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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水常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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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俱乐部84#,一个唯物主义者,追溯星神与人文历史的学者,当谈及万载舟此人时,你大概不会提到所谓宿命的议题。无他,只因这位的研究方向和这两个字压根不搭边,解构文明、探寻脉络,个人本质的起始与集群意志同一。任谁来不称一句:秩序后裔怎么就成了同谐的好苗子。
很少有人知晓,在她年少时,也曾于命运刀锋的罅隙中窥得一线。在父母死亡之前,她就明白一件事:从流沙里挖掘当作食物的植被根茎,是非常需要经验和技巧的。这片荒漠从不容情。当你费劲心力得到一株快要干死的仙人掌,只消一回头,那原本被人们挖出来的深坑就没有踪迹了。
后来作为博识学会成员的格兰蒂娅明白其中蕴含的道理,仍忘不掉那夜大雨磅礴的茨冈尼亚和群山之外瑰丽的极光。她的老师坐在绿洲旁,睫羽坠着一滴雨水,嗓音听来平静:不要试图逃避。
直视你的命运。春景明这样说。哪怕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年幼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只是问他:既然得不到,还要去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很没有意义的吗?玉京令使沉默了一个瞬息的光阴,他很难向从出生起就为一口饱饭挣扎求存的人,去解释何为自我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傲慢。
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作为无名客的丹枫和白珩以及叶鹤舟来到这颗荒星,带来雨水和反抗的刀锋,白玉京的春神在绿洲中插上新柳,他则代一舟月前来记述这里的文明。春景明走过荒芜的原野,望见落日坠入群山的怀抱,来日的丰茂水草露出一点鲜嫩的芽。直到这里的天色最终黑下来,天空中布满琳琅满目的璀璨繁星,金发的女孩站在篝火前,三重瞳里跳跃着灼灼辉光。
她说:感谢您的朋友拯救了埃维金,但……我想问您,能否允许我再多活两日?春景明在原地怔愣一瞬,长风吹动他的发丝,那双孔雀翎似的眼映出某种近似丝锦的色泽。献祭。他很快联想到这个词,这颗星球上的人们还保留着所谓不开化的古老习俗,可他并非为收取灵魂而前来此地的。
埃维金从不放弃他们的家人。春景明问她,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祭品?小姑娘眼一眨不眨,答得干脆:我听到了……听到了地母神的声音。她指引我在卡卡瓦的极光下,有着暴雨的夜里死去。
于是她问:这样一来,我们便能得到幸福么?她问话时仰起脸,春景明在这双眼中望见超乎想象的坚定,近乎是种对信仰的狂热,得到答案就能心满意足的坠入深渊。然而。他只是对小姑娘摇了摇头,坚定地、无声地,将她的希冀打碎了。
格兰蒂娅如蒙大难。既是令她恐惧的灾厄,也是长久以来不得解的困惑,这促使她将一句尖促的提问说出了口:如果地母神不曾赐予指引,我们的神灵、她又去了哪呢。难道背叛了埃维金吗?
春景明唯余叹息。很多年后,格兰蒂娅也觉得当年的自己没错,死亡又怎不算一种违约?阮·梅的父母死在无人之地,没能完成和她的誓约,若将族亲手足换成星神,这套理论有何不可?但她此刻只凝视着银发青年,眉心一道殷红在火光映照下犹如血痕,这么说,他还是位挺好看的无常。
良久之后,春景明再度开口:玉京令使中,我与陆空宵不同,她对真理了解最深,在这条路上走得也远,你更适合她。但……如果你想得到一个答案,我可以在往后的岁月里给你,如果你相信。
一个答案。古往今来无数学者苦苦求索,又不敢往那边看一眼的终点。格兰蒂娅还年轻,并不知晓这话意味什么,她只是……望着春景明。垂落发丝是蜿蜒流淌的黄金,极光似瑰丽的眼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青年微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她脑袋。
没关系。他这样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这并不是某种厄运般的谶言,总以为还来得及,却连轮回扭结都没有教会她的弟弟怎么编。白玉京的令使言出必践,跨越漫长的光阴和无解的命运,将她轻柔地从必死的绝境中拉回。有一次应既白问他:你不是相信终点唯余其一么?春景明便这样回道:那终点是自我选定的结局,而有无数条路通向它了。在抵达之前,于正在行走的路途上做些什么,也无关乎答案。有的人会到的早些,譬如却知秋,有的呢,则到的晚些,譬如叶云栖。
死亡不是她的终点。多年前的话语与此刻将消散于风中的嗓音重叠。死亡不是你的终点。尽管在不远的将来,另一个你就将与自己的弟弟——卡卡瓦夏……生死不见。隔着生离,隔着死别,隔着一声‘到山的那边去’,隔着一句‘愿你的诡计永不败露’。春景明面上神色平静如旧,却已望见难以解脱的、纠葛难分的命运。无数条路的节点相交。
秩序的后裔。春景明查阅了烛墨学派中存留的著作,又从俱乐部那群天才手里要到了资料。在卡卡瓦的极光之下,由全息投影构造出的太一那双与埃维金人如出一辙的三重瞳,看来几乎有种诡异的美感。格兰蒂娅小小哇了一声,迫不及待问安静注视这一切的银发青年:这就是地母神吗?
春景明回过神来,答道:在你们有所记载的文明和传说中……祂是的,但在这片宇宙中,祂还有另一个称呼。星神。埃维金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躲避着天灾人祸,恐惧卡提卡人的尖刀,也随时可能会被一场陨石雨毁于一旦。你怎样教这样一群人,保全他们的知识和文明?做不到的。
星神是什么?时间在一问一答中悄然流逝,「概念」的令使依然很耐心。是将某一方面概念走到极致的生命,他说,被困在命途上的存在。春景明想起越长澜和花云应对谈,提及阿哈经常来看他们的乐子,她反道:那你猜猜看,玉京已存千年万年,为何只出了一位星神?世人普遍认为他们是隶属于「概念」的派系,是这位星神的意志代行人,对也不对。毕竟白玉京诸位的判定自有奇异之处,不在乎命途力量的多少,只看权柄。
格兰蒂娅想了想,抛出下一个问题:所以谁都能成为星神?春景明摇了摇头,纠正她:是每个人都有选定的终点。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所以任何存在走到最后,都会拥有自己的命途。但很多人死在了路上,悬而未决的疑惑替他永生,并非无法作出回答,只是……没来得及。
还没能来得及。人们总以为能活很久,可哪怕八千年前领受药师赐福的仙舟天人,在白玉京这群令使眼中,也不过年轻的孩子。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全无答案的问题,当初提问的人却早已不复存在,由「概念」的命途来看,自是不存在谜底。
格兰蒂娅不再发问,她仰起脸,看向摩挲一枚轮回扭结的春景明。过了良久,她像是作出了此生再也不会改变的决定,蝴蝶扇动翅膀,在茨冈尼亚的一个雨夜,她说:我跟你走。她的名字象征着神的恩典,可这些年来,神灵不曾垂怜过这片荒漠,年幼的女孩怀抱困惑,得到了将拥有一个答案的许诺。多年之后,她作为曾面见过博识尊的一位俱乐部的天才,恍然惊觉当初自己得到了怎样的一份礼物。足矣令古往今来无数人钦羡。
她第一次见到维里塔斯的时候,他只是个睡着的婴儿,和卡卡瓦夏一样。这时的格兰蒂娅已然初步认识到令使和星神的存在,却依旧懵懂,难以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一舟月建议春景明把这孩子托付出去,在花团锦簇的温柔乡里,人的心智长得太缓慢,既然思想尚未塑形,求什么道?
陆离说:人是你带回来的,交给我不合适吧。更何况,你当年拿来举例子的也是我。镇守昆仑灵脉的绿孔雀凝视她片刻,展眉一笑,算是认下了这个说法。追求真理的人都太过纯粹,尖锐又锋利,是近乎刻薄的刀。春景明不需要格兰蒂娅成为这样的人,他也不希望这孩子成为这样的人。
春景明做不到漠然旁观一切奔向终点,就像他自废修为、天眼化石,以为有大智慧,能够预见先机,最终发现多此一举。但若退回当年,他还是会这样做。无他,只因天地有终,可人心有愧。
可人心有愧。叶鹤舟用了近百年,才使阮·梅找回属于她的人性,他又怎能眼睁睁放任格兰蒂娅步入那般境地?于是春景明知晓,她要到此世芸芸人群中去,要知七情六欲、体味悲喜爱恨,方能成为一个凡人。尽然博识尊投来目光的那刻,便令后日种种事与愿违,好在她的归途还算圆满。
在启程之初,有人以金月桂叶为她戴冠,却不希望这成为某种枷锁。谢濯雪同她谈起博识学会的丑闻,金绿的瞳艳丽如刀,瞥来的眼风淬了八千年的冰和血。格兰蒂娅很敏锐地察觉到她并不高兴,却搞不明白为什么,陵光神君反而笑起来。
被世人追捧的真理,根本就不存在。她语调听来轻柔。就像所有的歧路,其实最终都指向一个结局。喧嚣的舆论。被认可的理念。人群鼎沸,口舌鼓动,虚假和真实就不再重要。谢濯雪眉眼色泽冰凉,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世人所认知的真理和神灵的威名一样,俱是负累。不过镜花水月。
那我们能留下什么?就像仙舟寓言刻舟求剑,故事里船舷上的那道刻痕,或更早之前她就明白的事:当你在茨冈尼亚的流沙中找到什么,你带走它,却不会保存任何痕迹。格兰蒂娅名义上的弟弟,维里塔斯·拉帝奥,要比她固执得多。在天才和令使中长大,称一位星神为老师,她没能像长生种那般敏锐,更没能意识到——当年春景明带她游历寰宇的用意。于是他过早的将真理定义为自己的终点,而「概念」不是粉饰太平的美梦,也同样不会给予任何人答案。它只是选择和注解。
当维里塔斯第一次失败时,他怀抱困惑,不断翻动着陆离的实验数据,不知为何他的推演会走到这个地步。黑塔后来给了白玉京的令使们一个白眼,语调不无讥讽:只能说……比我们这群俱乐部的天才还要傲慢得多了。但小小学者并未因此受到挫折,他迫不及待想要知晓更多。「概念」的星神朝他温和一笑,下一秒,残忍地、鲜血淋漓地撕开了这片宇宙真正的面貌。在这个人人都笃信自我价值的世界,所谓信仰的残骸到处都是。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真理,原来并非任何存在都能看清终点,原来在这个世界能活下来的,就已是幸运的大多数。成功才是少见的,失败则是常事。但。如果占据主流的声音被称为正确,成功是否也是一种失败?他茫然无措,不知何处。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对宇宙作出解读,那我所笃信的一切学识和所有真理,是否都会变成难以触及的海市蜃楼?他想。而他们很多年前,就已经给过答案了。终点只是你自己的终点。年少的维里塔斯以为是眼界不够长远,所以他的真理只是一块石头,距离里程碑还远得很。事实并非如此。
就算他能走到陆离那样的高度,他们的认知也不会一模一样,对真理的解答自是有所出入。就像后来的格兰蒂娅,在茨冈尼亚的极光下被暴雨浇透,睫羽上挂着一滴雨水,宛如当年春景明对她的语气那样,她同维里塔斯说:我不信尘世有无解的谜题。这是当然,存在被认知解构,只要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每一样她见过的事物都能被思维剖析。思想。念头。真理和知识都是主观而并非客观,所有的客观都建立在前人的思维之上。
那么。维里塔斯沉静发问:星神又是什么?格兰蒂娅笑了起来,笑得很漂亮。被困在命途上的一群可怜虫,她回答,就像应老师给我转述过的一场对话,白玉京存在这么多年,为什么只出了一位星神,是不能吗?不,是他们不想。概念的定义起于脑电波微小的波动,最终变成无边无际的命途,被人所追捧、簇拥,由此看来,选项反而是禁锢,生命的答案和追求的意义得是填空题。
可若是这样说,命途就不该存在了。维里塔斯指正她话语中的漏洞。尽管叶老师被黑塔姐和阿阮姐开除了星神籍,可「概念」命途切实存在,哪怕是以和任何命途共存的形式。格兰蒂娅仍报以微笑,埃维金瑰丽的三重瞳艳丽幽幽,幻觉般响起颂歌的声音。她用了个通俗易懂的譬喻:你总不能在物理题上挥毫泼墨写出一首七言绝句吧。
有学士向偶遇的玉京令使发问,说,命途在您等眼中,为何是填空题……而非简答题?谢还照驻足回身望向那人,瞳中一点金芒灼灼,在湛蓝云水间浮沉。半晌之后,她开口轻声,嗓音听来尚且稚嫩: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这道题就是什么样的……我只是一面镜子。以自己为题目,将认知作答案,这就是所谓的填空。难道不是很像吗?
很有「概念」风格的回答,尽管天才俱乐部那群家伙当着星神的面断言这根本不算命途,这位也只是微微笑起来。行走在一条不存在的路上的令使,竟许诺给她一个答案,格兰蒂娅心想:这真是我所做的最疯狂的决定了。结果意外还不错。
仙舟的魔阴身起源于丰饶的赐福,太鲜明的记忆宛如尖刻的刀,人们在其中挣扎浮沉。因为活得太漫长而难以记清生活中的细节,以至于将最痛苦和最幸福的一并保留,格兰蒂娅问过白玉京诸位,为何「概念」的行者不会这般?谢兰时放飞一只机械的鸟,注视着她,然后这样答:因为重要的唯有终点,它越过了一切痛苦和幸福的,才能够凌驾于所有之上。你的理想会托起你,催促你将幻觉楔入真实,将你的梦变为触手可及的。
失去理想的人断绝来路和去处。由此,她获知了一个事实:在生命这场旅途中,自身能够保有的东西,只有最重要的那么一点。就像她听过的仙舟寓言,所谓刻舟求剑。人能留给自己的记忆不多,就像船到岸边剩余的痕迹,唯有舷上一道。
往前走,别回头。带着你所拥有的,拼命飞奔而去吧,不要被滚滚如流的光阴所追及。格兰蒂娅和卡卡瓦夏在星穹列车住了些时候,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他们,只丹枫和叶鹤舟不许他们在外说些什么。前者是罗浮龙尊,后者是「概念」的星神……想到阿哈种种癫狂行为,倒也不算难理解。
任何人都可以是无名客——哪怕丹枫那边有外交压力,龙师也早就不敢多吭一声。但当你说起白玉京没有正常人的时候,重点不在正常,而是人。
一位令使,一位星神。怎么能在祂死去故友的遗产上停留的心安理得?尽然星神不存感情,命途无论对错,可拥有人性,就必然有悲喜。叶鹤舟并不知晓阿基维利死了活着,她也不在乎这种事情。星神背叛命途等于与自我失约,目前寰宇中有两位,若非她当年做下的那事,死亡是必然注定的。「概念」是选择堆叠出的选择,答案从始至终都存在,也同样没有标准答案。唯你自己。
格兰蒂娅很聪明……倒不如说太聪明了。冠以拉帝奥这个姓氏的她轻而易举加入了博识学会,试图通过研究宏观层面上的星神来解构文明。陵光神君曾将学派战争一类的丑闻整理出来,当成睡前故事给她讲,但她并不在乎这发生过的一切,被长生种养大的孩子不会受到干扰,并不只因为她有足够强大的心性。毕竟只要借来万分之一的算力,她就能做到比任何主流学派更辉煌的成功。
所谓天才。她有黄金铸就的羽翼,有送往云端翱翔的长风,不会为荆棘和污泥所困。就像应星八百年前可以用废弃零件在大赛上一举夺魁,天才的起手式也无需前置条件,知识奇点的创造源于脑海中一簇火花。就这样,她将文明往前推进。
天才俱乐部在埃维金的某个卡卡瓦之日,迎来了一位新的成员。当然,这二者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关系,新任84#自称万载舟,研究方向是星神的本质。而三重瞳在蜡烛的火光下幽幽,就像当年春景明见到她时那样,格兰蒂娅听见自己的师长友人送上祝福: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在这片种族千奇百怪的宇宙中,生命存在的时长也各不相同,但通常而言的成年理应是十八岁,毕竟仙舟这个岁数就可以考驾照了。我们亲爱的狐人星槎飞行士看起来恨不得撺掇她明天就去考一个玩。
卡卡瓦夏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尽然他和姐姐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但他们依然并肩而行。黑塔送来一封信,和阮·梅的一匣子糕点一起,还有螺丝咕姆的电子生命蝴蝶。白玉京在众学者中最知名的令使陆离笑起来,只道博识尊挖了这么多年墙角,终于成功一次。穆庭秋闻言懒洋洋地笑起来,随手将一枚棋子摆在半残的局上,只道那答应俱乐部的邀请不就好了,一年看你二十七次。
二十八次。陆离纠正此人。这么说来,指不定还会继续破纪录。格兰蒂娅没有在意师长聊了些什么,她手里捏着邀请函的全息投影,就像通往辉煌世界的阶梯。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是他们缔造了所有不可能的想象,因而汇聚在一处,却不是因为他们有所交流,这瑰丽的、不可思议的一切才出现在世人眼前。绝大多数天才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学者们的研究方向各不相同,也很难在别的层面上有所联系。这么说来,何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白玉京?我知晓你的痛苦、悲哀、不甘和一切求不得,你也同样明了我的,却不妨碍有一天我们相互把刀捅进对方心脏。何等怪异扭曲。
但说来,天才们的争论还不至这般剑拔弩张,尽管【寂静领主】波尔卡·卡卡目,的确在全宇宙范围内追杀天才。这位穿着糖果色纱裙的女士是博识尊「完美未来模型」的忠实拥趸,天才们的不可知域会将一切导入混沌,促使「终末」时刻的降临。黑塔曾怀抱困惑,拿着这个问题去找叶鹤舟,只望见一双平静冷漠的眼睛。少女后知后觉意识到:「概念」不具备答案,也不存在谜底。
命运的注解只能由自身书写。这句话和庸众院说这话的那对姐弟一样出名(尽管众所周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这理念比起真理,还要唯心得多了。人们无从知晓一位埃维金人为何会冠以拉帝奥这个姓氏,但他们可考的成长轨迹确实纠缠在一起。在仙舟长大的卡卡瓦夏,有着另一个名字:东陵。符玄作下谶言,将其冠以美好的寓意,将这称谓给了他。资本家和学者,听来真是太过奇怪的搭配,但学会不也和公司合作了么?
含章在长乐天远眺云海,挑朱的雪色发丝垂落如绸缎——这会她还没嫌麻烦给剪了呢。滚酒里煮了糖渍的梅子,她捞了两颗放在小碟里,并梅花糕一起摆着。万事俱备,只等东陵忙完了过来陪她喝,哦,还有个维里塔斯。此人前两天闹的事太大,好不容易有点空,不得被拉过来放松一下。
这事说来也不能怪维里塔斯,谁成想,遍智天君又一次看陆老师的时候他也在场,叶老师直接拎着人搁那大机械头面前去了。星神亲自引荐……怎么不算一种觐见呢,含章这样想着,一时不察把落款签错了。这封信是寄给翡翠的,她惯来有向这位引路人以书信方式念叨琐事的习惯,每次末尾写的必是本名叶琳娜,和东陵的卡卡瓦夏一个道理。结果今天走神,给写成在仙舟的名字了。
算了,重写吧。她随手将信纸撕了,扔进红炉里填火,醇香酒酿还在咕嘟翻着泡,一点馥郁桂花香气已然醉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她俶尔想起这首词来。丹枫擅弹琵琶,持明龙尊要会跳悦神祭舞的,哪年宴饮上她和好友师长坐在一处,应星喊着未成年不许饮酒,白珩偷偷往果汁里兑烈焰浓茶,最后被景元给抓包了。
星际和平公司抛来橄榄枝,「概念」放任他们身入此局,问及好友感想,教授答曰,不是什么好东西。格兰蒂娅捡了颗梅子咬下:如果你说的是对星武器那事,我还是赞同的,但怨气别那么大嘛,维里。人是逐利者,人为自我而活,宣称一切献给琥珀王的,也不一定虔诚追随他的神灵。
就像你并不认为博识尊是真理的化身,关乎于这点,我也一样。格兰蒂娅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撩起一簇水花,推动边缘的小舟摇摇晃晃向前划。维里塔斯回过神来,发现这张桌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潭。他的姐姐笑吟吟地,朝他轻快地眨了下眼,声音反倒平静:人生如涉水行舟,刻舟求剑,是因为我们只能刻舟求剑,否则船将会沉入水中。以至于人们走到最后,能留下的……不过船舷一刻痕罢了。从来往世记忆如流。
此人不愧师承春景明,一手幻术精彩绝伦,那船飘到另一端时,便顺着水流走了下去,落地只一声,青梅核咕噜噜滚到含章脚边。她捡起那现了原型的小东西,再抬起头,桌上暗潮涌动的潭水四散成幻梦似的碎片了。这一着神鬼莫测,可惜在场都是见惯了的,维里塔斯面不改色,听格兰蒂娅继续往下说:是否能够加入俱乐部,对你来说重要么?多年前,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陆老师和黑塔以及阿阮那样的人,而今不这样想了。
既然事已至此。她倒掉残余冷酒,重新换了杯温热的,又放进一朵白玉流霞。那我也不会在乎被世人如何看待。此人姿态放松,眼中泛出一丝笑意。万载舟是我对天才这个身份的注解,格兰蒂娅·拉帝奥只是一位学者。星神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绝对的权威,祂见过我们又如何?又不是学术造假——如果能拟造出星神的一瞥,阿阮早该找上门来了。别想太多,亲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
行你所行,思你所思。此后近十年,她确实在践行这句话。一如格兰蒂娅当初所言:我不信这世间有无解的谜题。直到黑塔寄来一封信,和她当年生日那天收到的一模一样。阮·梅眼中烟青雾霭缭绕,就这样坐在她对面,不言不语。出身埃维金的姑娘已然长大成人,打眼就知道这位联合其他人谋划了什么,但坦然接下了鸿门宴的请柬。
模拟宇宙。格兰蒂娅摩挲信纸边缘,口中咀嚼着这个项目的名字。寰宇是难以被解构的事物,而天才们竟试图用数据复刻它,别告诉她拉了叶老师和陆老师入伙吧。八九不离十。我还是见得太少了,不同于黑塔、阮·梅和螺丝咕姆,除了斯蒂芬外,她比任何人都要年轻。那么。你怎么选?
没有学者会放弃探索的脚步,哪怕宇宙的真理和自我的结局早已注定。她一垂眼皮,再抬起睫羽时,烟波浩渺的古海已然满天繁星,它们轻盈汇聚在一片银杏叶上。格兰蒂娅将其塞进信封,又喊了个到付的鹤运物流,地址是:黑塔空间站。
阮·梅问她:这是你的答案?
格兰蒂娅回答:这就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