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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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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暑气初散。枯云居。
有人叩响薄薄的雕花木门,门内闭着双眼的女子恍若未觉,只径自翻了个身。
“师尊,该起了。”未得答复,叩门男子也毫不意外,打开房门唤她。
晨曦从院子里铺开了延伸进来,穿透层层叠叠的纱帐洒在脸上,终于叫李挽风舍得清醒一点。
她也在床上懒洋洋地伸展一番四肢,像猫儿一样绷紧了腰部,答道:
“起了,起了……今天好早啊……”
一只挂着青色玉镯的手掀开帐子,它的主人则半阖着眸子,慢吞吞地爬下床。一头及腰长的华发流泻而下。
李挽风指尖灵力运转,衣柜门便自己打开,从中吐出一件平平无奇的月色袍子。
袍子飞到一半,被她的爱徒沈勿明截住。
李挽风抬眼。
沈勿明一对上她的视线,便被烫到似的移开目光,道:“师尊忘了,今日是拜师大会,新近招收的弟子们都在大殿候着。掌门特意嘱咐,让您穿得华贵些。”
难怪沈勿明今日规规矩矩地穿了那蓝底白云纹的弟子服,显得他更正经无趣了——虽然这弟子服穿着,有仙风道骨的正道风范,但平常门派内没有大事,弟子们都不爱穿这套,更常穿另一套深色戎装,飒爽,耐脏,便于行动。主要是看着帅。
“好吧。那你来挑。”她说道。
要说谁最熟悉李挽风的衣柜,那必然不是她本人,而是沈勿明了。作为这位唯一的亲传弟子,可不得方方面面都由着他伺候。
不过,他也十分乐意伺候他师尊。
李挽风没骨头似的理了理中衣的领子,便连自己抬手也不愿意了,就一边补着觉,一边等沈勿明帮她穿整齐衣服鞋子。直到被指引着坐到梳妆台前,她才真的醒过来。
铜镜中碧玉年华模样的少女,相貌水灵,眉眼间有一股青涩稚气。李挽风不甚满意,将垂落胸前在一缕白发撇到脑后。
世人对修真趋之若鹜,不是求富贵荣华,名扬天下,便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修者经历炼气,筑基,到了金丹期后便可容颜不老。
李挽风已经一百一十八岁了,依然维持十六岁时的模样,然而……这样一点都不威严。她不喜欢。
没人告诉她,青春永驻的意思是再也长不大了。
她克制不住地去想象,古时十二岁金丹的天才前辈,平时会被当做小孩送糖葫芦吃么……
沈勿明接过她的那缕头发,连同其他一起,轻柔地梳开梳齐整了。
他打开妆奁盒,里面只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木簪,和一只一掌半长度的银簪。
李挽风向来不爱珠玉首饰,她曾说过:“头上戴那么多叮叮当当的,要是和魔道打起来,金银珠宝掉了满地,可不心疼?”
女修者们深以为然,修真界逐渐以素净干练为美。
当然,审美是多元化的。若是对实力高强,不会狼狈到掉首饰,打扮华美也只会叫人欣赏羡慕。
银簪被取出,固定在发中。
李挽风从宽阔的镜面中瞥见沈勿明略有疲惫的神态,随口问:“可是最近太累了?若辛苦,不去剑虚那儿便是。”
沈勿明似乎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笑了笑,道:“只是帮忙给师弟师妹们做个练剑靶子,我皮糙肉厚,算不得什么。昨晚作了怪梦,没太睡好而已。”
李挽风道:“那你再去睡会儿?天天寅时末起床练剑,我都替你困呢。”
沈勿明无奈摇头,师尊当他和她一样爱赖床么。
谈话间,李挽风已梳洗完毕。
于是一师一徒出了院门,召出各自的本命宝剑,御剑乘风而去。
“我不是最晚到的吧。”
李挽风一甩广袖,踏入议事殿,她白发雪肤,却毫不显得寡淡清冷。
堕马髻上细银簪横穿而过,青绿色发带缠绕发间,与同色玉镯遥相呼应,白衣处处暗纹锦绣,隐有五色光华,抹胸一点淡紫更添贵气。
鸣鸿剑入鞘,沈勿明紧随其后,剑眉星目,长身玉立,不卑不亢:乃修真界大宗门弟子模范。
主位上神色严肃的年轻男子回她:“不算晚,我刚让执事弟子将新弟子带来,还要稍等片刻。”
这便是悯月派代理掌门关无晏,悯月派创始人关乐柏之子。
议事殿中心的长桌被撤去,稍后弟子们要站在此处,由长老们挑选亲传弟子;上首几把玄木椅、摆着茶点的小几,剑虚、妙音、怀谷、千丹四位长老及其亲传弟子已就位,只差一把空椅。
李挽风坐下,“不算晚,就是最晚的意思咯。”
关无晏尬笑两声,递给李挽风两枚玉牌,说起正事:“今年入选的弟子不多,不过,有一位水系天灵根,十四岁筑基,天资卓绝。”
这玉质令牌是专给亲传弟子们的身份证明,赐玉牌便意味着收入门下。普通弟子则会在之后分发到木质令牌。
李挽风淡淡“哦”了声,把玩两下玉牌便将其放在膝上,接过身侧沈勿明递来的茶水浅抿。
她对天不天才的不感兴趣。因为,比她的雷系变异灵根还要天才的,她只在古籍上见过。
妙音长老轻摇团扇,悠悠道:“哎,小挽儿,我见过这小孩。那可是个美人胚子……”
“当真?”李挽风眼神一亮。
李挽风此生最爱美人美酒,整个悯月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与妙音初次见面,她见人家长相如此艳丽,说什么都要赠人家几百张符箓,还要帮忙在住所设聚灵阵法……把自己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最后她得到了妙音爱的抱抱。
李挽风至今还记得那柔软的触感。
妙音今日身着明黄色齐腰襦裙、正红色外披,且点翠珠玉满头,很是夺目。
她以扇遮嘴娇笑道:“你见着就知道了。”
李挽风:“不如我将这孩子收入门下,这样不必日日翻山越岭去你那儿,也能养眼了。”
妙音又笑起来。
而一旁正倒茶的沈勿明默默地手一抖,倒歪了。
师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内心警铃大作。
不等再聊,上百位弟子排着方阵,浩浩荡荡地进入议事殿,俯首作揖,齐齐朗声道:“弟子参见掌门、各位长老!”
关无晏道:“不必多礼。诸位都是通过层层考验才来到这里,从此就是我们悯月的弟子,要将悯月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刻苦修炼,同时也要通读四书五经以明理。
修真是一条艰辛的路,面临死亡也是家常便饭,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们,但记住,我们的羽翼不能庇护你们一世……”
他说得语重心长,又有些慷慨激昂,李挽风听着睡志昂扬。
她说:“无晏,可以了,我要忍不住打哈欠了。”
这句话用了传音术,除了关无晏,其他人是听不到的。
在关无晏加快讲废话速度的同时,第一排最中央的红衣弟子抬头,直勾勾盯着李挽风。
他气质张扬,虽是十几岁的少年,容貌却是称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桃花眼含笑,眉心一颗朱砂妖冶无比。
想必这就是妙音所说的美人胚子了。李挽风思忖,确实好看。
他为何盯着她不放?眼神还有些怪怪的。
下一秒李挽风的疑惑就得到了答案。
才等关无晏发言完毕,那少年向李挽风的方向行礼,清澈的嗓音响起:“弟子江寒江不雪,求万钧长老赐玉牌!”
李挽风讶异挑眉。什么?
好突然。
盘着玉牌蠢蠢欲动的关无晏也傻了。
他想下一句就接“这位弟子可想成为我门下第一位弟子”的!江不雪跟他一样是水灵根那!
没想到……
见李挽风沉默,关无晏暗戳戳传音:“挽姨,你要是不太喜欢他,能不能留给我……”
“大人想事情小孩子别插嘴。”李挽风回。
最后,李挽风扬起一抹微笑,问:“为何想拜我为师?”
江不雪丝毫不掩野心:“因为您是天下第一人。而我也想成为世间最强者。”
李挽风十年前剑斩同为大乘的魔尊,成为修真界唯一大乘强者,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挽风神情未变。她勾了勾手,“走上前来。”
江不雪依言,满脸期待。
随着他的靠近,一旁的沈勿明忽然皱起眉,后退半步。
李挽风没有注意到沈勿明的动作,伸手撩开江不雪额上碎发,抚过他那颗朱砂。
“江家无情道的标志。你可知我修什么道?”
江不雪道:“弟子不知。”
“我修的是多情道。”她说。
多情道,顾名思义,修者不必压抑自己的天性,而是大胆追求所爱,历经八乐八苦,去体验,去历练,阅人间千帆,读人情冷暖……
无情道则恰恰相反,要求修者斩断尘缘,摒弃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不能有喜怒好恶,不能有欲望渴求,不能有亲情、友情、爱情,成为只知修炼的傀儡,由此接近飞升成仙的境界。
这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无情道灭绝人性,对心性要求极高,稍不注意便会道碎身死。
道碎本不致死,修为散尽了,重修便是,但其中剧痛并非常人能忍受。
修为越高,道碎是越痛,像把全身血肉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肤都撕裂开。
然而无情道是飞升率最高的一种功法,为历史上近半飞升者所修,所以仍有修者趋之若鹜……
“而且。”李挽风缓缓道,“我最讨厌无情道功法。
若你拜入我门下,我会碎了你一身无情道骨。这样你也愿么?”
江不雪眼神坚定:“是,弟子愿意。”
话音落下,他转身背对李挽风跪坐。耳坠火红的流苏晃动不止,诉说着主人内心的颤动不安。
他将后颈三股小辫拨到胸前,露出莹白光洁的后颈。人骨之核心,便是这脊骨。
江不雪犹如一头把最脆弱、也最柔软的腹部暴露给信任之人的小兽。
李挽风指尖触上他微凉的肌肤……
又收了回来。
她说:“算了,你也算合我眼缘。起来吧,这玉牌拿好了,一会儿跟我回去。”
江不雪起身,柔柔地笑了,露出尖利的虎牙,是少年纯真的笑。
“谢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