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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弃婴 ...


  •   中考之后,初三暑假。

      太阳下山,余晖落下,依旧热得人心烦意乱。

      郁宁稚的房间在二楼,一张不大的双人床,铺着凉席,他横躺在上面,小腿垂落下来。

      旁边有些年头的风扇嗡嗡转着,郁宁稚就睁着眼放空。

      他的房间不大,门口一个柜子,靠墙一个书桌,窗户临着巷子,外面的声音从下面飘上来。

      “弥望我跟你说,我有高中上了!我爸妈本来准备送我去读职高,谁知道我超常发挥考上了!哈哈。”

      “哪所高中?”

      “和光中学!离你们一中也近,周五放学我们一起回来啊,我已经瞧好路线了,就在县城人民路那个路口汇合怎么样?”

      郁宁稚出溜下了床,跑到窗边探出头:“弥望!”

      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正巧走到他家窗户下,其中一个颀身玉立,正是弥望。另外一个有点胖,就是差点儿没考上高中的陈文科。

      听到他声音,两人抬起头来。

      “晚饭你自己想办法!今天我爸妈不在家。”

      陈文科站在下面大喊:“不去你家!弥望,晚上来我家吃,正好我爸妈要庆祝我考上高中呢。”

      弥望没答,仰着头问:“那你呢?”

      “管好你自己。”

      “谁稀罕管他啊!弥望,别理他,走去我家我给你看我最近新得的……”

      郁宁稚砰地把窗户关上了。

      弥望家和他家是邻居,站在窗户这能看到弥望的房间,但是弥望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在那个房间住的比较多,再早些时候他是住过郁宁稚家里的。

      六点多的时候郁宁稚听见家里大门响了,以为是爸妈回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想制造自己刚好要出门觅食的假象,出了卧室门,在二楼遇见跑着上来的弥望。

      郁宁稚松了口气,“怎么是你?”

      弥望提着手里的炸淀粉肠和凉粉,一看就是在园区的小吃摊上买的,“给你送饭。”

      “你不是在陈文科家吃饭?”

      “没,人家一家人庆祝我在那算什么事儿?我回家吃的。”

      “哦。”郁宁稚总算接了过来,拿回自己房间吃。

      郁爸郁妈给他留了钱让他去村里的超市买零食凑合,他嫌热,懒得跑这么远。现下正好把钱给弥望。

      弥望只看了一眼,说:“客气什么。”

      “不能白吃。”

      “得了,点我呢?我在你家白吃多少顿了。”

      他房间只有一个椅子,弥望跑了一身汗不好意思坐他床上,于是转悠到隔壁房间搬了把椅子坐风扇边上,“郁叔和宁婶他们去哪了?”

      “郁宁卓发烧了,带他去镇上医院。”

      郁宁卓是他弟弟,今年才三岁。先前郁妈身体有些问题,结婚好几年都没有孩子,村里和他们同年结婚的大多都二胎满地跑了,郁妈的肚子还毫无动静。

      郁武他妈对这个儿媳妇颇有意见,次次挑刺,阴阳怪气。说什么女人不能生就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刚开始宁茹茹觉得难听,也气,跟郁武说:“咋不能生就怪我,不能是你的问题吗?”

      两人去医院检查,还真是宁茹茹的问题,从那以后一声不吭,说看什么医生就看什么医生,说喝什么药就喝什么药。

      在城里大医院瞧了许多年,医生都说极难怀上孩子。

      郁武也心疼她吃那些药,大药片子、中药,啥都有,喝了也没见啥用,他总说:“不成算了。”

      宁茹茹说:“再没个孩子你妈要叫你跟我离婚了。”

      “她就是爱说,又管不着。”

      “她说的也是,不能没孩子啊。”

      “不成跟大嫂商量,过继给咱一个。”郁武烤着火闷头说,“我都不在意这个,不能生也省得你受那罪了。”

      “你大嫂那孩子你敢要?让你爸妈惯成啥样了。”

      大嫂家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过得苦不堪言,每回过年宁茹茹见了都心疼,知道压岁钱会叫大嫂没收,尽量给她再买身衣服。

      宁茹茹叠着衣服,想想就来气,“先头你大嫂生闺女,你妈嫌,后来生了儿子才好。见我不能生,你妈又觉得大嫂千好万好,我哪也不好!”

      “那咱把英英要过来,成吗?我跟妈不一样,闺女我还更喜欢。”

      “想得美呢,大嫂还指望着英英长大换彩礼呢!没见还想再要个闺女呢?”

      他们村子不发达,有个老牌钢厂,夫妻俩都是车间里的工人,家里不富裕。

      每回上医院先骑着家里那辆嘎吱作响的老自行车到县里,再坐车到外面市里大医院,有时候去别的省更是折磨受罪,坐几天几夜的车也是有的。

      有次从医院回来,大冬天的凌晨,天刚蒙蒙亮,郁武蹬着自行车,帽子军大衣手套全副武装,后面带着宁茹茹。

      拐进村子里,郁武从刚开始的手脚冻麻到后来开始出汗了,宁茹茹冻得在后座蹬腿,脸低着埋在郁武身后挡风。

      郁武脚一撑地,宁茹茹道:“咋停了?”

      她探出头看见对面驶过来的面包车,路窄,所以郁武停下让道。

      “哪来的汽车?”

      他们村里还没人买得起汽车呢!都走了好远宁茹茹还回头看呢。

      冷不丁的,她听见一道声音,四处张望了下,忙拍着郁武的后背:“哎老郁,有小孩!”

      郁武忙刹车:“啥小孩?”

      “你听,有小孩哭!”

      郁武凝神听了听:“猫叫吧。”

      “我咋觉着是小孩呢。”

      宁茹茹下来走了几步,坚持道:“就是小孩。”

      郁武眼尖,指着前头路边说:“那儿。”

      宁茹茹忙跑过去,果然是一个小被子,里面包着个小孩,正闭着眼哭呢!

      这小孩被放这应该有一会儿了,脸冻得红扑扑的,嘴唇倒是惨白没有血色,看着都有点发紫了。

      宁茹茹左看右看,忽然想到:“是刚刚那辆汽车!”

      郁武推着车子,他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伸出一根手指用被角把婴儿重新盖住,“抱着,先回家,别给冻死了。”

      两人一走四五天,家里的火炉子早灭了,郁武慌忙生火点炉子,宁茹茹把手搓热了给小孩取暖,自己还冻得跺着脚呢。

      宁茹茹掀开那层小被子看了看,一下子惊骇到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才发出声音道:“老郁!郁武!”

      郁武连帽子都没摘就开始点火,被冒出的烟熏得咳了几下:“怎么了?”

      “你过来看!”

      “我生火呢。”

      “等会儿生!”

      郁武草草捅了几下柴过来床边,“咋了?”

      宁茹茹给他指指,他看见小婴儿身上的两套器官也惊住了,好半天说:“我先去把火点着,屋里太冷了。”

      宁茹茹也赶紧把小孩又裹住了,还加了一层被子。

      屋里渐渐暖和了,两口子围在炉子边上双双沉默,半晌,郁武先说:“要是健康孩子,谁也不会舍得扔了。”

      捡到那一刻,他们其实都想过了,能买得起汽车肯定是有钱人家,所以这孩子不是养不起才扔,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不想要了。

      但他俩做不到眼见着小孩冻死在路边,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想,先捡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是畸形,还是这种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毛病。

      郁武说:“歇口气,交到镇上派出所吧。”

      宁茹茹沉默不语,过了几分钟她说:“咱养他吧。”

      “他,还是她?”

      宁茹茹又不说话了。

      炉子里的火花噼里啪啦燃烧了一下,显得屋里异常沉默,郁武下了决心,“成,你说养咱就养。”

      宁茹茹也还是沉默着,郁武踢踢她,“咋了?说句话。”

      “要是妈不让呢?”

      郁武说:“那也没办法。”

      听说夫妻俩捡了个小孩,他妈果然不同意,在郁家堂屋三堂会审,谴责宁茹茹没有良心。

      “先前跟你们说,你大哥家压力大,让你抱来老三先养着,你们两口子死活不愿意,自家的血亲不管,现在从外面捡个野种,指不定有啥心脏病血液病传染病呢!再不然就是傻子智障,明天就把他扔了去。”

      郁武叫了声:“妈。”

      郁老太太说:“别跟我说没病,健康男孩是卖了有人抢着要,谁也不傻白扔了去。”

      郁武默认了她说的有病,“既然我捡到了,就不舍得扔。”

      “你自己的亲侄子不要,去捡个有病的当宝贝!”

      郁老太太和郁老头坐在堂上,郁武他大哥大嫂还有郁武的两个妹妹坐在边上,满堂没一个说话,郁武和宁茹茹也都沉默坐着。

      “说话啊!”郁老太太拍着桌子。

      “妈,这孩子不能扔。”

      郁老太太气狠了,拄着拐杖捶地:“成,你们非要养,以后要是有什么毛病要用钱用人的,别回来找我和你爸,也不用麻烦你大哥大嫂!”

      众人一听这话,连忙劝郁武低头认错,郁武重复道:“这孩子我不会扔。”

      小妹打圆场,“二哥,到时候叫村长开个村民大会,看谁家想养娃娃的让谁抱走,不是扔,毕竟是条命儿。只是大哥家这会儿也紧张,总不能看着咱亲侄儿给人家抱走吧。”

      他大哥郁文说:“二武,妈也是为你们好,万一这孩子有个啥烧钱的毛病,那不得把一家子掏空了?你侄子都是知根知底的健康娃,养着也放心。”

      “是啊。”大嫂陈丽红说:“这来路不明的娃,养上几年,指不定亲爹妈又找上门来了,那不是白养了?”

      郁文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弟妹不是喜欢英英么,不成把英英过给你们。”

      大嫂立马变了脸,“不成!”

      英英都快十岁上了,不几年就能嫁人了,大嫂可不会同意,狠狠地剜了郁文一眼,他们家向来是大嫂说了算,郁文便不吭声了。

      一直沉默抽着卷烟的他爹也发话了,嗓子粗粝听着人难受,“你们两口子倒是说句话,都哑巴了?”

      宁茹茹全程一句话没说,也是两人先商量好的,公婆都对她有意见,越说越火上浇油。

      郁武说:“爸,这孩子不能送人。”

      “理由。”

      郁武又不说了,郁老太太揣起手:“老二媳妇,你说。”

      宁茹茹看着地板,“我听郁武的。”

      郁老太太哼了声,“你们夫妻俩一向主意大。”

      “成。”郁老头把烟熄了,“你们非要,那就养。不过丑话说前头,这娃我们不认。”

      “是好是坏,这娃你们自己带。”郁老太太也揣着手道:“将来有什么,也别指望着我们帮衬。”

      郁武点头,“成。”

      “成啥成?”小妹焦急道:“二哥,你和二嫂都在厂里上班,哪有时间带娃?”

      郁武说:“让你二嫂辞工。”

      “你一人的工资够养活全家?万一这娃娃再生病了呢?”

      眼见郁武沉默下来,宁茹茹说:“大不了我学着种地。”

      听及此,大嫂坐不住了,“弟妹,你以为种地多简单,又有多挣钱?”

      郁文也是深深拧起眉,满脸不赞同。

      陈丽红又说:“这样吧二武,把我们家三儿和英英一同过给你和弟妹,爸妈、我和你大哥都能帮衬着。至于这娃娃,我们给他找个好人家也是一样的。”

      郁老头沉沉开口:“你大哥大嫂让了好大一步,老二,你还不知足,真想为着个捡来的野种和全家断绝关系?”

      宁茹茹都开始焦躁了,郁武还坐得定:“爸,我咋会想断绝关系?”

      “全家为你们出主意,你们犟着脖子不吱一声,后路倒想得明白,这不是要断绝关系?”

      郁武沉默了一会,终于说了:“这小孩,有点畸形,不影响生活,但放外边肯定没人要。”

      他只简单提了一句,没说具体怎么畸形了。众人面面相觑,畸形儿他们见过,确实没人要的,他爹沉沉哼了声:“别人不要,你们两口子要?”

      “毕竟是条人命,我和茹茹不忍心。”

      “那三儿不是人命?你们就忍心不管?”

      宁茹茹想说那三儿也不是她生的呀,管她家啥事?但她忍住了。

      郁武说:“大哥的孩子有你们照应。”

      陈丽红阴阳怪气道:“得了,爸妈年纪大了,你们也好意思说这话,不替父母分忧,为了个捡来的残废连亲爹亲妈死活都不管了。”

      宁茹茹忍不住了,“大嫂说这话也太难听,爸妈这么辛苦,不是给你们带孩子?”

      郁老太太说:“我倒是想给你们带,你们有吗?”

      郁武:“这不是有了么。”

      “你还敢提!既然知道没人要,就赶紧给我扔了去,不然以后不用再进我和你爸的门!”

      郁老太太指着宁茹茹骂:“肯定都是你挑唆老二,明天把你娘家人都叫过来,咱们分说分说!嫁进来这么多年下不了一个崽,对你侄儿见死不救,跑去外面发善心!早知道我就不该留着你,让老二再娶一个也比你和郁家一条心些!”

      那小孩估计是被吵到了,在里屋哭得尖声。

      “不用了,妈。”郁武搓了把脸,“你不认这孙子我们不勉强,大伙都回吧。”

      “你这意思是连我和你爸都不认了?”

      “我没说这话,你和我爸我还是孝顺着。”

      “成,我也说到做到,你这娃不扔,我们就当只你大哥一个儿子!”

      宁茹茹也呆了,她以为郁武先前说的‘那也没办法’意思是他爸妈要不同意那就没办法了,谁知道这意思是他爸妈不同意也没办法!

      郁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要走,宁茹茹心里也有气,但还是站起身拦着:“妈,爸,郁武没这意思……”

      “茹茹。”郁武说:“去看看孩子哭啥呢。”

      虽然知道郁武是支开她,但孩子一直哭不能不管,等宁茹茹再回来郁家人已经全走了,剩郁武捂着脸坐着,一瞬间好像老了几岁。

      从那以后郁家真不让郁武上门了,跟结了仇一样不相往来。一直到前几年好不容易怀上郁宁卓才好些。

      宁茹茹属于大龄产妇了,又是早产,郁宁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全家都宝贝着。

      除了郁宁稚。

      弥望看他吃了一会,问:“你高中在哪上?”

      “还没决定。”郁宁稚喜欢吃这家炸淀粉肠,皮炸得酥脆,蘸上孜然和辣椒粉,辣到嘴唇发麻,他呼了口气缓缓,说:“可能继续读镇中。”

      镇中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也是离他们最近的初中,郁宁稚和陈文科初中都是在这上的。

      去年才试招了一个高中班,有没有升学率都还不清楚,就连成绩吊车尾的陈文科都不会选择在这上。

      弥望皱起眉:“开玩笑呢,你成绩能进一中。”

      郁宁稚不欲跟他多说这个问题,含糊道:“再说吧。”

      弥望只坐了一会就回去了,郁宁稚吃完把剩下的纸盒塑料袋一兜,准备扔街上垃圾桶里去,遇见弥望又回来了。

      “干啥?”

      弥望刚回去冲了个澡,拿着自己手机回来的,他说:“晚上我睡这。”

      郁家二楼一共三个房间,最大的是以前郁武和宁茹茹的卧室,自从宁茹茹怀了郁宁卓,上下楼不方便,于是夫妻两个暂时住到了楼下。

      一间是郁宁稚的房间,他从小睡到大,还有一间原本是杂物间,宁茹茹为了方便郁宁稚读书,把二楼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他弄的小书房。

      后来弥望在他家暂住,宁茹茹把原来郁宁稚的小床放了进去,郁宁稚也没闹,那间房就成了弥望在郁家的房间。

      刚刚弥望坐那把椅子就是从里面搬的,但是他好几年没在这住过了。

      里面很简陋,一张小床,一个书架,书架上挂着一圈小灯串,一张很小的桌子,一把椅子,再没其他。

      “小书房连个风扇凉席都没,想热死?”

      “宁婶不是没在家么,你把他们房间的给我搬过来。”

      “闲着你自己的空调屋不睡,跑来我家受这苦干啥?”

      弥望也嫌热,他家条件好一点,早早装上了空调,也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睡得着。

      弥望提议说:“不然你跟我来我家睡呗。”

      “我不跟别人一起睡。”

      “知道,这不特殊情况么。”弥望用手扇着风,跟在郁宁稚后头慢悠悠上楼:“要是你在一中上高中还得住校呢,那可是六个人住一起,不提前习惯习惯?”

      说完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想住校才留在镇中?”

      郁宁稚悠哉回房间,对弥望的话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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