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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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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了,我还是讨厌冬天,无论是北方的冬天还是南方的冬天。哪怕,我的生日就在冬天。
这年冬天,老家罕见地下雪了。
老家的雪和北方有些许不同,没有鹅毛般大,雪瓣随着刺骨寒风徐徐下坠,落地成水,就像变了一个色的雨。
雪天,满目的白色。
白色的素布,白色的瓷盘,白色的花圈。
我是第一次见到白素布,李秀仁觉得小孩子不可以去参加白事,镇上遇到了就要绕路带我走。这是我第一次见灵房,唯一的印象就是白,李秀仁不会喜欢,她应该喜欢橙色,和橘子一样的颜色。
王阿婆说不可以换成橙色,办白事就要用白色,这是规矩。
葬礼是按老家习俗办的,王阿婆帮忙请人来弄的,不火化,放棺材里,去山上立块碑,过几天趁着月色埋了。
我寻思着不火化也没合乎规矩啊?为什么不可以用橙色的布。
王阿婆不回答我,把我拉到灵房门口。
哦,灵房就是原来的祠堂,挂上李秀仁不喜欢的白色素布就换了名字。
王阿婆让我站在门口,吩咐我要给来祭祀的人说:
“谢谢您来参加我外婆的葬礼。”
李秀仁面子还挺大,来的人很多,站了一个下午,我腿酸了。
赵俊逸和我一样站了一个下午,他本在一轮复习,请假来的。
我俩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童,只是说的话不太吉祥罢了。
老爸联系了镇上租块了一个办事场地,给客人来吃饭用。我记得这块场地,外婆和我说过,这就是我当初办满月酒的地方。
到处都是欢笑声,交谈声。
人出生,要大办一场,庆祝你的诞生,人死了,也要大办一场,庆祝什么呢?
王阿婆说是庆祝她进入天上的极乐世界。
屁话!云上最多有飞机。
王阿婆睨了我一眼,交代我听那个办事先生的指挥,进了会客场。
头上被绑上一块白布,面朝各位来宾。
“各位宾客起立。”
“接受孝子跪拜。”
白布蘸上了一点地上的雪水,脏了。
可惜了。
东西大多全烧了,只留几样做个念想。这也是规矩,说是烧给李秀仁在天上用。
还有各种纸扎的房子,车子以及各类纸扎家具和各种纸币金银铜钱,这些都要烧给她用。
有点好笑,李秀仁什么时候会开车,她不但不会开车,她还晕车。还有那个三层小洋房,李秀仁那年摔伤后,上楼梯不太方便,还住什么别墅?
王阿婆又说“人死了,身体上的病都会好,不担心。”
那大家还追求什么医学科技发展,生病了直接自杀,全好了。
王阿婆又不回我话了。
过了会叹了口气,说“别太伤心”。
头七过后一切终于回归平静。
院里的鸡和鹅都送给王阿婆家,张叔做主,把鸡和鹅各杀了两只,让我家和舅舅家带回去吃。
院田的白菜小葱这几天被这个踩那个踩的,死得差不多了。李秀仁要看见得心疼死了。
其他的……哦,祠堂里那张写着祖先名纸多了一个名字。
“李秀仁”。
。
社畜的生活是惨淡的。头七当晚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我就说,云上只有飞机,没有什么极乐世界。
李洁颜给我打了电话,赵毅也给我发了消息。
哦!他两请假来祭拜过,陪着我忙活了两三天,蹭了几顿饭。
他们说不要太伤心,不要太难过,李秀仁也算“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回到工作岗位,何组长还代表我公司给我发了两百块钱的慰问金。
请假八天没扣工资,还倒给我两百?
。
每天起来,吃早餐,去公司,绘图,量房,见客户,回家,吃饭,睡觉。
好像唯一的变化就是手机里不再有一个“轮回”的聊天框。
。
王阿婆给老妈打电话说,人去世后的第一年要回家过年。让故人热闹热闹。
在这座院子里,闹腾是最为熟悉的,只是现在这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就像一个口渴的人猛地喝到一口糖浆,腻得发慌,却丝毫缓解不了饥渴。
大家都是昨晚陆陆续续到的,今早起来却发现没有现成的早餐吃,老爸出去给每人带了一碗红油抄手。
我觉得味不对,差了点什么。
老爸说他就是在路口那家买的,可能是店里换配方了吧。
吃完早餐由舅舅把王阿婆昨天抓来的鸡提去屠宰场处理。王阿婆说鸡是上次从这拿过去的,李秀仁养的,只剩下这只了。
第一次置办过年,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舅舅去屠宰场晚了,要排队很久,老爸没买到筒骨,只买到了子排,老妈和舅妈不知道贴春联用的面糊要放多少水。
没有一个人去寺庙祭拜。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糖浆顺着食道进入胃里,泛起阵阵恶心。
这几年工作忙,不太按时吃饭,落下了胃病,现在估计胃病又犯了,胃里的东西和鞭炮声一起肆意翻涌着。鞭炮燃尽后一阵风掀起阵阵烟雾,我正好站在顺风口那,这阵混杂着刺鼻烟雾的风朝我奔涌而来。
退无可退。
鞭炮燃尽后就到了祭祖环节,老妈拿下放在窗台上的竹香。
李秀仁估计想骂人。
第一步是泼水饭,不是插香。
老妈撕开包装,问老爸:“老周,有没有打火机?”
老爸有些无奈:“我去年戒烟了,哪来的打火机。”
老妈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舅舅,舅舅也不抽烟,摇摇头:“忘了这茬,我现在去买吧。”
李秀仁不仅想骂人,还想打人。
我强压下胃里那股不适感,脱下毛呢外套丢到客厅的沙发上,把散着的头发用皮筋扎起来,走到有些手足无措在找打火机的老妈面前,拿过她手里的那炷香,开始吩咐众人。
“老爸,你和舅舅还有赵俊逸,去里屋把桌子凳子搬出来吃饭,记得搬四条凳子,别少了。妈,你和我舅妈去端菜端碗筷,八副碗筷,主位上也要留着给外公外婆用,对了,外公坐的位置要放一个酒杯,就拿青花瓷那种,等下要摆好年夜饭才能祭祀。打火机也不用买。其他的……我来。”
我第一次坐上家里“指挥位”,却没有什么畏惧感,就好像这些事我做了无数次。
一声令下,大家都去忙活去了。我随着老妈一起进入厨房,从菜厨里拿出一个大碗和一双筷子,把各个锅里的菜都夹一点放入碗里。
莲藕,炸肉丸,青菜煮萝卜,白斩鸡……这些都是每年过年都有的菜,其他的什么水煮肉片,麻婆豆腐,柠檬鸡丝都是新菜。最后加上没过饭菜的莲藕汤。
刚刚走到院里墙角,王阿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说是来看看我们会不会弄这些,看到我打算泼水饭后问我“为什么我家的水是粉色的”
“哦!刚刚懒得去接水,就舀了勺汤。”
她责备了我一句没按习俗来,之后交代我有什么不懂的去隔壁问她,就走了。
什么习俗,李秀仁当初也没拦我不是?
“各位老祖宗保佑我家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保佑外p……保佑赵俊逸考上理想的大学。”
这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李秀仁成“老祖宗”了。
她不需要再跟老祖宗祈福了。
。
完成第一项,老妈他们也忙活好了,桌子凳子摆好,菜饭也布置好在桌上,主位那左右各放了一套碗筷,左边那套碗筷旁放了一个青花瓷酒杯。
男左女右?
我过去把酒杯放到右边。
老祖宗一直把外公的碗筷放在自己右边。
做完这一切拿上老妈刚刚拿出的那炷香,朝着祠堂过去。
走进宗堂,供桌上已经放上水果点心了。
还算有人记得点。
拉开供桌左边第一个抽屉,果然那里放着两个打火机,一个白色一个橙黄色。
我拿了橙黄色那个,抽出几根立香,点燃,放下其他的,走到供桌的正中央,双手合拢大拇指捏着竹香,手腕抵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向着供桌拜了三拜,再把燃着的竹香插到供桌上的炉台里,后又点燃红烛。
思绪有些混沌,我不记得我是否有说年初祈福的话。
从祠堂出来后分别用主位上的筷子给两个空碗内各放了一块炸肉丸。
“开饭了。”
和原来一样,老爸和舅舅乘着酒劲聊着天南地北,老妈和舅妈聊着最近新上映的连续剧,表弟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和我说着高考的话题。
舅妈在给大家盛汤,我也接下了舅妈递给我的汤碗。
舅妈:“我记得我们楠楠最喜欢喝这了,多给你乘点。”
“诶!谢谢舅妈。”
莲藕排骨汤!
半碗莲藕,两三块排骨。
表弟问我:“姐,你感冒了?你嗓子怎么那么哑,我前几天也是感冒,包里应该有药,待会给你拿两包感冒灵?”
“行。”
过年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镇上估计也只有卫生院开着门。
想着,我微微抿了一口手里端着的汤,那股被压下去的恶心感瞬间达到高潮。
花椒放少了,排骨用的不是筒骨,煲汤用的子排也没用清水泡过,有一股肉腥味。上面的油花大概是挖了一勺猪油放进去的。
刚刚喝那杯葡萄酒度数应该挺高的,我记忆断片了,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卫生间,“唔哇”一口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强撑着洗漱台站了一会,眼前终于不再是一阵黑。
“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回身拉开卫生间的门,老妈拿着一杯热水进来让我漱漱口。
“你工作忙,但也不能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一两年你这个胃啊,越来越差了,上次去你出租屋那,我看你一柜子胃药,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不?都这么大的人了……”
收拾好碗筷,大家都坐在客厅看春晚。
春晚的主持人换了,去年也是这个吗?
不记得了。
我借口感冒不舒服上楼回了卧室,
忍着胃部的极度不适感,强迫自己睡着了
。
昨晚睡得早,天才朦朦亮,大年初一一早街上的鞭炮声都没开始响我就醒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收拾好准备出去走走。
小镇发展起来后已经完全和城市连接在一起,现在变成了市里一个新区。
天色还早,过年的气氛还没起来,只有一些商铺在为今天接客做着准备。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一辆计程车停在我旁边,光头师傅摇下车窗,用混杂着方言的普通话问我:“美女,去哪?我送你。”
那奇怪的口音听得我有点想笑,也用普通话回复他:“不用了师傅,我就走走。”
也许是因为开口就是普通话,师傅误以为我是外地人,热情推销着:“这大年初一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呢?看你是外地来的吧,走,带你去我们这热闹的地方。”
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地,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车,稀里糊涂地被师傅拉着出发。
也挺佩服自己的,也不怕被拐卖,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上车走。
窗外的景色一路倒退,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暖意,没有上次回来那么刺骨了。
师傅和我聊着天:“美女,你今年来对了,我们这就是今年发展特别快,这原来不是属于市里的,靠旅游业发展起来的,不然我们开出租车的也不会开到这。你看你左手边这条河,我记得我小时候,不不不,二十来年前也有人在旁边洗衣服。我现在怕狗就是因为小时候陪我妈来洗衣服被这里的狗咬过,还有那座山,原来还……”
自己的记忆被别人翻开念出来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就像写了一篇作文让老师给你写批注,明明自己才是缔造者,每一个字符都是出自我手,却感觉很邈远。
可能写作的时候开小差了吧。
“……诶,我刚想起来,就你刚上车那,我舅妈家就住那,我记得有个小男孩,不对,小姑娘,二十来年前吧,天天带着一群小孩上刀山下火海的,泼辣得很。你猜怎么着,人后来考上了首都的大学,前几年我老婆天天拿人家给我儿子举例子,别说还挺有效,我儿子去年也考上了市里的一本大学。”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变态地熟悉。
司机也不管我有没有回话,自顾自地说着:
“……美女,我们这也没什么多好的土特产,就橘子特别甜,冰糖橘,水灵的很,有些人家还吃橘子讨福气,你回去那天可以买点带回去吃……”
“诶,到了,青观寺,我们这最灵的寺庙,你去大佛那拜拜,特……”
司机话没说完我就把他打断了:“师傅,我不信这些。”
司机拉下手刹:“诶,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这是真的灵呀。我去年过年也来拜了,拉着我儿子来的,他这不考上个一本大学了嘛……”
耐不住司机说,而且是我没有问清楚去哪就上车来了,我也没多废话,付了车钱下车走了。
人挺多的,八点钟不到售票处就挤满了人。
去年还是前年来着,因为原来那片入口是居民区,不方便发展就移来了山的这一边。打车都走了十来分钟。
大门口人太多了,而且不是要除夕那天早上来拜佛吗?
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溜了。
冬日的太阳,只有亮度,没有温度。
我迎着这没什么温度的太阳,裹着大衣,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鞭炮声,一步一步沿着道路走着。
十来公里的路,我走了很久,期间老妈打电话问我去哪了,我回了句出来转转,她也没多问便挂了电话。
这个点只有来寺庙祭拜的人,我却逆着人流往市区方向走。
一出门就遇到那位出租车司机,接着我就到了这,没吃早餐,昨晚又吐,胃已经罢工了,“咕咕”地发着疼。
路边没有早餐店,只有一些小贩在卖水果。
冰糖橘。
堆了满满一车的冰糖橘,一座小山似的,和初阳一样闪着光,橙黄色的光。
买橘子的老大爷拉住我:“闺女,庙里去完了?来买点橘子,这橘子和大佛在同一座山上种着,灵气得很……”
这几个月我确实没吃过橘子。
我摆摆手示意不用了,老大爷很固执,执意推销着他的冰糖橘,吹得天花乱坠。最后看我确实不想买就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才放我走。
胃在叫嚣着自己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里握着那个大爷给的冰糖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橘子掏出来打算吃了垫垫肚子,兜里的橘子已经被捂热乎了,送入口中时并没有很凉。
嘴里的橘子都是软趴趴的,口感很怪,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霉味。
我吐出嘴里那口橘子。
拿着半个橘子翻看一下,发现橘子已经有个地方坏了,还有些青霉附在上面。看到霉的一瞬间,又是一股恶心劲翻涌而来,仿若我刚刚吃的不是橘子,而是吃了一口霉。
橘子从我手上滑落下来,滚到一边的树丛里,我扶上路边一堵破损的墙,又一次吐了出来。
这次吐和昨晚不一样,现在胃里没有食物,只吐出一口黄色的什么东西。我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扶着墙的手不由地发抖……不是,我应该是整个人都在发抖。
脚上没有力气,扶着墙慢慢地蹲下去。靠在墙边喘着气,额头上和背上一直在冒冷汗。
恍惚间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爸,的确是楠楠姐姐。”
接着有人过来摇了我两下,好像在叫着我的名字。
声音太小了,恍若从远方传来的,听着很不真切。
我试图张嘴回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次有意识时我已经在医院了,隔着半掩的门,听到有人说。
“……血糖,一点八,太低了,估计是早上没吃早餐引起的低血糖,平时胃应该也不太好。这些都要注意一下。”
接着听到老爸回应的声音。
我疲惫地闭上眼,没再管外边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