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遗珠记》何问酒

54、第五十四章 朝光

　　松县赵县令恭恭敬敬地迎了大理寺少卿林召鸿进门，后边跟着的宋知念、江玄、邵文叙以及岑子，他全当是些不重要的人。
　　进得堂内便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说成州今年天气怪异，老百姓苦不堪言；二怪自己没能力，导致青桥村遭此灭顶之灾；三请陛下降罪，要给村民偿命。
　　林召鸿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冷脸看着他，明白后头定有多个‘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便话也不问，等他把戏唱完。
　　果不其然，他方演罢，主簿登场。亦是往地上一跪，声泪俱下为县令伸冤。
　　照主簿的说法，赵县令如何安排得面面俱到，如何心系百姓，可叹成州一大祸害丘氏与近日大绥境内猖狂至极的邪僧勾结，煽动老百姓对抗官府，暗中行掠夺之事，又百般阻挠救援，竟还杀了前去救援的曹县尉。
　　林玉安听得背脊生凉，这赵县令好大的胆子，颠倒是非黑白，若不是当日在现场，又如何说得清？一番戏唱下来，脏水全往丘氏身上泼，哪怕百姓请命，也会被当做受了蒙蔽。
　　“现在我才明白为何那日到了县衙门口，江哥哥不敲门而是转头去了宫氏医馆。”岑子说起这事，面上满是佩服。
　　宋知念笑道：“说来听听？”
　　“当时只知道赵老头伪造圣旨，这可是要杀头的，若是救出青桥村村民，这事儿岂不是瞒不住了？”岑子先是看了宋知念，又看着宫洛雪万分认真道：“那时我们一路未见救援力量，只能说明两件事，要么赵老头不知青桥村遇险；要么他知道，却故意不派人去。当时青桥村道路损毁，与外界失去联系，他不知情的可能性比较大。若是我们贸然通报此事，他为了瞒住伪造圣旨，故意拖延救援不说，若是将我二人扣下，还耽误了大事儿。”
　　宫洛雪笑笑说：“你自己琢磨的？”
　　“是啊！”
　　宫洛雪和宋知念对视一笑，又听岑子继续道：“那时情况紧急，当然是救人要紧。既然江湖名门高手都在往成州赶，那去宫氏医馆发信、找人才是最快的。幸亏半路又遇上丘易春，才没耽搁太久。”
　　“不错！”宫洛雪给岑子夹了鱼，又夸他几句。孩子又继续说了后边的事。
　　赵县令是个老油条，要他相信青桥村无人生还，成州丘氏和曹县尉前往救援又全折在里面，邵文叙和江玄还是废了不少功夫。他自然也没想到坐在堂上的还有三个亲历青桥村凶险之人。
　　待他戏唱得差不多了，林召鸿开口便问皇室林场。
　　赵县令装傻充愣，东拉西扯一番。等村长被带上来，其人先是愣了一阵，随后便说村长有意陷害，还是死咬着不承认。毕竟此事口说无凭，村长定然是拿不出物证的。
　　林召鸿也不急，又着人将曹县尉提了上来。
　　“这一下子，那堂上可热闹了！”岑子想着那场景还止不住的兴奋：“我从未听过如此花样频出的骂人。”
　　林玉安噗嗤一笑，问他：“曹县尉骂那老头吗？”
　　“先是他俩对骂来着。”岑子笑道：“曹县尉看着是个武人，可骂人的话术不带重样的，骂到后来赵老头插不进嘴，直气得满面通红。终了曹县尉光是骂不解气，手又被绑着，只得蹦起来一头将那赵县令撞倒在地。”
　　宋知念在一旁笑道：“我也头回见这般不体面的场景。”
　　林玉安又好奇问道：“后来呢？”
　　“后来曹县尉连皇上都骂起来。”岑子继续道：“他说若不是青桥村一带林木损毁严重，也不至于引发石洪。说陛下不顾百姓死活什么的。”
　　宋知念倒不生气，还是笑着说：“这人一心想为百姓做点事，没什么心眼，被赵老头打压多年，当猴儿般戏耍。前几日什么也没告诉他，只将人拘着，今日一开始便堵了他的嘴押在门外听着，就等他爆发。”
　　“啊？”岑子惊奇道：“这也是宋哥哥的计划？”
　　宋知念笑笑，让他继续。
　　“曹县尉说亲眼见过那圣旨，赵老头还是装傻。”岑子正色道：“宋哥哥这才表明身份，江哥哥把在成州一路见闻说了，又细数赵老头各项罪名该如何处罚，终是震住了他。”
　　“问他伪造的圣旨在何处，他说不敢留着，早就烧了。宋哥哥却觉着赵老头认罪太快，叫邵将军几个副将把人按住，去他宅子里好一通搜，将那圣旨翻了出来，宋哥哥一看...”说到此处，岑子转头看着宋知念问：“可以说吗？”
　　宋知念点头道：“这有啥不能说的，算起来你师兄还是国舅爷，只管说。”
　　岑子便继续道：“宋哥哥说再给赵老头一个坦白的机会，问他此物是否出自庆王之手。那老头就哭着认了。”
　　“我这二哥，当年称病静养便放他一马，没想到胃口还是大得很。此事手法纯熟，还得深挖一番。”宋知念说道：“故而尚需在松县停留两三日。不知玉安解毒一事可还等得？”
　　林玉安想起今日所见，医馆着实繁忙，便说：“无妨，经方谷主调理，毒发症状大有减轻。而且...”说着看向宫洛雪：“阿志那边有消息吗？”
　　宫洛雪垂目看他，柔声道：“昨日收到消息，他已到达孚安村，正寻人想法子。”
　　林玉安也看着他道：“那不如我们多在医馆帮忙几日，有了消息再出发？”
　　“听你的。”宫洛雪答话间，成广敲门道：“兄长，表兄来了。”
　　林玉安心头疑惑，他们不是一同在外用饭么？耳边听得宫洛雪道请进，就跟着起身迎人。
　　成广满脸不自在地开了门，跟在一位身着霁蓝明缎氅衣男子身后，不停给宫洛雪打眼色。
　　林玉安想，这男子定是曲茗，不愧是晋州富商，这衣着打扮乍看之下毫不张扬，打量一番却是样样透着讲究。
　　来不及细看，又见他面色忧虑直奔宫洛雪跟前，将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放，回头看见宋知念愣了一瞬，行礼道：“草民曲茗，见过昱王殿下。”
　　宋知念抬了抬手，江玄在他耳边轻语几句，才听他道：“噢！曲大哥！见过见过。别客气，用饭了吗？要不加两个菜？”
　　曲茗抬头再行礼谢过，说道：“多谢殿下关心，用过饭了。我来找洛雪，给他带了汤药再说几句话。不打扰各位，我们去茶室。”
　　说罢提着食盒，拉上宫洛雪快步进了一帘之隔的茶室，成广忙跟进去斟茶。
　　众人一坐下，宋知念便低声问：“玉安，什么情况？”
　　林玉安想了半天，这话怎么说？宫洛雪说自己不 | 举，表兄无比担心？不太好吧。
　　思来想去只好苦笑道：“一言难尽...”转头见成广出来了，便拉着他问。
　　成广凑过来说：“表兄方才叫胡掌柜将医馆里的...金贵药材翻了个遍。又逼着我按照之前的方子给兄长煎药...”
　　宋知念几人自是一头雾水，只听林玉安低声问他：“方子？之前有方子么？”
　　成广尴尬一笑道：“哪有方子，谁知道兄长今日竟胡诌出这理由来...我又不敢乱抓药，表兄不懂，可胡掌柜懂啊！俩人就在一旁盯着，我只好按寻常滋补汤药加点好的炖了。”
　　林玉安忍着笑听他说。
　　“本想着送来兄长不喝便是，谁知表兄竟要亲自送来...我、我先去外边候着...一会儿若是兄长要罚我，林公子你可得替我说两句啊！不｜举这事儿是他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不...”宋知念惊叫出声，幸而江玄一把捂住他嘴才没被茶室二人听见。
　　成广说完便溜了出去，林玉安艰难地憋着笑，以极低的声音将下午的事与他们说了，宋知念靠着江玄笑得肩头直抖，江玄也忍着笑，夹菜的筷子都稳不住。
　　林玉安抿着嘴睨着眼角向茶室看去，见宫洛雪正黑着张脸，一仰头把药喝了，曲茗则坐在一旁神色担忧。若是不知前情，只道兄友弟恭，做表弟的甚至多少有点不识抬举。
　　可一想起这孽是宫洛雪自己作下的，场景就变得实在好笑。
　　二人不知又议何事，谈了近一刻曲茗才出来打过招呼，宫洛雪跟着将人送出去。
　　片刻后，他黑着脸回来呼啦一下坐在桌边，成广慢吞吞地走到他背后垂着头站定。
　　“明日起，先...先把药换了！趁他俩不在的时候煎。”宫洛雪这话说得气呼呼的。
　　林玉安见他自食其果的模样，有气也没处撒甚是好笑。
　　成广哦了一声，又等他说话。
　　宫洛雪一指茶室桌上的盒子，又道：“那玩意儿！给我拿走！我不需要。”
　　宋知念憋着笑问他：“那什么呀？”
　　宫洛雪冷笑道：“呵，鹿血膏。什么邪门玩意儿！真有隐疾服了也没用，我好歹是个大夫，说的话他们是半个字不听。”
　　宋知念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众人都跟着笑得东倒西歪。
　　宫洛雪哪里笑得出来，回头白了一眼捂嘴的成广，又冷着脸等他们笑过才说：“成广，你趁夜去医馆翻翻何处需巡诊，明日我们就去，弄他个早出晚归。整日在这儿被他俩盯着，早晚七窍流血。”
　　成广应了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把那玩意儿给我扔了！”
　　“啊？”成广磨蹭着去拿盒子，嘴上说道：“胡掌柜说这是医馆里备的上等货。”
　　“啧！”宫洛雪不假思索道：“那就放回去！别让他们知道！”
　　***
　　回了房宫洛雪默默回信，林玉安拿《金合穴解》趴床上研读，耳边听得这人写几个字便起身蹿一圈，不是喝水就是擦脸，有些坐立难安的味道。
　　一封信写足一炷香才听他贴得封，出屋将信送给江玄。
　　林玉安这才以书本蒙面笑起来。
　　等宫洛雪回来，他又佯装无事发生，照常看书。
　　林玉安见他领口敞着，袖口挽起，走了两步转身在外袍中翻找什么，修长的后颈有些浸了汗的湿发贴着，映了烛光细细闪着。
　　不等他收回视线，宫洛雪便拿着针包转身向床边走来。
　　林玉安紧张起身道：“你干嘛？”
　　宫洛雪一抬头，面上铺着一层薄汗道：“嗯？不扎你，扎我自己。”说着在床沿坐定，取出银针在指尖罕寅穴点刺几下，拇指掐着一挤，几滴血接连涌出撒在帕子上，红嘤嘤的。
　　林玉安凑他身旁看着，问：“干嘛呢？”
　　“你瞧我这一身汗，不放点血，整夜都别想睡了。”宫洛雪说着话，又换根手指接着放。
　　“让你胡诌。”林玉安靠在他肩头笑道：“自食其果了吧。”
　　宫洛雪听他这么说也笑起来：“若非如此，这事断然没个尽头。左右宫氏丢不起这人不会外传，今后也不必再用婚事来烦我了。”
　　林玉安坐他身旁，瞧他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嘴里又问：“你也知宫氏丢不起人还这般说。不怕别人笑话你？”
　　“不怕。”宫洛雪看着他，手上收了针，凑近低声道：“你知晓我不是便好。”
　　林玉安拿书挡住这人凑上来的嘴，问他：“曲大哥又同你说了些什么？”
　　宫洛雪坐正了用帕子擦着手说道：“让我回去管家。”
　　林玉安心口一沉，还拿书挡着脸不让他看见表情：“你如何答话？”
　　却听这人喃喃道：“我如何...”忽的转身一把抽走他面前的书，扬着嘴角凑近道：“我觉着你叫家主挺好听的，再叫一次。”
　　林玉安两手推着他的脸笑说：“跟你说正事...”
　　这人死皮赖脸道：“再叫一次我便告诉你。”
　　林玉安二十载头回遇上这般无赖，可对着这张脸实在硬气不起来，索性捧着无奈道：“家...家主...”
　　他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这样唤眼前之人，但在这般暧昧气氛下，这称呼似一支张扬的羽毛，撩拨人心尖痒极了。
　　他不知道宫洛雪怎么样，总之他林玉安霎时面红耳赤。
　　“好听。”宫洛雪眉眼间溢出笑意，强行凑上来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又坐正了擦着指尖血道：“我同他说，待办完手头的事，得回朝鸣山庄安排一二。裴庄主对我恩重有加，总不能拍着屁股就走。”
　　林玉安心口沉得有些喘不上气，思索道：明明昨夜还说让我去朝鸣山庄做事，这下子...
　　坐起身来问他：“你已决定回淮州？”
　　宫洛雪低着头，林玉安顺着他目光看去，那指尖血还在流着，又听他说：“宫氏得回，朝鸣山庄我也舍不得。你说该如何是好？”
　　林玉安心中有些不悦，索性倒在床上翻身侧躺道：“我哪知道？我又没管过家，亦没做过差事。”
　　宫洛雪觉出他情绪有异，想了一阵靠上来说：“我知你惦记着攒银子回沧州，昨日我说两三年，定是两三年。无论宫氏，还是朝鸣山庄都有你的位置，该拿的月例一分不少。这样可好？”
　　林玉安没想到他心中已有打算，一时间倒为刚才的计较惭愧起来。磨磨蹭蹭地转身仰头，见他一手撑耳畔，一手搭在支起的膝头，前襟比方才敞得更开，饱满的前胸汗津津的，半倚在床头垂目看来。
　　“你指尖血怎么止不住啊？”回神时见他还攥着帕子，这帕子方才素净，此刻已是血迹斑斑，浸透了来。
　　“啊。”宫洛雪抬手看了一眼道：“气血上涌，放点出来一会儿便好。”
　　林玉安想起方才成广说是用滋补的方子又加了些好的，联想起那鹿血膏，心生好奇地问他：“听说大补汤药会...”
　　宫洛雪听他话只说一半，面上发懵问道：“什么？”
　　“...就是...那个...”
　　“...哦！你听谁说的？”
　　林玉安见宫洛雪面上尽是玩味，答话道：“话本上呀，什么大侠误服大补汤，与女子被困山中，气血上涌必须...大侠为保全双方名声，不是扎大腿就是割手臂...”
　　只见宫洛雪大笑起来，捏着他下巴道：“玉安呐！整日都看何等话本？气血上涌催得浑身汗，心绪不宁睡不着，可它不兴只往一处涌的。”
　　“啊！痛死了！别捏了...”
　　***
　　次日天光未至，林玉安便被宫洛雪拎了起来，梳洗一番，打算赶在胡掌柜和曲茗催药之前出城。
　　谁知还是被堵在家门口叫他服汤药。
　　这回成广在侧则是一脸骄傲，因他起得更早，汤药已然换过。
　　三人策马出了城，林玉安心情不错，见着阳光一点点穿透林间洒在雨后路面，波光粼粼水汽萦绕，煞是好看，心底亦生出对未来的向往。
　　宫洛雪在他身旁，浑身散发着朝间薄光，这太令人安心了。
　　跑了一阵林玉安才想起来问：“今日去哪？”
　　成广笑道：“兄长！你看林公子也太好拐走了吧。这都快一个时辰了才想着问嘛？”
　　宫洛雪笑着使坏，一马鞭拍在成广马臀上，见他诶诶诶叫唤着拉不住马缰，大笑道：“去去去！什么拐不拐的！”
　　成广索性在前方跑起马来，只听他大声喊着：“了不起！兄长了不起！”
　　宫洛雪笑吟吟转头对林玉安说：“去云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