洁白,在夜色中发出淡淡光芒。
他为盗多年,颇识珍宝,已看出这根玉箫非比寻常宝物,仔细看时,隐约可见吹孔处有一块淡红玉斑,不禁心头狂喜,两眼放光,马上喝道:”原来你这臭丫头是一个女飞贼,胆子不小,竟然敢偷到国主宫中去.给我拿下!”手下帮众一涌而上,顷刻便将阿萱围在正中.
阿萱一怔,道:”你说什么?谁是女飞贼?”铁辉英冷笑一声,道:”你想骗别人,须骗不过老夫,你手上这支玉箫,名叫宝莲箫,对不对?”阿萱”啊”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铁辉英得意洋洋道:”当年我看到这支玉箫时,你这丫头只怕还没出世咧,你只知此箫珍贵,可知它的来历么?”
阿萱怔在当场,缓缓道:”它------它有什么来历?”
张谦听得清楚,不禁也满怀疑惑,忽听杨宗宁轻声道:”这丫头先前吹曲子给你听,不就是用的这支箫么?她不知此箫来历,难道说不是她的?”
张谦想起自己与阿萱相处情景,自然已被这先生看在眼里,不觉脸上一红,断然道:”绝计不会,阿萱冰清玉洁,怎会去做女飞贼?如果真是她偷的,她早该将它变卖,便是留着,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取出来.”
杨宗宁笑道:”你倒很信任她,可是她的来历你都不清楚,又怎可如此断定?须知江湖险恶,看人也不可只看表面.”张谦亢声道:”先生你在我家五年,我也是只到今日才知道你的身份,可难道你是坏人么?”杨宗宁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只听铁辉英说道:”话说隋朝末年,炀帝当政之时。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炀帝宠爱的夫人朱贞儿的宫中,忽然显出五彩霞光,宫人目为神异。炀帝以为是天降祥瑞,当即命人查找,终于发现霞光是出自一个莲花池中。炀帝命人连夜抽干池水,却只找到了一条半人余长的红鲤。
此时水已抽干,别的鱼儿都死了,唯独这红鲤仍活蹦乱跳.鲤身霞光幻彩,煞是好看。炀帝以为是鲤鱼成精, 便命宫奴将它杀死。谁知杀了这鱼,霞光仍旧不散,宫奴剖开鱼腹看时,只见鱼腹中居然藏有一块洁白的玉石,于是炀帝召能工巧匠加以雕琢,制成一支短箫,玉身本为洁白无瑕,但杀鱼时染上了一滴鱼血,印在玉上,反而更现娇美.
因此玉取自莲花池,血斑又酷似莲花,故名宝莲箫.此玉与凡玉不同,夏日清凉,冬日生温,常佩身边可驻颜养生,百毒不侵.吹曲时箫声异常清丽,响遏行云,有调息养气之效,不同寻常竹箫。
后逢战乱,这宝贝几经流转,最后收在南唐宫中,为国主心爱之物。现在却在你的手中,你不是偷的,难道是它自己跑来的不成?”
他这一番话,已将众人听得痴了,所有的目光不由得都移到那支玉箫上.阿萱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确是南唐宫中的东西,只不过不是偷来的.”
铁辉英厉声道:”你说得倒轻巧,不是偷的,莫非是国主送的?”阿萱莞尔一笑,言道:”你先别急,我来问你,你铁老爷子向来便在江湖上打滚,又不是读书相公,纵然识得几个字,料想说不出那样文绉绉的言语。什么宫奴,又是什么响遏行云,你是听谁给你讲过这玉箫来历?还有,你说这玉箫一直深藏宫中,你又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你以前见过,对不对?在那里见过的?”
她词锋犀利,步步紧逼,铁辉英想要不答,奈何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一咬牙说道:”哼,十多年前,国主尚是太子之时,曾微服前去蜀中游玩,随身带着的,就有这支玉箫,我------我是听到他跟身边侍卫说的.”
阿萱故作惊异,道:”你老人家那时身在草莽,却有何机缘能随侍在国主身边?哦,莫非是您老人家当时自觉造孽太多,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来想去,只有投奔国主,报效国家,将来封妻荫子,马革裹尸,名垂青史,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铁辉英脸上一红,大声道:“你又何必挖苦我?不错,老子那时是在打这支玉箫的主意!老子年轻时候,本来做的就是这种买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本来一直自称老夫,显得颇为文雅,此时又气又急,便忘了附庸风雅,一口一个“老子”字起来。
阿萱笑道:“我正犯疑,想您老人家须知飞贼跟水盗本是同行,刚才怎么还如此大义凛然,竟叫着喊着要抓我这女飞贼,忘却了同门之谊。原来是当年心头所爱,现在竟到了我的手中,勾起了您老人家的一段辛酸往事!难怪!难怪!”
铁辉英气结,见阿萱微现笑靥,楚楚动人.他这一生见过无数英雄豪杰,绿林好汉,只觉得平生所遇人中,以这个丫头最是难缠.
阿萱收起笑容,转过头去,对杨宗宁叫道:“杨先生,我于你弟子有救命之恩,那日杨府之中,你都已知道。张公子虽已以名具保,偿了此恩德,可那也只是他的一番心意。你是江湖名宿,可不能知恩不报。现在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杨宗宁冷冷道:“你且说来听听。”心中暗自忖度,她必是要央自己保她周全,此事固然难办,但她确对张谦有恩,张谦此时又定然舍她不下,说不得只好得罪铁辉英了。
阿萱展颜一笑,道:“谢谢你啦。也不用下刀山下火海,你只要帮我把这柄玉箫和一些东西带到金陵,去交给一个重要的人,也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你告诉他,”她顿了一顿,脸上掠过一抹伤感,淡淡道:“就说……阿萱不能亲自前来…与他相见了……”张谦见她难过,眼眶一热,竟似要流出泪来,连忙强自忍住。
杨宗宁不料她竟不要自己来救她,且还将如此重要的宝物交付自己,一时心中竟起了知已之感,只是默默点头,表示答允她的请求。
铁辉英听她竟要将这玉箫交付别人,哪里按捺得住?狞笑道:“你想将这宝贝带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一时也不敢再与她说下去,唯恐她嘴巴厉害,又说出什么话来,让自己下不了台,手一挥,喝道:”动手!”
众水盗拔出钢刀,向阿萱和身扑来!阿萱冷笑一声,道:“你想要抢夺重宝么?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仅只一个照面,阿萱飞起一脚,踢飞了一人钢刀!另一人趁机跃近前来,左手一探,却是小擒拿手中”枯藤缠树”,疾疾扣向她的脉门.阿萱不躲不闪,任他将腕扣住.那人正暗自心喜,忽觉手上有如火炙,大叫一声,撤回手来看时,只见手掌上已起了一溜燎泡.骇然叫道:”你……你用了什么妖术?”
阿萱将玉箫往怀里一揣,手中又握了一柄精光闪耀的短剑,她只是挥剑当空一扫,只听”咯啷啷”数声,所有的钢刀都断了刀头,亮晶晶地落了一地。.
阿萱武功低微,但身上武器药物层出不穷,与她动手之人都吃了暗亏.一时之间,众水盗竟无人敢上.张谦大声赞道:”好功夫啊!”、
杨宗宁暗暗苦笑,自己枉然闯荡数年江湖,起初竟也对阿萱看走了眼,此时见她占了上风,虽知她完全是凭出奇制胜,但也不禁佩服她的灵动机变之能.
忽然一名帮众扑上前来,挥起断刀乱砍,嘴里大声骂道:”老子就不信打不过你这妖女,砍死你!砍死你!”
阿萱皱眉道:”你疯了么?”短剑一挥,刷地一下,又将他钢刀削去一截.忽听那人欺身过来,低声道:”姑娘快走,老爷子要关水寨大门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阿萱一怔,那人又跃近前来,断刀尖直剌她左肩,阿萱侧身避开,还了一剑.只听那人急促道:”小人侯北洪……跟孟达……是好兄弟,多谢……仗义执言,姑娘快走!”
二人说话之间,又交手数招.阿萱飞起一脚,将侯北洪踢倒在地,叱道:”你这小贼,说话怎么这样不干不净?姑娘下次再找你算帐!”说完掉头就走.
铁辉英见二人低声说话,本来有些疑心,此时听她如此说法,疑心顿去,哈哈大笑道:”侯北洪,你这小子很有些长进了,你这臭丫头这时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他本来有些忌惮,恐阿萱有人撑腰,但一见阿萱手中那支宝莲箫,那是他多年梦寤以求的东西,盗贼天性一起,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放她走了.
他话音未落,手下帮众已重将阿萱围住.刀剑齐指,若她再走一步,便有开膛破腹的凶险.杨宗宁身形一动,就待跃上台去,又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老爷子手下留情------”几乎与此同时,阿萱娇声笑道:“想留下我么?也没那么容易!”一语未完,只见她把短剑往腰里一插,双手齐挥,“啪啪”两声,只见那两块镶在腰带上的墨玉陡然飞出,已钉在一丈外的一根木柱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阿萱身体已凌空飞起,平空滑出圈外.她素手一扬,两块墨玉又回到手上.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并非墨玉,而是两块黑铁,每块黑铁上都系有一根银光闪亮的细丝.另一面必然镶有小钩,脱手飞出时钩在木柱上,再藉细丝之力飞出重围的,但见那银丝细如蛛丝,却有如此韧性,倒也实在难得.
只见她双手连挥连收,黑铁不断钉在各根木柱上,她娇小的身影忽上忽下,虽是藉物飞腾,但其轻灵快捷,绝不逊色任何上乘轻功。忽听“呛啷”几声,似是几名水盗兵器被击落,又听铁辉英喝道:“杨宗宁!你定是要与我为敌了?”不禁惊喜交加,叫道:“杨先生!”
杨宗宁不知何时已跃上高台,手中持一柄精钢长杖,正自当空挥舞,洒出大片光华,强行逼开众水盗,一面叫道:“快回船上去!”阿萱展开轻功,藉手中银丝之利,顷刻间已避开众人,当空飞起,已轻飘飘跃上大船甲板.回头一看,只见杨宗宁且战且退,也跳上船来。
阿萱一挥手臂,已从腰上拔下短剑,剑光一闪,指向赵老三喉间,叱道:“快叫他们开船,否则就杀了你!”赵老三吓得浑身筛糠,连忙叫道:“开船!开船!”船上水手见状,连忙快速升起白帆。
阿萱收起短剑,四下里一望,果见黑沉沉的夜色里,上游和下游两处的寨门正在徐徐关闭.说是寨门,其实是几艘特别巨大的木船连在一起,船底安了铅坠浮标,又从两岸牵来缆绳固定,风浪虽大,也不移动分毫.两船之间,安了两扇粗竹寨门.只要这门一关,任是多大的船只都难以冲出.
杨宗宁提起钢杖,疾步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阿萱咬牙道:”这老蛇儿想要我的玉箫,已下令关寨门了.”一回头,见赵老三抖抖索索地解缆绳,偏是越急越解不开.道:“我来!”挥起短剑,“唰”地一声,寒光一闪,缆绳应声而断。
这缆绳乃是粗棕夹杂布条编成,粗如儿臂,又浸了桐油,水浸日烂,坚硬如铁。但这短剑一斩即断,其锋锐直可切金断玉。杨宗宁但见势头不好,已将张谦推入船舱,足尖挑起一根长篙,握在手中,篙头在寨墙上一点,货船立即离开寨墙,众水手奋力划船,货船急急如漏网之鱼,穿过正徐徐关拢的两扇寨门,直奔下游。
高台上铁辉英的四弟子魏林叫道:“师父,他们想溜!”铁辉英脸上蒙了一层黑气,狠声道:“死到临头还想跑么?若要让你这么轻易就跑了,我巨鲲帮也不用在水上混了!传令下去,叫江鳅船准备!”随手抓起身边一废弃已久的巨大铁锚,约有百余来斤,对准船身,奋力掷出!
此时货船与高台相距已有十来丈,那铁锚少说也有百余来斤,经他内力一摧,破空而来,风声呼啸,来势猛恶之极。阿萱情急之下抱起一块船头跳板,对准铁锚用力掷出,但她能有多少力气?
两物空中陡然相撞,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跳板被撞得粉碎!那铁锚却只被阻了一阻,其势未衰,仍当空落下,一俟砸中船身,势必破舱入水。若果真入水,这巨鲲帮帮众都是多年水盗,己方便只有被宰割之份。
正惶然无计,斜地里伸出一根拐杖,击向铁锚,阿萱便知这是杨宗宁出手,叫道:“多谢你啦,杨先生!”仍是如往日一般称呼。杨宗宁笑道:“那也不用这样客气!”
忽觉杖头一沉,正是铁锚当空砸到,当下凝神运气,要将铁锚砸开。孰知铁辉英武功本与他相若,此时却是一怒而掷,深厚内力加上这百余斤的铁锚的重量,威势委实惊人。
只听“哐呛”一声,两物相击,黑夜里溅出点点金星,精钢杖身竟被砸得一闪!铁锚晃了一下,仍然砸了下来。阿萱心中暗叫:“要糟!”
忽然又是两下沉闷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击中铁锚,铁锚受此一阻,堪堪错过大船,斜剌里落入江中,“扑通”一声巨响,溅起大片水花!只见衣袂闪动,甲板上又多了两人,正是那来自女夷教的轻碧和兰烟。货船躲过这船碎之劫,风帆高举,如漏网之鱼,疾忙向下游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