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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许阑珊只觉得龙袍底下有东西在动,但是他不敢大意,假装理着龙袍上的配饰,拂了拂袖。

      一阵刺痛感突然从指尖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开他的皮肉,往他的骨髓深处钻去,他感觉手上已经有血珠已经从伤口浸出,然后又被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舔食而去,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传来——

      而这一次直传大脑,如同被电击。

      眼前已经是迷迷糊糊,重重叠叠的龙椅,许阑珊不敢低头去看,尽管他知道有人对他做了什么,这是一种对他尊严最后的挑衅与威胁,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去面对一切。

      许阑珊右手的指甲抠进了手掌,血肉模糊中,视线终于清明一瞬,群臣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一步一步,沉重而又坚定的步伐和背影。

      最后两步,一步——

      转身。

      他坐到了龙椅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诏书宣读完毕,登基大典结束!”旁边的太监有些尖锐的声音刺痛着耳膜,好歹是结束了。

      新帝登基,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澹无诗不可察觉地微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见左晨盈盈的笑意,狭长的眼睛里面含杂着复杂的情绪,闪烁着戏谑的光芒,那眼神再熟悉不过——那是主人看宠物的表情,像马戏团里面表演的动物,这笑意不是赞美。

      而是嘉奖。

      登基大典已成,许阑珊让群臣先行散去,安排妥当好所有事务,从明朝开始上朝。

      若是照往常,新帝继位,总是会有那几个壮志难酬,一腔热血的臣子先行上奏,为了国家万事安平,山河无恙,总是要提出一些新的改革建议,让新帝看见,这不仅仅是自己升官的好机会,也是实现自己抱负和理想的时机。

      可是这次没有。

      澹无诗站在一片朝服之中,乌泱泱的人群若群龙无首,匆匆与澹无诗擦肩而过,消失在了宫门外,冬日里,天空白的透亮,白的刺眼。可是一眼望过去,是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左晨朝澹无诗比了个耶,眼神一眯,也偏步飘然而去。

      澹无诗:……?

      朝服滚烫的贴在胸膛,定住了澹无诗一般,挪不动步伐。

      一股白雾在空中弥漫开,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喟叹。

      深夜,宵禁的铜锣敲响过后,打着灯的官兵从街道缓缓穿过。

      新帝登基,这是喜庆的日子,没有多少人管理宵禁的队伍,便有人偷偷溜走,只留下了两个困倦无比的官兵夜巡。

      “哎,你说,这新帝登基,咱俩的官会不会升一升啊?”

      左边那人提着灯笼,手懒懒散散搭在剑柄上,打着哈欠问右边那个人。

      “你想多了,嘿,你猜怎么着?我听说啊,那皇帝只有一份空空的花瓶架子,谁知道私底下是什么样的人,况且如今这世道,乱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左边的官兵又打了一个哈欠,烛火颤颤巍巍的在寒风中立着,有些明灭。

      “这事到如今被左晨一个人只手遮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当了皇帝。”

      “谨言慎行。”右边那个官兵被寒风吹得清醒些,慌忙想捂左边那个官兵的嘴。

      “哎呀,你怕什么?”左边那个官兵被扰得烦了,提着灯笼前后一指空荡荡的街道,“这里又没人,你说是吧?”

      “万一有鬼呢?”右边那个官兵的牙齿开始打颤,“这附近是不是岑姓侯府?”

      “别自己吓自己,这寒冬腊月的,哪来什么阴魂,再说人家也找不到咱们头上来,咱们又不犯事,只是在皇帝手下做事而已,哪那么巧啊?要找也应该找皇帝本人啊。”

      左边官兵的困意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只是举着灯笼四处照了照,照到他左手边的南墙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

      【寒春路】

      右边的官兵这时也看见了,只是问:“咱们京城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条路?”

      左边官兵不答,只是举着灯笼的手剧烈的颤抖着。

      “你说话啊,你别吓唬我。”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右边官兵拔剑而立,挥舞着四周的雪花。

      “你不觉得咱们走过这条路了吗?”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右边那个官兵一身鸡皮疙瘩立起,强加着笑容道:“怎么会?我们,我们不是一直在向前走吗?”

      “何况咱们还有两个人呢。”右边官兵安慰道。

      “万一,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呢?”

      “什么只有一个?”右边的官兵手里的剑已经拿不稳,抬头朝左边望去,灯笼被提个老远,而左边官兵的脸隐藏在了夜幕里,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你,你说话呀。”

      忽然,右边的官兵发现,左边官兵的脸和手好像错位了,这种姿势根本就不是人能够做出来的,扭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当然是,人啊。”

      皇宫,蜡烛的光与熏香传不到门缝外,许阑珊睡不着,只是静静的看着手上那一处破了皮的指尖。

      不痛,不痒,有东西爬进去了,只是不知道在身体哪个角落静静蛰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他的命。

      许阑珊回到宫中,把剩下的桂花糕吃完了,一点也没有留下,然后就屏退了宫人,一件一件的脱掉了厚重的黄袍,再度站到了黄花镜前。

      他的身材其实并不是完全的细瘦,若是好好养着,只是会更丰润匀称一些,而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胸口的肋骨隐隐约约向外凹起,然是寒冬腊月,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许阑珊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妄图从皮肤深处看出一丝破绽,可到最后却失败了,他甚至仔细去看疤痕结痂的深处,可都没有那只毒虫的影子。

      总不可能在他心窝窝头趴着吧,许阑珊苦笑,他希望这只是一只类似于藏在百姓稻田里面的小虫,又或是哪只不长眼的螳螂,在他的指尖剜了一刀。

      穿上了衣裳,盖好了被子。今晚本来注定是一场无眠的夜,他也做好了彻夜无眠的准备。

      合眼,半晌未过,又慢慢睁开眼。

      烛火阑珊,意兴也阑珊。睡觉,不如多看两本兵书,兵不厌诈,他得为往后做好准备。

      刚点上烛台,就被一阵风熄灭。

      许阑珊放轻了呼吸,又点了一次。黑夜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这宫门窗门都关得紧紧的,哪儿的风?

      不等动作,许阑珊左手维持着点烛台的动作,右手已经摸到了怀里的木刃,虽说是木刃,却是他从脱落的桌板上拆下来的,无聊时便拿着它琢磨,硬生生削尖了一个头,又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把剩下长长的部分切成了两段,被削尖的那一部分刚好能够塞进衣兜里。

      空气中没有了任何一个人的声息,连尘埃都静止了。

      许阑珊反手把木刃往后刺去,左手按住桌板打算一翻而下——床上并不是一个很好躲避的地方。

      猛然往后一贯的落空感顺着空气里的风声贴着皮肤告诉他:后背是空的!

      那那阵风是从哪里来的呢?前面是空无一人,借着微弱的光,他能看见,唯一看不见试了防守的,便是正后方,尤其是后心的位置。

      可是那里居然空空如也!

      脖颈忽然被猛地掐住,他本来便没什么力气,想翻下床的动作停滞在半空,硬生生被那股力道给扯了回去,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捂住,再挣扎,只发出了呜呜的声响。

      唯一能保护他的木刺掉到了地上。

      也只有澹无诗会有这种恶趣味。

      黑暗中,许阑珊睁大着双眼,想要辨清来人的方向,在黑暗里胡乱摸索着,摸到了那人的腰侧。

      温热的,烫的。

      摸到了粼粼的腰封,许阑珊忽地的把手缩了回来。

      黑暗中终于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冷的,低沉的,很像冬日里的清雪,在夜里中簇簇的下落。

      “皇上。”

      手从嘴巴上移开了,许阑珊经过了一系列的惊吓,只觉得浑身都是烫的,烫的他发抖。

      “你要谋杀朕吗?”

      有些失真的声音从他嘴里面喊出来,却又不敢放的太大声。

      “不敢。”那人彬彬有礼的回答。

      “放开朕。”许阑珊命令道。

      “恕臣不能放开。”放在他身上的手又紧实了些,背后是从那人的胸腔里面传来的温热,透过两人都有些单薄的衣衫,传到了许阑珊的身体里。

      “放手。”许阑珊呵斥道,耳朵边是背后传来的一声叹息,痒痒的,随后便是他浮到了空中,身上所有可以作为他支柱的东西一并消失,失重感猛然传来。

      完了。许阑珊想。要摔到地上了。

      根本来不及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着地能伤得更轻,就又被捞住了,很沉稳。

      澹无诗说:“放过了。”

      许阑珊有些气急败坏:“你放过什么了?”

      “手。”

      许阑珊被气笑了:“为什么你每次来找我聊正事的时候都要干一些这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这难道该是一个当朝权臣该有的态吗?诗书礼义被你吃进肚子里了?”

      “不曾。”一个响指打过,烛火悠悠的跳跃起来,一张许阑珊从未见过的,委屈表情的澹无诗就出现在他面前。

      下一秒又恢复了日常的冷淡神色。

      “我只是不便进出。”

      烛火印亮了宫殿的一隅,地上还留了一些清浅的水渍,四周姗姗来迟的亮堂让许阑珊感到了一丝安心,他知道旁边不会有闲杂人等偷听他们的讲话,而这仅仅只是因为蜡烛亮了。

      “你当时在大殿上是怎么回事?”澹无诗问,“没站稳,腿脚有些麻了,踩到袍子了而已。”

      澹无诗看着许阑珊盯着桌案的眼神,心里也早就有了答案。

      学会骗人了。

      澹无诗也不再过问,当皇帝总是要有一些秘密,只能自己知道,就算是他也不能例外,不过他会弄清楚,不管许阑珊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

      “等把这一段日子里的事务处理完,我便带你去见小桃,还有你的亲人,可好?”

      “怎么出宫呢?”许阑珊只是有些凄凉,偌大的宫,不过薄薄一纸宫墙,困了他的母妃几十年,不曾脱离苦海,又怎会放他一个羽翼未丰的雏鸟飞出去勘探一枝红杏?

      “当然是偷偷溜出去啊,像之前,我翻墙进来一样,你也可以翻过这纸宫墙,再到外面看一看。”

      这句话像一捧烛火,一点便燃了十万八千里荒原。

      许阑珊只在很小的时候出过一次宫,那天寒冬刚过,春日乍现,窄墙的那一头,被凿出了一个洞。母妃偷偷将他塞进墙洞里,而外面是母妃的家人,接住了他。

      许阑珊被一双大手紧紧的包裹住,牵着他进了侯府。

      侯府里是一片生机盎然,茶盏清香,鱼池里的锦鲤摇摇晃晃的刚睡醒,许阑珊往前一扑,便吓得鱼儿四散惊逃,荡起的涟漪,碎了池里的天空,还有空里的云霞。

      自出了宫的那一刻起,春风吹着柳絮,不要命的往他身旁送,老街小巷中的糖葫芦,一串一串,芝麻如同细碎的星光点缀在红彤彤的果子上,酸甜刺激着味蕾,冲淡了苦涩的药味,还有毛童在叠着纸鹤,有桂花糕铺的袅袅炊烟,青石砖瓦,鹅卵铺路,而所有人的脸庞都有些红润,不是宫里面死板又古怪的苍白。

      或许自那一次记忆起,就再也忘不掉了。

      而那一次出宫,小孩子心性太过顽皮,他走丢了,撞见了一个衣衫褴褛和他同样大的小孩,缩在了一个石板的缝里,而远处是一个喝着酒,提着长刀摇摇晃晃的醉汉,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小小的许阑珊牵着他粗糙又满是疤痕的手,一路哼哧喘着气,绕过了百八十巷子,逃进了侯府。

      两个人缩在了没有点燃火的炕台里,无论是华贵的衣裳还是褴褛的,鼻子都碰了灰。

      有些失措的瞳孔对上天真的笑颜,视线相对,许阑珊撬开了一处昏了天的囚笼。

      而春风十里,吹去了两个少年的笑意,融化了白雪皑皑,未消融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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