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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黄泉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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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已是半夜,爷爷已然睡下,我蹑手蹑脚的进了屋,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七月的影子,耳畔,草叶笛悲凉凄切的笛声缠绵不绝,间杂着七月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遍又一遍地锤击着我的耳鼓……在床上翻来翻去,直折腾到东方发白,方才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小懒虫,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哦!”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我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翻个身,用被子捂住脑袋,“不要嘛,人家还要再睡一会儿……”
等等,那声音,那是——七月的声音?!
仿佛被人用大铁锤锤了一记,心神巨震之下,我猛地翻身从床上坐起,却一头撞上了什么硬硬的物事,只听得两声惨叫在房中响起,睁眼看时,七月也正抱着脑袋,愁眉苦脸,一脸无辜地看我。
敢情,我刚才撞上的,是他的脑袋?
“喂,起床也不用这么激烈吧?!”
早春的阳光从窗户柔柔地洒进来,洒在七月的身上,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明亮的眸子中,映着蓬头散发、一脸大惊小怪的我。
桌上已摆好了早餐,麦敷饼散发出令人心醉的甜香——七月做饭的手艺,一向不逊于他治病的本事。
一切都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昨天晚上,只是我在做梦?
平平静静的一天。
吃晚饭的时候,七月突然跟爷爷说,他最近不能常来了。
他是采药人,春暖花开,他得到深山里去寻找采集药材,每次进山都可能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没法再每日里过来——七月这样解释。
爷爷点头,只是嘱咐他一个人进山,要小心些。
于是,第二天,我没有见到七月。
从那日起,七月不再每天来我家了,只是隔三茬五来一回。有人来找他看病,爷爷也只是问了病人的姓名住所,记在纸上,待七月来时,再转交给他。
小木屋又恢复了昔日的寂静。
太阳一天天从山背后升起,小木屋外,朝颜花吐了新芽,袅袅娜娜地攀上了檐前的花架,七月每次来间隔的时间,竟是一回长过一回。
“七月大叔已经快一周没有来了呢……”
“七月大叔已经半个月没有来了呢……”
七月不来,早晨再没有人做好早饭,叫我起床,再没有人帮我擦屋扫地,打理家务……
没有七月的日子,每天早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看看屋后晨雾笼罩的林间小道,心底期盼着某个人的身影,会出现在那里……
等着我的,总是一日复一日的满怀失望——
“七月大叔今天又不来了么?”我一边无精打采的做着早饭,一边问爷爷。
“七月大叔今天又不来了么?”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洗着衣服,一边问爷爷。
“七月大叔今天又不来了么?”我狠狠一刀将手里的柴劈成两半,一边问爷爷。
“七月大叔今天又不来了么?”……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爷爷深深的叹息——
“月牙儿,月牙儿,七月,他和我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爷爷说,能在茫茫人海中与七月相遇,是我们大家生命中的一段缘。
缘是不能强求的,既有缘聚的一日,便终是难逃缘散的一日。
难道,我和七月之间的缘分,就此已将到了尽头?
七月不常来了,可日子却仍是一天天的过。
七月他真的是进山采药了么?若真是如他所说,不能每日里回来,为何断崖上青石墓碑前的花儿,仍是日日换了新的?
然而,终于有一天,当我踏上断崖时,我注意到——
“这花环,似乎是昨日放的那只啊?”
第二日,第三日……已经足足一周了!
花环上的迎春花朵朵凋零,翠绿的叶子片片枯萎、脱落……就连墓四周的青草,也已疯长到的半尺多高。
七月他究竟怎么了?就算他不肯再来看我,难道他也不再来看初九姐姐了?是他终于堪破了红尘聚散,离开了这里?还是他已经完成了他对初九姐姐的承诺,去了那边与她团聚?
那天夜里,安顿好爷爷睡下,一个时辰后,我又站在了那个崖墓前的平台上。
一轮弯月高悬中天,眼前,黑黝黝的洞口,仿佛一只张开大嘴,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怪兽。
“月牙儿,回去吧,再也不要来这里。这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话犹在耳,我却要违背当日我对他的承诺了。
“对不起,七月!月牙儿,实在不是个听话的乖女孩啊!”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一脚踏入了黑漆漆的山洞。
干松枝绑做的火把,燃烧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火光也是时亮时暗,明灭不定,仅能映亮眼前不到半米的距离。
弓着腰,摸着岩壁一步步往前,岩壁阴冷潮湿,前方,竟有嘀嘀嗒嗒的水响,一声接着一声,敲得我心里直发毛,再往前走几步,空气竟是愈来愈浑浊,透着一股子腥臭腐败的气息,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通往那个世界的黄泉之路?
越往里走,那腥味竟是越来越浓烈,感觉,像是……血的味道?
我心如鹿撞,强忍晕眩,用手捂住鼻子,张开嘴大口的喘气,脚步却不曾有半点停滞。
就算我正在前往的地方是血池地狱,我也不会有半分犹豫,我一定要去确认——七月,是不是在那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如果有一天,你的爱人不见了,你说她会是在碧落呢?还是在黄泉?
七月那样的人,老天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黄泉呢?他应该去碧落,与初九姐姐团聚的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头顶竟是突然一高,直起腰来,眼前——并没有幻想中的血池地狱,却似乎是一间不小的石室,只是石室颇深,松枝火把的光照不能及远,前面黑漆漆一团,也不知有些什么。
我将火把举近山壁,沿着墙根一路细看过去,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粘土夯做的土灶,灶底和锅沿已被柴火熏得乌黑,但灶上的锅盘碗盏、油盐酱醋竟是陈得整整齐齐,大捆的干柴也是齐崭崭地垒放在灶台的一侧。
原来,这里,竟不似是墓室,倒像是有人住的?
伸手摸时,灶膛冰冷,灶台上也已有薄薄的一层积灰,想是有些时日没有用过了。
灶台相对,是一个三米见方的小水池,却是积雪的融水浸透山壁,流入这石洞,竟然顺着崖壁的缝隙,聚在这里,汇成满满的一池,我来时在甬道中所听到的嘀嗒嘀嗒的水响,便是洞中积水从室顶石壁上滴入水池时发出的声音。
水池一侧的壁上,竟然悬空挂着一盏松油灯。我试着用松枝火把去点时,却发现,灯里的松油早已燃尽了。
将灯架在水池上,点燃时,便可借水池的反光映亮石室中更大面积的地方,我暗暗佩服设计人的心思细腻、设计精巧。
再往前走几步,是一个高出地面不到半米的平台,平台的一侧,放着各种生活的用品,而另一边,则分门别类、整齐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药材,一堆堆、一捆捆。
这——就是七月住的地方?
石室并没有我想象的大,再往前几步,便已到了尽头。
前面,铺着一层厚厚稻草的地方,应该就是“床”了。
我突然知道血腥味是哪里来的了——
在火光映亮的范围,石室前方的地上,大滩大滩的,暗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血迹随着我的脚步一路延伸,直至“床”边。
当火把闪烁不定的光将那所谓的“床”映亮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七月。
他全身蜷缩成一团,匍匐在稻草堆中,身上,稻草上,到处是血,大片大片的血渍,暗黑的,深红的,鲜红的……干涸的,新鲜的……
而令人窒息的腥臭气息,正从他的身上,从那些血中,一阵阵地散发出来……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火把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溅起几粒火星,熄灭了。石室中,只剩下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我的心,亦在这黑暗中,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下沉……
没有尖叫,没有惊呼,我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我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所想找到的答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无边的漆黑中,就连时间,都仿佛已经停滞。
梦,这一定是梦魇,我刚刚所看到的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
当我睁开眼时,我就会看到七月伏在我的床边,望着我,眼中洋溢着暖暖的笑:“小懒虫,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哦!”
……
我试着睁开眼,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眼前的世界。
起初依旧是一片黑,渐渐地,我的眼已逐渐适应了这黑暗,眼前的东西,一点点清晰起来——
潮湿的石室中,一团团乌黑的血渍,泛着诡异的红光。七月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草堆中,眉头微皱,神态却极为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就仿佛是睡熟了一般。
他是为见到初九姐姐而笑的么?
“七月,七月……”我不知道从哪里的来的一股勇气,或者说,是被某种神秘的意念所驱使,竟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没有想象中的彻骨冰寒,触手滚烫,竟似火灼一般。
我大惊缩手,差点跳了起来。
他在——发烧?!
难道,他还活着?!
“七月大叔,你醒醒啊,七月大叔!”
我跳到稻草堆里,顾不了他一身的血,顾不得他浑身滚烫,用尽了全身力气摇他的身子。
许是听到我的喊声,他的咽喉蠕动了一下,眼皮抬了抬,却终于没能睁开眼睛。
难道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我慌乱之极,明明是心急如焚,偏又是手足无措。
七月,我该做些什么?我怎样,才可以帮你?
爷爷?叫爷爷来!爷爷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的!叫村里人来,找大夫来治他!慌乱之下,我抬脚往来路冲,只跑得两步,却又猛然停下。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把七月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他会死掉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我心如乱麻,欲哭无泪。
石室中,一片静寂。
“嘀嗒,嘀嗒。”
水一滴滴落下,滴入池中。而时间,或者说,七月的生命,也正随着这水声,一秒一秒地流逝。
水?!
一道灵光划过我的脑海,我精神一振,一跃而起。
——七月在发烧,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给他降温。
——积雪融水,触肤冰寒,用来降温,再好不过。
拎了池边上的木桶,打了满满的一桶水,吃力地拖到七月的身边,撕下一片衣襟,沾湿了水,滴在他干裂的唇上。
七月的唇分明微微蠕动了一下。
我心中大喜。
七月神志仍未恢复,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附耳过去,凑近了仔细听,却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凝神仔细辨认口形,又揣测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七月反复念的,竟是“初九”二字。
初九,初九!都这般模样了,他口中所念,心中所想,竟还是初九!
那位长眠于墓中的初九姐姐,该是怎样一位女子?竟让七月他心心念念,以至于斯?
强忍眼泪,我用沾了水的布条,为他抹拭全身。
乡村儿女,本少礼教,更何况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男女之防?
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动手解开了他的衣襟。
小心翼翼地为他揩净全身,我意外地发现——七月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的身体上,虽然有着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伤痕,却全都是已结痂的的旧创,并无新伤。
七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可以会有那么多的伤口?
他身上并未流血,那么?石室中的这些血,他身上的这些血,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石室中极暗,本就不易看清东西,我又是心慌意乱,此时静下心来,凑近了细看,我才注意到,原来,他的嘴角,犹挂着一丝淡淡的血迹。
这些血,不是伤口流出来的,而是他吐出来的?!
竟然,竟然吐了这许多的血!
耳畔,蓦地响起那天夜晚,我站在断崖上时,空谷中传来的阵阵咳嗽声,还有那曲终于没有奏完的《江城子》……
难道,七月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风寒发作的关系?
就算是风寒久治不愈,以至高烧引发了肺疾,又是怎样严重的肺疾,才会让人吐这许多的血?
我守在七月身边,半步也不敢稍离。每隔一段时间,就为他擦身降温——这是我现在所想得到的,也是唯一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一遍,两遍……
水打了一桶又一桶,也不知道擦了多少遍,终于,我支持不住,伏在七月的身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