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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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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竹林簌簌而响,已是鸡鸣时分;虫啼不息,寒鸦瞪着红眼,掠过几缕薄云。
自收到林怀生的信后,已过了三周。
骆雨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完成了手头写作,花娘浏览一遍,很是满意,便没再找她麻烦。
渐渐的,山匪接纳了她,她也融入了山匪。
可那心里的算盘正打得噼啪作响。
骆雨同山下看门的小兵混了个熟脸,进村之路尚未清楚,但出山之门倒摸了个透。
山匪扎于北、东、南三山之内。
南山接壤外城,是山匪“远征”的起点;
东山物产丰饶、土地肥沃,是民乐园和大本营的落脚地;
北山山脚通了一条弯路,隐秘曲折、蜿蜒反复,树木遮天避星,是最难走,也最难辨明方向,唯有山匪中打小进出北山的“车夫”一派,才能熟知路线。
入了山匪,就跟“双休”制度基本无缘了,这里的假期,称为“小憩”,是每个节气起始后七天。
在这段假期中,像“探亲”、“问路”、“送客”等日常活动不再进行,劳作耕织、笔头功夫都可搁置一旁,唯有瓦子乐园繁盛依旧、水物交易频繁不息。
花娘最喜“小憩”。
他平日事务繁多、卷宗复杂,何事都要经他手眼,虽表面威风不减,可谁都知大当家身心俱疲。
碰上这儿来之不易的“小憩”,怎不逍遥一番?
因此在这七天内,花娘算是在瓦子青|楼定了居,房内烟雾迷离、莺歌燕舞。
大当家左环一白面小生、右搂一清秀女子,耍上花牌、喝上好酒,可是日夜颠倒,算把魂都丢那儿了。
可这七日尾巴一收,花娘交了银子,又走得坦荡。
他恢复到平日威风凛凛的样子,袍袖一挥、长刀一握,又成了山匪中雷厉风行、德高望重的大首领。
而今已是夏至——即本次“小憩”的开头,骆雨摸好了前往北山的路线,摸好了花娘去往东山的时间,摸好了路上的一切风险与机遇,就要背起行囊,奔向四丰村!
她穿过繁茂林叶,到了北山山脚,面对三个不同的方向,不由得驻足犹豫,自己只知道门在哪里,却不知道之后的路怎么走。
此时犯了难,她正打算抛个石子决定去路呢,就感觉重心一偏、身体一倒,竟是被人抓了去!
挣扎之间,那人将她拽到树后,捂住她的嘴,悄声道:
“别叫!被发现你就死定了!”
借着月光,骆雨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竟是当日带她入山的车夫!
车夫没了右脚,替代的是根木棍,他头发散乱、衣衫破烂,脸颊右边烙着个“罪”字,眼睛却炯炯有神,面色严肃。
骆雨静下心神、平缓呼吸,车夫才谨慎地松了手。一松手,骆雨便飞快道: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了,我只是随便走走,就迷了路,你知道的,北山路这么复杂,我就是随便走走,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里……”
车夫朝她连连嘘声,压低声音暴躁道:
“ 别这么大声!你别紧张,我不会害你!”
骆雨收了那番胡言乱语,睁大眼睛看着他。
车夫语重心长说:“姑娘要出山吧——北山山路设得阴险,一般人怎么走都会走回东山,只有真正探好路的人才能到这儿分岔口。你也算有点胆识,敢在花娘‘小憩’时逃走,下了功夫不是?”
车夫又说:“其实山路没人守,你能到这儿来也不算什么,只要过了此地,连接山洞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大当家眼线,你这么明目张胆出去,可是等着送死!”
骆雨警惕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出去。反正也走到这一步了,死了我也不足惜。你想干什么?”
车夫见骆雨敌意深重,便抬了抬那条木腿,缓声说:“姑娘,你救我一命,我报答你,理所应当。”
骆雨看着他空荡荡的裤腿,里头的木棍也不是上品,粗糙的表面坑洼掉粉,俨然有些年头了。
他脸上那枚“罪”字,说明了他已被山匪开除原职,但算不上赶出匪帮,毕竟还没掉下脑袋,估计现在,还是个流浪天地的状态。
她有些震惊道:“其实……我,不是,你这个样子,你不用报答我。”
车夫知她心思,不自觉抚上那条断腿,道:“要不是姑娘出手相助,我早就是花娘刀下断头尸了。山匪中没多少人敢忤逆大当家,更别说当着他的面捞人,你我素不相识,却愿意救我一命,我少一条腿,已是最好,我能活着,已是最好。”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车夫悄悄从树后探出头来,说:“此路上中下都有山匪把守,上路是女将,那是花娘亲自接手的武将,目光锐利、身手敏捷,一掌能拍裂巨石,很是可怖;中路是老将,虽风烛残年、腿脚不便,可却是个埋线布关的老手,这一段陷阱密布、杀人无形;下路是个小兵,这人虽爱打瞌睡了点,但耳朵眼睛很是灵光,稍有风吹草动便立马吹哨。”
骆雨忐忑说:“那怎么办?东山和南山有出口吗?要不要另寻他路?”
车夫摇摇头,说:“东山是山匪的天下,南山不是通村的路,而这唯一有通路的北山,也不是天衣无缝——女将胆小怕鬼,小兵尿频尿急,老将身手不便,三人都有弱点,姑娘只用跟着我走,不必担心。”
他说完便猫着腰穿梭于林叶间,明明装了根木腿,却健步如飞,令骆雨很是意外。
她跟着车夫,闯入上路。
女将见有人过来,握着狼牙棒示威阻止,车夫披上一身红嫁衣,化为厉鬼模样,口中念念有词,把女将吓得脸都青了,跪在地上磕着头,还要摸出一把线香燃上。
原来这女将以前在四丰村里当过情妇,杀了男人原配,天天提心吊胆,就怕夫人冤魂找她。
车夫动作很快,闯入中路,竟窝在低处“守株待兔”,小兵在明,他们在暗,就见这小子东瞅西看,确定没人后抽了裤带,掏出根鸟儿就开始对着草丛尿尿。
可车夫偏偏没有动作,非要等到第五轮男人方便时抽身而去,这时风吹叶摆,林中响声一片,掩了那阵脚步声,原来是不仅仅要避开他的“眼”,还要避开他的“耳”。
接下来是最难突破的下路,此处机关重重、遍地危机。
刚一踏足,一只木鸟便飞出树冠,嘶哑尖叫着,老将知有人到来,立马通过透镜天眼搜索来人,同时开启下路所有机关。
车夫撑着根木腿,爬到一堆乱石后,拿出一枚芯片,装进一个黑色的方块内,摁下按钮,只见下路火光四射、巨石滚落,还有成片刀枪箭斧摩擦之声。
乒乒乓乓、烟尘弥漫,那下路机关竟在同一时刻被完全触发了!
车夫一边奔跑一边兴奋地解释道:“从‘远征’那儿淘的宝贝!调试埋伏了这么久,首战告捷!这个老古董,还用他物理机关那招呢!谁知电控制比他厉害个千万倍!”
他们穿梭在一片粉尘间,降温的水从四面八方喷来,浇灭了零星的火点。
老将擦干净透镜,终于发现了来人,可惜他跑得太慢,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骆雨紧跟车夫,望着身后无能为力、气急跳脚的老者,感受着脚下失效报废的机关,从未有过的刺激感迎面袭来。
她甚至感觉融入了《似人非兽》的世界,成为了负起长剑、身轻如燕的许世仁!
她问道:“山匪没用过电吗?他们为什么不引入电?”
车夫答道:“用过,但不喜欢,原因很简单,这是外面的东西,他们不想碰,不想改变,不想接触到任何外界的人和物。这就是山匪,死板吧!”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那木腿碰着地上的石子,嘎嘎作响。
那根木腿宛如他的真腿,出了山,车夫还能踩着那俩破三轮,摇摇晃晃,将骆雨送到四丰村内。
他说自己也认识林怀生,毕竟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但从未带他出过山,因为花娘不许。
但没想到这小子竟自己跑出了大山,拼死拼活都要离开花娘,冒着掉头的风险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也没留恋。
车夫说自己很敬佩麻雀儿,如果换做是他,估计会为了活着而做出懦夫的行为吧。
不过这一次带骆雨出山,试验了私藏的那个“外界通电宝贝”,他便再无什么遗憾了——现在只用安安分分活着就好。
他将三轮车停在平房的百米外,让骆雨一个人过去,说只给她半个时辰,天亮了就必须得走,这期间北山路乱成一团,定能浑水摸鱼,再返回寨中。
骆雨深深鞠躬感谢,便不再耽误时间,摸了摸完好的行囊,深吸一口气,就朝那日思夜想的平房走去。
可没走几步,她才明白“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
那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没踏出一步,土地的震动都会通过四肢传至大脑,振聋发聩。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手脚冰凉冰凉,身体感觉东倒西歪,好似回到了婴儿时期,失去了后天形成的平衡感。
天还未亮,可东方已显现一丝白光,夏至天气炎热,热浪于稻尖上孕育,就要被夏风酝酿成一片翻涌波动的潮。
平房近了,枯死的甘蔗被砍倒大半,应是拿去生了火,留下一片荒芜的田地,唯有几月前同林作家共同种下的一株桑苗在蓬勃生长。
房前那条干涸的溪流也因夏季暴雨有了滋润,小鱼生得欢快,一只长脚虫趴于水面,飞快地弹跳着。
还有门口那株万年不变的老榕树,枝叶繁茂、荫蔽正浓,枝条压低勾连房顶,为那筑巢之燕提供了个“登高远眺”的道路。
骆雨觉得脚上装了铁链,愈走愈沉重,可却没法停下脚步。
她看见平房一侧的窗户关了,可竟有虚虚毛光透射出来,灯光亮白,是林怀生一直没有睡觉,还是早早醒来了?
她想见他的心是那么迫切!
——他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高兴吗?还是会惊讶,会激动?从来没见过他激动兴奋的样子……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不,也有可能忘了关灯,直接趴桌上睡着了……
见到他之后,我要说些什么才好?是奔放些?还是矜持些?在山中生活了个把月,我是变胖了还是变黑了?他还认得我吗?他还会赶走我吗……
骆雨揣着颗小鹿乱跳的心,走到了平房前。
她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敲响了门。
无人应答。
她再次敲响了门。
依旧无人应答。
门缝里透出光亮,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又敲了一下。
“没死!别来烦我!没她消息!”林怀生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她几乎僵在原地,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似乎已经肖想了许久,只在梦中出现罢了。
“我……”她喉头干涩,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机械地敲着门,好像已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林怀生拖拉的脚步声传来,声音愈发烦躁:
“我都说了没事,你们村委会……”
他的话语在打开门后戛然而止。
骆雨瞥见屋内方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稿纸,林作家右手手侧印上墨迹,眼下挂着乌青的眼圈,应是通宵达旦、彻夜写作了。
“怀生,”骆雨叫他的名字,才发现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她笑起来,道,“原来你在写小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