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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上京天子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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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皇后开这个口的一瞬间,她与昭定帝的糟糠之情,左湖就默认走到了尽头。
庆功宴席上,左湖给了她作为皇后的颜面,只是绷着脸没多说什么,回太和殿便拟诏要废后。
张皇后自碧玉年华嫁予左湖十二载有余,左湖待她不薄,她行止亦谦恭大方,无论是在潜邸还是在皇宫大内,都尽好了为妻为母为王妃为后的职责,尽心尽力,无有大过。
所以她知越皇拟好了废后诏书,即刻便要送到坤宁宫时,是不敢置信的。
但也非是无所作为,她派人将消息递给了宿在太和殿偏殿的卫含章。
她与左湖相处多年,自以为知卫含章在左湖心中分量几何。
废后事大,纵使今日宴席上她想拉卫含章上船的心思引得越皇和他的反感,但自己既无大错又是昭定帝的正室原配,无过废后,无利国祚,卫侯不会不知轻重。
只要卫含章愿意在越皇面前分说两句,再稍微拖些时间让朝臣都知晓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话是这样说,但此举要成功得有个前提,诏书未颁。
皇帝一言九鼎,不可能朝令夕改。更不可能任由臣子说几句嘴,便改令而行。有些时候,君威重于正确。
而越皇不动声色又迅急地拟诏颁布,便就没打算听张皇后和众臣的声音。
但那夜坤宁宫格外宁静,张皇后没等来废后的诏书。枯坐一夜后,次日一早,她听到了御前太监、宫令掌事一干人等触犯天颜被斩的消息。
随后,卫含章自请戍边,去西北五年未有归。
朝中不乏猜疑者,但昭定帝待卫侯未苛钱粮,赏赐安抚一如既往。
作为大概的知情者,张皇后不想去追究有无那封诏书,抑或那封诏书在传诏路上有什么奇遇。
但就结果来看,她大概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触怒昭定帝的原因——不在于她将念头打在了卫侯手中的兵权上,而是打在了卫含章身上。
……
夜闯内禁,劫人拦旨。
这八个字,足够卫含章死八百回。自然不是昭定帝的错。
五年期间,除了军报请安,赏赐慰问,两人不再有私下的书信往来。
本意只想尽忠职守即可,但殿中地龙一暖,他未尝不奢望自己于世还有可依仗之人呢?
“三哥,我只是腿麻。”
左湖睁眼而笑,“哦,还以为你喜欢这块地儿呢。”
然后向他伸了手,“拉你起来。”
卫含章的手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瞬,然后又搭上去。
做撑伞者久了的人,不习惯别人为其披衣。
殿中未再传来什么动静,王德才躬身进殿,见君臣二人言笑晏晏,无有异样处,便打揖回禀,“陛下,饭菜奴婢已经热好了。”
“嗯。”
昭定帝低头品着茶,甚至还给了他个带有笑的眼神。
王德笑着应声,做了个环顾周围的动作,表情诚惶诚恐地打了下自己的手,“啪”地一声清脆作响,“唉哟,奴婢罪该万死,刚才着急忙慌,竟将热茶就端来了,烫了侯爷的手。”
他行止看起来轻松从容,实际上脊背上冷汗直流,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两位都没有异样,一派君臣相和、其乐融融,但碎茶盏还瘫在这儿呢,要是稍有差池,下回碎的就不定是谁了。
好在他那给这两人顺坡下的话一出,卫含章就接了过去。
“不要紧,是我没端稳。三哥会怪罪我御前失仪吗?”卫含章偏头冲昭定帝笑。
王德低垂着头,但余光瞥见这位的笑,心中那块石头彻底落地。
不管刚才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卫侯肯定自己也处理好了,波及不到他们这些池鱼河虾。
“哪里的话?你个混账,同朕生分。”
左湖指着他笑骂,转头,话音里的笑意一淡,对王德道,“还不快去给卫侯上盏新茶,让人将这打扫了去?”
“是,是,奴婢这就去。”王德躬身退走。
揣测上意有风险,今日他已经走过多段钢索,实感平顺过日是再好不过。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被皇帝罚跪的当晚就将事情轻轻揭过。
王德决意在一般时候还是得乖乖做个戳一下跳一步的□□。
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注意着君臣之礼反而会讨他的厌,卫含章这会儿也确饿得有些眼前发黑,于是跟左湖支会一声后便动箸而食。
西北天寒风大,卫含章养成了风卷残云的习惯,宫中的饭菜精致,他几箸下去,大半盘就见了底。
“你慢点。不够再宣御膳房就是。”
昭定帝不知是不是有些年没见过这样吃相不成体统的人了,手指握紧了杯盏,皱下眉头,还呛了口茶。
卫含章见菜色简单,多为自己往年在宫中爱吃之物,而左湖只是饮茶没有动箸的意思,侧头咽了嘴里的菜,问道,“三哥用过膳了吗?”
“午膳知你要抵京了用得不错,期间茶点也吃了不少,现下不怎么饿。”
“哦,行。”
王德端了热茶进殿,一边的小英子得了命令正低头扫着碎瓷片,听到上面那君臣二人全然不讲求礼法的对话心惊肉跳。正想着赶紧扫完赶紧离开,便听到卫侯冷声对他道,“你不用扫了,出去。”
小英子正想说些什么,便见卫侯头未转,便对进来的人道,“王公公也出去吧,有劳您关一下殿门。”
这要求属实离谱,但王德见左湖未有开口反驳的意思,便顿也没顿地退走。
小英子见状,也忙不迭地退出去。
“十八?”左湖略蹙眉,倾身看向他。
卫含章伸手捞过了左湖手中茶盏,将里面剩的茶水灌入口中,连着泛上来的腥气咽下去后,才道,“这菜里有东西。”
左湖当然知道里面有东西,他才暗示着王德搁下的丹药呢。
但卫含章的脸色这时可算不上是服用了东西的模样。
“你如何?”左湖试探着问。
他没有问,有什么东西,而直接问状态如何。
卫含章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整体状态趋近万分疑惑,“三哥?”
这时左湖再理不清状况,他就枉在帝位上坐这么多年。
他当即拈了根银针来验毒,忘了这些菜,刚才虽无人试吃,但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经过了一一检验。
卫含章见他眼里的惊惶焦急不似作伪,心里轻快了些,理智回笼,又能继续思考了,他还低头笑了下,“别着急,三哥,我随身带了解毒丸。”
又伸手虚拦了他一把,“三哥,你帮我拿一下,我手上没力气。”
结果话未说完,便往案桌歪去。
“那玩意儿有什么用?王德、王德传太医!”
清云道人算计至此,寻常的解毒丸怕无效用。
才出了殿还没松快下来的王公公大惊失色,急忙让侍卫赶紧跑去叫太医。
今天是要翻天啊,先后先帝驾崩时都未见昭定帝此般失声唤人。
卫含章听到耳边隔了一层的呼喊声,心道,啧,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不知那饭菜里下的是什么玩意儿,效速性猛。卫含章自觉自己的感官在迅疾地脱离自己的控制,下毒者是谁,过后自有人去追究,现在得赶紧把该讲的话讲完。
于是他动了内劲,硬提了口气。
“三哥。”
左湖看着他面上一点一点的失去血色,帝王威仪和心间各色计较俱如云烟散。飞扑过去,笼住他的手道,“十八,十八,我错了,你信我,我绝无此意。”
“我不该听信那清云道士的话,不该在菜饭里……”
自导自演总好过祸起萧墙,至少昭定帝是安全的,君安则国安,暂时没有人能动摇越国的国祚。
卫含章闻言笑了下,不叫他把下面的话说出口,自己怕也没那么多时间听他悔愧,“唔,那三哥宫里暂时应该也还安全,王德应也能继续用着。只是那些个道人佛士,三哥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备菜事宜,总越不过王德去,如果这事跟昭定帝全然无关的话,那昭定帝身边的人手是真不叫人心安。
有王福一事,他不敢全然相信左湖身边的任何人,哪怕指点王福的是宁怀沙,宁怀沙是出自于好意。
“调令三军的虎符,我带回来了,军中,周浵可替我,他谨慎周密,做得守成之将;崔烈,勇猛,为将做先锋都可,殷洵,多有智谋……”
左湖手心里的手逐渐发凉痉挛,卫含章却像毫无所觉,将唇边咽不去的血沫抹了后继续道。
“他与崔烈联手,不逊于我。东北,孟小将军,脾气暴躁鲁莽了些,但得罗军师佐助,倒也看得住雪奴。唯有东南,三哥,当年择李愚,是你我不得已之选,曹平和晏安经验不足,那儿常年有海寇,吴军又水师强盛,东南,门户之地,不得,不防。急紧之时,可派俞,寒。”
这个人张口就来的谋划布置,仿佛已经思虑了良久。
只是,越国的南北东西,他没给卫姓人留有一席。
但万幸他谋局得当,这些年也培养出了些人起来,不致于越国离了他,就不能行军用兵。
“十八,你别说了。你说过要做我的刀,我指哪儿你砍哪儿,谁拦我你杀谁的。那些人我通通不要,你起来啊,朕要你帮我镇守疆场。救命。”
左湖听着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自觉地手抖如筛糠,眼红似充血。
焕儿讲的大半话其实半点不假,卫含章确乎是全大越令昭定帝再安心不过的人了。
这人同他一道熬过了锦贵妃的压迫、他父皇的冷漠,一同送走他九弟、母后,一同笼络文臣、培植军队,一同整顿三军、平定四方,同宗弟兄尚不得如此,可堪同气连枝。
卫含章是任性狂悖,但作为一柄刀,锋锐些,是什么过错吗?
况且,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里多少又是昭定帝一手纵容出来的。
这几年他日渐不与左湖亲厚,左湖有不满和怨怼,但他也绝接受不了这个世界上再无卫含章这人的情形。
清云道人一向得用,又是怡贵妃引荐,所以才得昭定帝几分信任。
那妖道简直该死!
“三哥,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我知道。这些年连年征战,累及国库,陛下为我斡旋久矣,咳,咳,不说了。”
“到时候三哥你看不惯谁就把这事安在谁身上,切不可乱了心神,像今日这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没什么受不得的。若没有,就说是我旧伤发作,沉苛起复,先又讳疾忌医,才难以医治。”
卫含章垂首埋进袖中,交代得差不多了,他便有余下心思想,这毒发身亡的死法真真是难看。
他怕强调的还不够,受此事所累,要昭定帝随后无心国政,那灾殃大矣。
自己受难,吴国脱不了干系。而吴人筹谋布局,想要的也不会是只弄死一个卫侯。
“三哥,收拾谁都不要紧,但东南要地,您不能不关注。”
卫含章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定然不堪入目,他眼前花糊一片,不知是在流血还是流泪,左湖的面目他都不怎么看得清。
意识恍惚之间,复又想到什么,卫含章极不情愿地再咬了口后槽牙。
“还有皇后娘娘,她心里是有三哥的。三哥以后多陪陪她和诸位殿下。”
卫含章远走西北,但因由俞寒收集消息的缘故,上京城的大动静他亦知晓。帝后由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走到如今中秋十五昭定帝都不定与张皇后赏月共宿,别人顶多唏嘘几声,然后前朝后宫各家势力的猜测怀疑。但卫含章这些年脑子清醒了点后,多多少少明晓几分原因。因此,他除了避嫌不见左湖,断绝私下往来以外,有机会时,说点什么并委婉地表个态,也是应该的。
......
左湖生气这人这般境地,还想些他人之事,但显然卫含章强控的意识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那浸染了血色的唇瓣开始念叨一些胡话。
“只可惜我毕生所愿是埋骨疆场。”
左湖再不顾他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将他拢进怀里,涕泪满面,“风禾,你不要这样,你舍得让朕做孤家寡人吗?风禾。”
赫赫威名的将军,着轻甲骑战马时仿佛可撑天地,一盘菜下去后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团。
“我怎么看见了娘娘?”
卫含章冲他在今晚头一次露出舒心畅快的笑容。
“谁?”左湖不解。
问话一出,他突然明白了这天地间唯一人值他如此温柔地说来,如坠冰窟。
“三哥,我好疼啊,你说过要护着我的。”
呜咽呓语,浅诉苦辛。
左湖觉得没有比这更难熬的时间,那该死的御医怎么还不来。
“十八,你忍一忍,忍一忍,过去就好了。母后现在不会想见你的。十八,真的,往后我定不叫受半点委屈。你不可以舍了朕去。”左湖将他脸上嘴角不住渗出的汗与血沫,小心翼翼地用袖边擦去。
“不忍了,我要找娘娘告你的黑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