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璜劫》月白露上

10、辜负

　　此番折腾，制作酸梅汤的材料可算凑齐了，楚嫣嘱咐迎春将山楂去核切片，取了十几颗乌梅，又捏了一小撮陈皮，大火滚了，又转成小火熬着。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瓦煲的盖子掀开，一股酸甜微苦的气味钻了出来，顺着鼻腔直入心脾，只闻这一下，觉得五脏六腑都透彻了，此时再置入桂花和几粒冰糖，阖上盖子焖煮一会儿，一副酸梅汤便成了。

　　楚嫣吩咐丫环将那罐子从火上取下放凉，再取一只大碗置入满碗的冰块，用小碗盛了，搁放在冰块上镇着，待到那冰块都化成了水，这一小碗珍馐也便镇好了。

　　碗中深红透润的汁液，酸甜中微微带着陈皮的辛香，生津止渴又冰凉开胃，在这酷热流火的夏日里，真乃绝品。

　　东西呈于王爷之前，楚嫣又别出心裁地在其上点缀了两三朵桂花，这下子不仅味道，就连卖相也更秀色可餐。

　　楚嫣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嘱咐迎春送去时要王爷快些饮用，待那冰镇的凉意过了，就没那么解暑了。

　　日渐西斜，可暑意丝毫未退，一个小厮抬着一篓子冰快速地从王府回廊走过，送进临安王的书房，两个丫环快手快脚地取来小鼎，将冰块三五一组分别置入鼎中，再分散放在屋内各处，冰块冒着白气，散发出微弱的寒意，一钻进空气中，便迅速被暑热吞噬得无影无踪。

　　萧澹与陆升立于湖心亭，商议对抗吐蕃之事，高高低低的讨论声自湖上渐次传来，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但看临安王紧蹙的眉头，便知是棘手之事。

　　进宝踮着小步近前：“主子，天晚了，先用膳吧。”

　　萧澹挥挥手：“不用了，撤了吧。”

　　见进宝一脸为难，陆升在旁帮衬：“将军，处理吐蕃之事不在这一日两日，您先用膳吧。”

　　萧澹摇摇头：“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

　　进宝突然想起什么：“主子，方才凭栏阁送来一碗酥酪，还是老规矩处理掉吗？”

　　萧澹心思未在他这儿，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进宝又问：“那个……幽兰苑也送来碗甜汤，一样处理吗？”

　　萧澹拧着眉头，神思还坠在方才的讨论中没有出来，抬头忽见进宝还一脸询问的神情侯在那儿，不耐地挥手赶他：“去去，这么点子小事还要问！”

　　见将军心烦，陆升冲进宝使了个眼色：“去吧，都处理掉。”

　　进宝得了令，转头逃也似地走了。

　　一日已过，金桔去厨房打听动静，说是王爷昨日晚膳到底没用，今日早、午膳也进得不多，胃口似是完全没有改善。

　　也不知王爷有没有趁着酸梅汤冰凉的时候饮下，楚嫣思忖着，总不正经吃东西怎么能行，今日还是我自己去送吧，也好当面嘱咐一二。

　　将剩余的食材又熬成一碗，此番楚嫣将瓷碗镇着冰块，自己端着去了书房。

　　走到门口，只见书房大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王爷与陆副官交谈的低沉声音。

　　进宝守在门口，见楚嫣端着吃食来了，赶忙上前接过：“侧夫人，王爷正在与陆大人议事，吩咐不准人打扰，您有什么东西，等会儿奴才替您送进去。”

　　楚嫣了然地点点头，王爷军务如此繁忙，难怪影响胃口，也幸好今日镇着冰拿来，否则待王爷有空喝的时候，不知要温成什么样子。

　　她将酸梅汤递给进宝：“那就烦你拿给爷了，喝下之后有些胃口，便劝爷进一些好消化的清粥小菜，肚里总要有些东西，若是嫌烦热总不进，反而坏了肠胃。”

　　既然王爷忙于公务，也只能让进宝传话了，待爷喝了几次这开胃的酸梅汤，看看效果再说吧。楚嫣一边想着，一边向幽兰苑返去。

　　没走两步，突然前面一道黑影，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嗖地一下蹿过。

　　小猫？

　　嫁进王府这么久，从没见府里有野猫，楚嫣顿时来了兴致，小跑着跟在后面。猫咪似乎有些怕人，飞快越过草丛，蹿到书房后院去了。楚嫣拎着裙摆追了过去，只见后院树下有一处临时放泔水的地方，想来应是平日书房里吃喝后的厨余。

　　那只黑色的小猫应该是熟客了，蹿到树下，窸窸窣窣地翻找着可以饱腹的吃食。

　　楚嫣蹑手蹑脚地靠近，悄悄站在小猫毛茸茸的尾巴后面，一手将它抓了起来：“小东西，吃这些多脏呀，跟我去吃点好吃的吧。”

　　语罢，转身笑嘻嘻地抱着小东西向幽兰苑走去，没走多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进宝，手中还端着方才她拿来的酸梅汤，正向泔水桶走去。

　　楚嫣快步上前，厉声道：“进宝！你这是干什么！”

　　进宝未想到后院有人，冷不防吓得浑身一哆嗦，再定睛一看，竟是楚侧夫人，脸上的惊惧与尴尬更甚。

　　“侧夫人，侧夫人，您别恼，您听小的解释啊。”

　　见进宝明显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楚嫣抓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

　　一声严厉的低呵打破了二人的僵持：“胡闹什么！”

　　进宝抬眼见是主子来了，忙挣脱了楚嫣的手，唯唯诺诺地躲到了一旁，瞄着萧澹的脸色，不敢作声。

　　楚嫣看了看王爷，又看了看进宝，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指着那碗酸梅汤，声音颤抖：“萧澹，这东西，可是你命他倒的？”

　　萧澹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念你一时心急，无礼狂言，本王暂不计较，一碗甜汤而已，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语罢，安慰似的伸手欲拉楚嫣的衣袖。

　　楚嫣猛地将他甩开，“甜汤而已？就算是一碗清水，也是别人用心备的，王爷若不稀罕，直说便是，行这般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勾当，实在非君子所为。”

　　说着，上前一把夺下进宝手中的碗，一仰头，将那酸梅汤一饮而尽，而后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站住！”萧澹一声厉呵，直吓得进宝腿一软，直接趴跪在地上。

　　楚嫣站定，转身跪下，垂头冷笑着问：“呵呵，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看着本王！”萧澹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强制她抬起头。

　　“楚嫣，你把本王当什么！上次宴会后，本王问话，你耍性子抬腿就走，本王念你是初犯，忍了。今日，你对本王不敬在先，撒完泼又想走？我倒要看看，这临安王府还降不降得住你！”

　　他的脸贴得如此近，颈上的青筋暴起，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仿佛要将楚嫣焚烧吞噬。

　　“好疼……”楚嫣两颊一酸，眼底盈上泪水。

　　萧澹一愣，松开了手，只见两枚指印在脸颊两侧，鲜红可见。萧澹常年揽弓提剑，手上力道自然是重的，没想到女子皮肉如此脆弱，不小心竟伤了她。

　　他神色有些慌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意图抚摩那脸颊的红印，却被楚嫣狠狠别开脸。

　　萧澹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见她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只得深深叹了口气：“今夜就在这儿跪着，好好反省。”

　　眼见月亮已经高悬在半空，夫人只是去送个甜汤，怎得至于好几个时辰未归，幽兰苑的三个丫环有些担心，正商量着要不要去王爷书房看看，只见进宝一溜小跑地进了院。

　　“三位姐姐，楚侧夫人去送甜汤，和王爷吵起来了，现下正在书房后院罚跪呢，王爷震怒，我这还是趁着王爷歇了偷偷来通报一声，免得你们担心。”虽说倒掉甜汤是主子准了的，但进宝心中还是隐隐也有自己一份责任，想着做些什么补救一番。

　　一听如此，三个丫环都慌了神，夫人费了这么大心力做的消暑圣品，王爷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至于吵起来呢。

　　只有秋杏知道，夫人平日里心思通透，说话行事柔顺妥当，可骨子里却最是倔强，若是戳了她的痛处，越了她心中的底线，莫说是王爷，就算是皇上，她也敢当面争个公道。

　　如今撞上临安王这硬茬，两人若真是硬刚起来，夫人被罚跪上一夜也是有可能的。

　　秋杏思前想后，心一横，还是得去书房碰碰运气。

　　萧澹近日为吐蕃进犯之事忧心，加之酷暑恼人，本就烦闷少食，与楚嫣一闹，更是没了吃饭的心思，径直回了书房，只说要歇，将下人都打发走了。

　　屋内烛火还未熄，萧澹一身墨色里衣，孑孑立于窗前，普通的里衣挂在男人宽厚的肩背上，似乎有了灵魂，在微微烛光映衬下，如铠甲般泛着光。

　　烛火前，挺拔的身形映出颀长的倒影，气息沉结，手臂的肌肉线条在墨色里衣的包裹下隐约可见，若是单看那侧影，哪个少女守得住荡漾的心绪。

　　可待看清烛光中那张闪烁的脸，眉峰如剑，一双鹰眼深邃锐利，唇角带着一丝坚毅，不怒而威，那副本就异常冷峻的面孔，在紧锁的眉心下，显得更加深沉。

　　震怒中的临安王，实在令人不敢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