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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忽忆故人今总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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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躺在床上,妙盈已经安安静静地睡去,青杳从荷包中取出那个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那是一个金戒指,托在红布上,只有一点点大,可是好重啊,像他的心意一样重。青杳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
青杳捏起戒圈,它不是规则的圆形,而是被打成了波浪的、绵延不绝的山的形状。
青杳这个词的本意是指幽深的青山,杳杳青山,就是自己的名字。
有心了。
青杳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套在自己的手上,中指、无名指、食指……挨个试了一遍。
都大了。
甚至戴在大拇指上都有点松。
戴不上啊,青杳有一丝懊恼。
她把戒指用红布包好,装回荷包里。
反正无论如何也都是戴不了的。
虽然妙盈说人生就是渡红尘、历情劫,可眼下的自己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顾及儿女情长。
罗戟的心再怎么真,意再怎么诚,终究解决不了青杳眼前的困境。
手里的储蓄还能度日一阵子,那用完呢?总不能一直赖在妙盈这里。
既然从家里出来了,又不想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再托付给一次婚姻,就得想个办法自食其力才好。
青杳想起父亲顾祥之前建议自己往旧日同窗那里走动走动,说不定就能牵上一桩好姻缘,当时自己不以为然,但现下想来,走动是必须走动的,只是不是为了姻缘,而是为了谋生。
谋生大过天,情情爱爱的……唉,顾不上了。
心一定下来,青杳很快就睡着了。
一早起来,青杳把自己的想法跟妙盈说了,妙盈很支持青杳自食其力,还主动提出愿意为青杳打听打听自己那些旧日故交,争取帮顾青杳早立门户。
是该去走访一下故人了。
青杳出了灵都观下山,往道政坊去。
道政坊西邻东市,北邻兴庆宫,坊中多是勋贵高官的豪宅,青杳第一次来就被搞得晕头转向的,日头已经升起来,绕了一大圈也没找着自己要找的宅子,一想到自己天不亮就出发了,真正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正当青杳走得脚都疼了的时候,被人给叫住了。
“我瞧你在这里外里绕了好几圈了,看你眼熟,原来果然是你!”
青杳回头,看到一张灿然若菊的笑脸。
“哎呀!大娘,是你呀!”
叫住青杳的正是那日青杳拜访父亲回城时捎了自己一段的妇人,让青杳称她吴大娘。
“娘子怎么上道政坊里来?走亲还是访友?”
青杳也忙做了自我介绍,请吴大娘给自己指个路。
“哦,你说的是刘翰林家呀,就在我们公子府上隔壁条街,我正好刚买了菜,顺道送你过去。”
吴大娘热情地挽了青杳的胳膊,青杳也千恩万谢说自己真是出门遇贵人。
两人一路闲扯两句,得知这吴大娘口中的公子居然就是杨国舅的时候,青杳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长安城居然这么小。
“顾娘子,上家里坐坐,喝盏茶再走吧?”吴大娘热情相邀。
青杳抬头看了看门口“杨府”两个大字的牌匾,婉言拒绝了,说大娘跟着国舅爷才迁居回长安肯定许多事情忙不过来,自己改日再来叨扰。
吴大娘也笑说确实如此,这次回长安,府上的下人一个都没带回来,都得再现买,公子那人要求又高,真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便不留顾娘子茶饭了。
将要告别时,青杳突然心念一动,给吴大娘递上了一张自己的名帖。
“原本萍水相逢不该如此,只是我最近从夫家断离,还有高堂双亲需要侍奉供养,府上若有女公子需要有人陪着读书习字的,还劳烦大娘跟国舅爷荐一荐,我这里先谢过了。”
青杳双膝屈礼,上身微躬,被吴大娘扶起。
“我瞧你年纪轻轻的,原来竟是这样不易,只是不好诓骗娘子,我家公子尚未婚配,家中也无女眷,不妨娘子再去别处问问吧。”
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吴大娘的坦诚也叫青杳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反而笑笑说:“是我孤陋寡闻了,那若是日后府上办喜事有需要女工针线的地方,大娘尽管找我。”
吴大娘面泛尴尬之色,似乎有难言之隐:“操办喜事……唉,恐怕到时也是皇后娘娘费心了……”
青杳听出言下之意是即便有这样的活计也是有宫中包办,自然不会从民间随便找人来接手的,心知话已至此不能再往下了,便行礼道谢告辞。
按照吴大娘的指点,青杳抄了一条小巷的近道,没几步路就找到了刘子净家的门口。他父亲担着翰林院学士的职,常在御前走动,因此都叫是刘翰林的府邸,刘子净只是户籍司的一个郎官,还不足以开府别居。
青杳给门房递上自己的名帖。
门房从头到脚打量青杳,上上下下来回来去地打量了好几遍,那目光让青杳格外不舒服。
“我是府上大爷屋里的夏少奶奶的同窗,姓顾,劳烦大哥通传一声。”
门房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问:“你就是那个顾娘子?”
青杳感到奇怪,“那个顾娘子”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打算装糊涂。
“就是夏少奶奶女学时候的同窗,大哥通传一声,少奶奶准知道的。”说着拿出几角碎银子递到门房手里请他拿去吃茶。
“顾娘子客气了,大爷专门打过招呼,要是有姓顾的娘子上门,叫直接引到书房去,不论什么时辰什么事由的。”
青杳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了门房那不明意味的暧昧目光在暗示什么,心中感到一阵恶心。但还是继续装糊涂:“不敢,只是上次在街上遇上大爷和少奶奶,少奶奶说惦记往日同窗之谊,邀我过府坐坐,大爷公务忙碌,怎么会记得我这么一点子小事,想是大哥记岔了吧?”
也不知那门房有没有把青杳的话听进去,只是带着青杳进了大门右转到跨院后交给了一个内院的婆子,那婆子倒是没说什么,也没用奇怪的目光看自己,只是把青杳带去了花厅,说少奶奶在前边会客,让青杳此间稍候。
花厅里没有别人,婆子在门外守着,青杳没有坐,只是静静地站着,端详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厅中摆着新鲜的栀子花,都一丛丛地插在瓶中,厅中环绕着淡淡的芬芳气息,一看就是夏怡的手笔,她出生在夏季,最喜栀子花,当年在女学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装点自己的寝舍。
就连墙上挂着的画,画得也是栀子花,落款是悦梦斋主,“悦梦”是夏怡的号,上学的时候她就说梦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斋,就命名为“悦梦斋”,看来她已经实现了。
自己当年说过什么呢?青杳已经记不得了。
当年的夏怡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这里竟然找不到一丝诗丽黛生活过的痕迹?
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诗丽黛,她曾活过啊,她曾是这里的女主人啊。
想到诗丽黛,青杳突然想起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来。
诗丽黛出生在冬天,但她出生在永夏之国暹罗,她跟青杳说来长安最想看一看雪。
可长安的冬天也是不下雪的。青杳出生在长安,也从来没有见过雪。
听到这个答案的诗丽黛很是失望,她垂下又密又长、微微上卷的睫毛。
那忽闪忽闪的睫毛让青杳第一次看到就很着迷,诗丽黛很大方地让青杳伸手摸,青杳用指尖轻触,诗丽黛的眼皮微微颤抖,充满少女的羞涩;青杳更喜欢从身后伸出手蒙上诗丽黛的眼睛,那时她的睫毛就在青杳的掌心微微抖动,痒痒的,像细小的蝴蝶。
作为暹罗流亡公主,诗丽黛的童年颠沛流离,她年迈的父亲在一场宫廷流血政变中惨死,母亲带着她东逃来到大唐,却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心力交瘁而死,还不到十岁的诗丽黛是在忠心的老侍卫的护送下来到长安的。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故国的诗丽黛只有一个“公主”的虚名称号,回头看不到故国,向前看也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因为宫廷中疏于教养,在长安住了快三年的诗丽黛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好,一满十二岁就被丢进了女学。那时的女学里像诗丽黛这样的女孩不在少数,她们有着父亲高贵的姓氏,但因为母亲早逝或母亲是妾室等类似的原因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府上的女主人就把她们丢到女学里来,教养四年后,年满十六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配人了。
就婚配这一点来说,高门贵女和青杳这样的平民都缺乏选择的权利和自由,这也是二者之间为数不多的共通之处。
青杳和诗丽黛是在入学后第一次分组课业中认识的,那时候没有人愿意跟汉话都说不清楚的诗丽黛一组,更没人愿意跟没有门第出身自己考进来的青杳一组。女学里虽然没有太学里仕途经济的那一套,但是出身就决定了每个人所处的团体和在团体当中的位置——有爵位的勋贵家的女孩儿彼此间都能扯出些亲戚关系,会迅速抱团;世家子弟靠官位功名建功立业的新贵清流是朝中的实权派,论一论父祖兄长的年资和官阶,自然也就有了排位座次;那些出身富贾商户的女孩儿家,就会分流成两派分别附庸进前两个团体里去。剩下的就是边缘人了。跟青杳同一拨考入女学的十个平民女孩儿,几乎在一个月内就相继退学了,一开始青杳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她长大后才明白,有的圈子,只有投胎和联姻两条路,要么进去要么走人,硬留下只有痛苦,没有结果。
但青杳是个很鲁钝的人,那时的她根本闹不明白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顺序,也分不清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衙门的高低肥瘦,她也没意识到自己是被排挤,只觉得人家自幼相识的情谊组队自然优先找熟人,既然自己在这里没有熟人,那就先发展几个熟人。现在的青杳很感激自己当年的鲁钝,无形中躲过了很多冷眼和伤害。
青杳和诗丽黛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认识的。当时是在女学的抄手游廊中,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叽叽喳喳,青杳环顾四周寻找可供自己发展的人,就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相貌有点异域,也跟自己一样形单影只的女孩儿。青杳必须承认,当时就是诗丽黛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打动了自己,诗丽黛浑身上下,那一双眼睛绝对就是最妙、最绝品的!
青杳朝她笑了一下。
对方也回了个笑容过来。
这肯定就是有意思了啊!
就这么看对眼组队了。
诗丽黛的汉话说得不好,没关系,青杳擅长脑补,再配上点肢体比划,完全不妨碍交流。
甚至因此,青杳还跟诗丽黛学了暹罗语,当然这是后话了。
跟诗丽黛组队,青杳真的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那次的作业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作诗青杳没问题,画画问题就大了。
青杳缺乏丹青的天赋。
而这种天赋,诗丽黛恰恰拥有。
青杳第一次在诗丽黛的寝舍中看到她的画作时,惊艳溢于言表。暹罗的画作不同于中原的写意,而是侧重写实,用鲜艳的颜色勾勒出建筑、人物和风景。诗丽黛告诉青杳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她的父王便请暹罗最好的画师——是给皇宫和佛寺画壁画的高僧来教授自己。她就用画把暹罗的传说、风俗、神话记录下来,聊慰思乡之情。诗丽黛给青杳讲暹罗的一切,讲炎热的夏季,讲漫长的雨天,讲缓缓步入宫门的大象,讲披着红色袈裟在河沿祝祷的上千高僧,讲河上飘着的鲜花和河灯,讲酸的甜的水果。青杳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甚至在考入女学之前都没有出过自己居住的里坊,但是在诗丽黛的画中,青杳就像亲自去过那个永夏之国。
诗丽黛说自己没有家了,青杳甚至觉得这点也和自己很像,自己也是有家不能回的。
诗丽黛的画,那么好的画,居然一幅也没有挂出来,亏青杳曾经还觉得刘子净是一个深情厚谊的人。
那是青杳在女学最后的春天,一个晚上,诗丽黛拉青杳去湖边喂鱼,然后悄悄地告诉青杳说唐朝的皇帝决定把她嫁给太傅大人的孙子,他是一个太学生,叫刘子净。
诗丽黛问青杳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嫁给他。
“咱们两个永远不分开。”诗丽黛毛茸茸的大眼涌上泪水,变得湿漉漉的。
青杳啊青杳,那时候的青杳,心比天高。
她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拒绝诗丽黛的了,只记得说了一句刘子净缺乏文采,自己一定要追随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大文豪。
“就像智通先生那样的!”
那时的青杳觉得自己女学生的身份无所不能。
但到了那年的夏天就因自己最有文采的一句诗被女学给撵出去了。
啥也没有。
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