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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北天境,御雪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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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清临失踪了。
一场千年难遇的暴雪覆没了整个浮霆大陆西北天境。千山无鸟兽,万里无人烟,银装遮天蔽地,一派肃杀之景。大雪骤停,这一消息似意犹未尽的碎冰,被徘徊未离的风卷袭向全境。
西北天境仙门百家议论纷纷,曾经的御雪宗首徒,苍翠松柏,雍容雅步的浮霆大陆西北天境第一剑尊,如何沦落为桀骜不驯、忘恩负义、不忠不孝、肆意癫狂的恶徒,惹了众怒,终遭宗门驱逐。
“嗐!什么第一剑尊,什么苍翠松柏,也就是骗骗外地人,他就是无妄魔渊里的一坨烂泥,被硬生生吹捧成御雪宗的镇山之柱。”
“此人生性伪善,不思进取,嚣张乖戾,偏执成狂。若是被他御雪松柏的美名欺骗了,关于他,有三则秘闻,听完,诸位便能知晓他的本性何如。”
“这第一则,是关于宗清临同辈无敌手的盛名。这就不得不提他那位顶顶好的师尊了,给他全身挂满壕无人性的符箓法器,修为不够丹药来凑,时不时拉位大能来个灌顶,御雪宗最顶级的资源优先供给,你我拼尽身家性命才换取的丹药,人家从小就当糖豆嚼,如此这般,修为能不高么。”
“这第二则,便是宗清临被逐出宗门的缘由。诸位试想,这等天之骄子,没有宗门敢收留他,仙途已然终结,自此他将鹿鹿鱼鱼一世,这与直接杀了他何异?这是犯了何等大错,竟遭至此等惩罚?这又不得不提他的师尊,青渊箫皇。那日,御雪宗二长老,代行宗主之令,命宗清临跪于百步云梯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厉声呵斥,直言青渊箫皇对他先有救命之恩,后有教养之义,他却狼心肆起,对自己的师尊生出肮脏下作的念头,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着实辱了御雪宗的清风。”
“但!比前两则,宗清临更值一提的,是他那诡异至极的体质。本人气运加身,吉星高照,但身边人却霉运缠身,命途多舛。就比如,他一步登天,被青渊箫皇收为弟子,全家满门离奇暴毙,连后院猪圈里的牲畜都没能逃过此劫;再比如,前些年他在秘境中获得绝世名剑绯弦,而同一时间,秘境之中的其他几位剑修却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又比如,现下明明是他闯下大祸,亲手杀了密氏继承人,那西北密氏也是一方豪强,本已对宗清临下了诛杀令不死不休,却因这青渊箫皇挡灾身陨,只得悻悻撤回。”
“嚯!竟这般邪乎?说他是灾祸之源,厄逆之子都毫不为过啊。”
“这宗清临刚愎自用且与妖邪为伍,不思进取又行不敬师长之事,这等禽兽不如的玩意,不将他躯体千刀万剐,魂魄石磨油煎,都算便宜他了。”
“嘿……也不怪宗清临生了那般心思,诸位想想,青渊箫皇那可是西北天境第一美人,渊渟岳立,冰魂雪魄,哪怕是那强者如云,芝兰辈出的中天境,也不乏堆成山的倾慕者,拜倒在御雪山门下,只求一睹国色仙姿。对外端威仪端庄,清冷淡漠,对内却柔声悦色,悉心呵护,这谁把持得住啊。”
“闭嘴吧你,箫皇已逝,勿要惊扰仙人……哎。”
“总而言之,胡作非为!惹是生非!仅凭害死青渊箫皇这一条,就够宗清临这厮魂飞魄散个千百回!”
“可……青渊箫皇当真救不回来了么?听闻宗清临寻了七天七夜未果,而又返回御雪宗跪求宗门襄助,始终未曾放弃,这是否意味着箫皇他仍有生机?”
“那是宗清临自己痴念未断罢了,御雪宗可曾理会他的死缠烂打?青渊箫皇绝无可能生还。他为救宗清临坠下了浔溪崖,那可是西北三大绝地之一!崖下乃是贯通归寂陵的无妄魔渊,自魔渊中涌出的魔物邪祟,足以将尊境以下的修士撕成碎片。青渊箫皇虽有皇境修为,但仍受浔溪崖阴阳两极逆转的掣肘,为防魔息潮涨贯体,须自封灵台,截断灵脉,直至魔息潮退,方可回转,但这般境况下与肉体凡胎无异,坠入无妄魔渊,只得死路一条,被魔物邪祟吞噬得尸骨无存。”
“倘若不封灵台,任由魔息贯入,那当何如?”
“当何如?这还用想,当场入魔啊。”
听闻入魔二字,高谈阔论的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对于身怀灵光的灵修而言,魔息是颇为棘手的存在。灵台之上生灵光,魔息贯体即入侵中窍灵台,沾染魔息的灵光凝酝出的灵力会顺着灵修的灵脉入侵五脏六腑,占据上窍神宫,逐步堕化成魔物,此过程即是入魔。
众所周知的事实,灵修入魔,献祭理智,修为暴涨,堕为野兽。少数受魔息贯体后能控制灵脉并逐步排除,但此期间易生心魔,修为难以精进,也有极少数的存在,堕为魔物后仍能保持神志,由灵修转为魔修,但也时时刻刻行走于崩溃边缘。
有道稍显青涩的声音弱弱问道,“可宗清临不仅在浔溪崖畔诛杀密氏灵王,还在无妄魔渊里搜寻了七日,那他岂不是……”弱不可察的尾音消散在了风中,此人犹豫再三,“莫非……御雪宗将宗清临驱逐,表面是因青渊箫皇仙逝而追责,实则是因这位首徒堕成了魔物?”
宗清临在魔渊里泡了七天七夜,每一根头发丝都吸饱了魔息,堕魔已是必然,但他本就是西北天境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又是众多道途中锐不可当以杀止杀的剑修,这等危害,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心脏狂颤。
这道青涩的嗓音,再度补刀,“如果他已成魔,御雪宗仅是将其驱逐而非就地斩杀,是因不舍还是不能?”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无论哪种可能,都是仙门百家不愿见到的。
有人佯装轻松道,“哈,不过就是明界又多了个祸端,但与你我何干,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哪怕他宗清临回来复仇,也找不到你我头上,他要是敢大开杀戒,传说中的第一宗门能饶过他?哈哈,啊哈哈哈哈。”
第一宗门的名号一出,周边的凝重一散而空,众人心中大定,三三两两的笑声附和着,却也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
而此时,瓜田主家,位列西北天境顶级势力的御雪宗,外门小童们哀嚎着从大通铺的被窝里撕出来,一条一条像是没了骨的软泥,晃来晃去,抖开了橙色衣袍,囫囵一披,三三俩俩匆匆下山。
今日早课安排在百步云梯下的阴阳棋场,一阵窸窸窣窣,众人肩隔一尺,站在小方格中,手捧经文,佯装认真修习,实则歪七扭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连绵不绝,抑扬顿挫大声朗读经文者在这茂盛的瓜田中上下颠簸,也不由得放缓了节奏,尾音越拖越长,随后弱不可闻。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漂荡在山林间,众小童噤了声,不约而同地往山下瞧去——山道上,橙袍子小童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位,他们趴跪在石阶上,远远望去倒像是路标,格外醒目。
外门弟子,身着橙袍,多是存有灵光但资质不高,平日里负责宗门清扫等杂事,可授御雪宗末流心法仙术,若是修习得当或是运气尚佳,也有机会进入内门侍奉仙师。
阴冷易生魔息,故而御雪宗在暴雪伊始,便果断封山,宗门上下皆不得出,如此已有一月。雪后开山,负责采买的仙师赶着回宗门,而内门弟子也急着出山游历,积了雪的山路得由这些外门道童疏通清理,免得误了内门大事。
清雪本是分内之事,但此刻众人却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大事?什么大事!他们不是封山闭关么,倒没见过,头上暴雪下得没停,手中笤帚也不给停的。说是暴雪浇头更能磨砺心性,那怎么不让内门贵人去淋,说是迎着魔息利于强塑躯体,那为何一见魔息入体征兆便就地斩杀?现下雪停了,扫完了,还得跪着再擦一遍,下面哪里还有雪,怕是连灰都擦没了。多精贵啊,都仙师了,还不会御剑么!这不就是在故意磋磨人吗?”一小童暴躁如雷,龇牙咧嘴,小声哔叨。
他右手边的小童,翻了个白眼,“又没让你清理,你嘟嚷个什么劲……他们这不是活该么,没点眼力见。但凡聪明点的,想明白了,不早早被管事从山下提溜回来了?也就这些傻不愣登的也不知道在犟个什么劲,非得与那恶徒为伍,还强逼掌门开恩,留下恶徒,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般不辨是非,合该磨砺磨砺心性。”
“山外头的人道听途说,山里人难道还不清楚吗?内门眼高于顶,也就三长老座下的宗师……宗清临对我们多多照看,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说两句好话不是应该的吗。”
“哎呦喂,你这般向着宗清临,怎么的没在下头扫雪?现在知道做好人了?唱给谁听呢!”
“我……我那也是没办法……”暴躁的小童垂下头,羞红自脖颈一路烧至眼底,他用力搓了搓眼睛。
那日宗清临于百步云梯前长跪不起,内门弟子纷纷避而远之,但宗门之中最底层的外门道童却大片大片一同跪于阴阳棋场上,请求掌门开恩,收回成命。
本心之举,却也遭至惩罚。宗清临被逐已成定局,再多执拗已无意义。有些后悔至极,痛哭流涕,在石阶上顺势破口大骂宗清临厄逆之子忘恩负义,被管事师兄漫不经心地领回宗门;有些怒斥宗门过河拆桥,寒尽人心,必遭天谴,被青衣弟子以魔息攻心已堕魔物为由,一剑斩杀;也有些或许仍心怀渺茫希望,以沉默的执着试图熬过漫漫长夜,冻死在石阶上的不在少数。
当日,他也曾想顺随本心,即便献祭生命追索心中大道,也算死得其所,苟且偷生思及而悔,只会陷入惘然,再难触及仙途。但……他并非金玉出身,山脚之下,有他的爹娘小妹,仍在尘世之间,为金银劳碌,他的外门弟子身份,能为家人带来诸多便利,若是因此丢了命……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死。
只是现下望着石阶之上仍在毫无意义苦熬的同门,他竟有些说不明的怅然。
“嗨呀,内门大佬啥时候轮得到咱们来心疼。不如想想今早吃什么,昨晚梦到了山下的酱猪蹄,吸溜。”
“吃吃吃,梦里吃去吧你,不给你一勺南瓜羹只有南瓜皮就不错了。“
“嘘嘘嘘,都少说两句,被管事师兄听见了,别说南瓜羹了,怕是连南瓜梗都没了。”
有人清了清嗓子,他身着青色道袍,似是站在远处听了许久,他整了整衣冠,缓步踱至,细细打量了众多小童后,在众人紧张焦灼的神情中,慢条斯理地念出了数个名字。
“方才念到名字的,一旁列队,稍后同我下山。”在外门,青色衣袍即是外门核心弟子的象征,他们之中,与内门有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都得了个管事的职位,被尊称一声管事师兄。眼前这位,显然是个体面人,他念着名字,顺带提一嘴,“这次雪寂带来的危害不可估量,好在掌门及诸位长老,精准预判,果断封山,上至掌门长老下至外门弟子,皆闭门不出,如此才能将雪寂危害降至最低。”
“对我辈灵修而言,暴雪之下,最危险的便是随阴冷滋生蔓延的魔息;而于俗世,虽无灵光,难受魔息掣肘,但雪灾本身就足以摧毁王朝。山门之外,福地数个王朝常年供奉我宗,受宗门庇佑,今日得内门御令,带你等前往俗世尘界,对雪寂灾祸致使伤亡毁损情况登记造册。”
被点到名的小童,难以克制地欢呼起来。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即是出自这些繁荣喧哗风情各异的王朝,尽管在宗门之中仅是最低微的洒扫童子,但顶着御雪宗的名号回到俗世,说是衣锦还乡都过于吝啬,上官巡视更为恰当。以一国之力供养的天潢贵胄们,在他们面前也只能恭恭敬敬,乞求宗门垂怜,这怎能不让人心情膨胀。
没被点到名的小童之中,传来一阵失望的叹息声。
点完人,青衣管事满意地拍了拍手,随后利箭般的目光精准锁定了暴躁小童,“称心。”
称心眼皮一跳,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抿了抿唇,缓缓出列,小声回复,“师兄。”
青衣管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上山也有七八年了罢,这些年你课业一直名列前茅,这次下山巡视王城,本该有你名额的,可你说错了话,就在山上静思七日罢。”
称心微微松了口气,“称心明白,谢师兄。”他肩头一松,转身准备回到队列中去。
却见那青衣管事,突然拔剑,银色锋刃自人群中撕过,众小童惊慌失措扭挤成一团。
称心愣在原地,他呆滞地摸着自己分离的脖颈,眼眸灰去,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