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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会蠢到再信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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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结婚的不结,不该结的非要结。”
爷爷这句话一说,苏一童就觉得对了,她印象里的家,就是这个样子的。
奶奶突然发病去世后,爷爷就搬过来一起住。她以前更不喜欢奶奶,总是明目张胆地偏心和挑剔,爷爷只是不帮她,但终究没多说过什么。
直到奶奶不在了,她才发现,好多鸡零狗碎的屁话,其实也都是爷爷的想法,只不过父爱如山,总要表演些沉默。
苏一童在心里说:不好意思啊奶奶,让你独自担了那么多年恶名。
听妈妈数落了半天,苏一童搞明白了,弟弟大学刚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就吵吵着要结婚。那个女孩跟他一个系,大概也是待业状态。
“妈,别人不是待业,别人在申请国外的研究生。”苏万里不高兴地反驳。
苏妈妈不搭理他,继续吐槽:“两个人正是奋斗的时候,自己还没养活自己呢,哪里有钱结婚?”
苏万里又没忍住:“我们就领个证,免费的,不用你们给钱。”
唯一的儿子结婚,能不风光大办?苏一童不用想也知道,爸妈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此时她倒是很想劝劝那个女孩,干嘛想不开,非得嫁她弟弟踏入这龙潭虎穴呀。
她仔细端详弟弟,除了这张脸有几分姿色,透出一些名不副实的乖巧,其他实在看不出什么优势。
“就算你要结婚,你那个女朋友,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也没工作,要样子也就是普通样子,你图个什么呢?”爸爸加入战局。苏万里对爸爸有点怵,涨红了脸没反驳。
苏一童觉得好笑:“你儿子不也一样,怎么还想攀龙附凤啊?”她突然想到什么,继续说:“噢,男孩有后劲,可能等到我弟50岁,就能光宗耀祖了吧。”
“去了趟大城市就看不起家里人了是吧?你不要忘了,谁供你读的书上的大学?三年都不回家,别人问我女儿去哪儿了,我都只能说忙着去挣大钱了。”爸爸似笑非笑,一如从前。
但她长大了,这种东拉西扯毫无逻辑道德绑架的话,已经无法再激怒她。
她把碗一收,起身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哈。”
有什么难的,像对待客户一样,像对待渣男一样,像对待烦而不自知的同事一样,反正也不会经常见面,把真心吞下,把期待扔掉,把回家当成到此一游,不就行了?
至于妈妈交代的规劝弟弟的任务,只求完成动作,不保证最后结果,糊弄下算了,她的话什么时候起过作用了?
但是听到弟弟叫她姐,垂着头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时,心里还是酸了一下。
血液流经心房,她感应到了相似的基因振动,在降生到人世前,他们毕竟来自同一个地方。
“跟你没关系,我是看不惯爸妈,不要多想。”
弟弟的房间是家里最大的,她曾经为此气得一个月不理全家人,无果。此刻,在熟悉的地方,她又做回了姐姐:“那个女孩是什么样?你真的很喜欢她吗?”
弟弟掏出手机,点亮锁屏:“你看,这就是她。她很好。”
看起来清秀,其他无。“哪里好?”
“她很有想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高考没考好才跟我念了一个学校,后来大学期间还参加过很多活动,拿了很多奖,就是运气不好,考研的时候身体出了点状况,不过现在又考了雅思,在申请国外的研究生,从来没放弃过。哎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好。”
这是夸女友?还是给三好学生颁奖呢?苏一童有点想笑:“苏万里,结婚很麻烦的,你知道吧?”
苏万里呼啦啦摇头,姐,你又没结过婚?你怎么知道?
谁说她没结过?“我就是知道。”
“姐,其实我也不是说有多想结婚。我是想,结了婚,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搬出去住吧?他们总可以不管我了吧?哪家大学生晚上回家还有门禁呀,就我们家有。”
苏万里犹豫了下,又说:“爸打过我,那个时候你去上大学了,不知道。”
“读初二的时候,我成绩跟不上,又很怕他们批评我,有次考试打了小抄,被老师发现了,吴勇你还记得吗?爸以前的同事,我们班主任。爸从办公室出来,把我叫到走廊,一脚踹肚子上,我直接就跪在他面前,好多同学跑出来看。”
苏万里有点哽咽:“他那天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不想学就别学,把老子脸都丢光了。还说了一句,你比你姐姐差远了。”
苏一童走到弟弟身边,轻轻搭在他肩上,她也不解,小时候当着她的面大力夸儿子,等到她走了,又拿她贬低他。
苏一童想说“他们是在激你,他们其实很爱你”,又算了。
曾经也有很多人也这样劝她,她知道的,爸妈不是不爱她,只是更爱弟弟,可她只不过想要公平的爱,就是贪婪了吗?就是不懂感恩吗?一个小孩,要怎样才能想通呢,只是因为性别,就永远只能得到爸爸妈妈次等的爱。
阳台不小,但两边都晒着衣服,两个人站在这儿,显得逼仄。
妈妈敲门进来说收下衣服,家里只有一个阳台,所以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嗯,其实这个房间,也不是很好。
小小的苏一童肯定想不到,她那么渴望的东西,29岁的苏一童不再想要。
回程本来没想让人送的,爸爸的培训班正是忙季,弟弟又有面试。妈妈执意要送,她也没再拉扯。
是苏一童先开口:“我弟不会结婚的,放心吧。”她没有细说,那天聊到最后,她问弟弟,那个女孩喜欢你什么?弟弟想了半天说,可能我对她很好吧。
爸妈把弟弟当成唐僧肉,千好万好,千防万防,没想到人家女孩,才是想去西天取经的。
妈妈嗯了声,又问她:“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容易吧?”
她要从哪里答起呢?是刚租房时被中介骗了三个月的押金,加班累到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乞求同事帮忙送自己去医院,还是看到前夫出轨火速离婚一个人去吃了顿大餐?
家到机场的时间这么短,什么都说不完。苏一童说:“不算轻松,不过还好,都能克服。”
“累的话就回家吧,家里可能没有大城市好,但我和你爸,总能帮你一些。”
苏一童想哭,想替以前的自己说好,但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现在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真的,以前你跟我爸不也挺难吗?后来也都过去了,越过越好。我年轻,吃点苦没事的。”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你好像不是我们的孩子,遇到什么困难从来不和我们说。”
“可能也是你长大了,我们老了。”
等到飞机离地,已经在万里高空,苏一童才敢让眼泪流下来。
她已经努力长大了,但仍然有一部分自己好像永远停留在7岁的夏天,在父亲训斥的威严里,在母亲吐哺的黏液里,仔细分辨爱意。
就像刚刚,妈妈一边劝她不要太辛苦,一边转头说要去看看房子,给弟弟预备以后结婚用的,说弟弟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了还让人操心。
弟弟22岁,不用开口就能有房子,她快30岁了,她需不需要一个家?没人为她考虑过。
可也是刚刚,在手机开启飞行模式前一刻,微信收到爸爸转账一万块,说,吃点好的,一路顺风。
“来,新郎看新娘,给点爱,啊,给点爱,诶,好,笑得真假。”
明明上一秒,还是戴着眼镜死磕数学大题的勤奋少女,下一秒,少女站在草坪中央,阳光穿透空气,洒在轻纱上,浮光跃金。
“何煦,你今天美爆了!”趁着新娘子坐下改妆的工夫,吴岭赶紧凑过去打招呼。
见到老友,何煦很开心:“结婚太忙太累了,脸都笑僵了,你过来不堵车吧。”
“畅通着呢。”镜子里的女孩妆容精致,仍难掩一双清澈的眼睛,吴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个妆是不是太浓了?”何煦被看得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很好看,很适合你,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吴岭说:“就是有点不习惯,感觉还是同桌呢,怎么一下你就嫁人了成家了。”
何煦说:“我也没习惯哈哈,遇到合适的就结了,没想到这么快。”
“他好吗?结婚开心吗?”问题没过脑子,吴岭已经问出来。
但何煦还是像以前一样,回答通常都会过脑子,思索后说:“他善良、诚实、正直,很尊重我,截至目前,我都是因为开心才结婚的。”
“真好,为你开心。”
改妆很快,改的是仪式妆,在上一套的基础上多了些庄重,何煦提起裙子赶往下一个流程:“我去换衣服了,一会儿估计顾不上你,你努力吃,多吃点,吃饱,下次单独约。”
何煦是吴岭在文科班的同桌,南城一中重理轻文,可以说一只脚踏入文科班,就有一只半脚悬在重点大学外面。
一个班60%的人都在课上看小说、讲小话、开小差,吴岭也经常在无聊的语文课上补觉,但何煦一次都没有,她永远睁着大大的眼睛听讲,跟着老师的节奏回答问题。
除了趁老师转过身板书的时候偷偷吃一口蛋糕,再一点点把鼓鼓的腮帮子里的食物消化掉。
用后桌许之远的话说,以何煦的定力,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有人是真心认为,有人是挖苦嘲讽。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心理素质还不够好,何煦的成绩并无太大长进。而中学时期,努力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有时意味着,不聪明。
那些学校的风云人物,往往是不那么刻苦、看起来总在玩,依然能拿高分的人。其次是虽然没拿到高分,但也能获得一个“聪明是聪明,就是有点贪玩”的名声的人。
吴岭在中间摇摆,她既羡慕那些不用刻苦的天才同学,又羡慕何煦这样坚定地努力不怕样子笨拙的人。
“小岭。”
当吴岭牢记新娘的嘱咐,端着盘子守在肉串、牛排旁边,认真吃饭,腮帮子都有点酸的时候,有人叫住她。
很熟悉,是许之远。
吴岭拿着叉子的手悬在半空,囫囵吞下一大块肉说:“好久不见。”
好像应该解释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许之远体贴地开启话题:“没想到何煦是我们朋友里第一个结婚的。”
“是啊,以前还觉得她怎么都不开窍,一点感情的事都不懂,结果比我们进度都快。”
“最近工作还是很忙吗?”
“刚结束一个项目,好点儿了。你那边,都顺利吧。”
“做生意很难顺利,不过一般最后都能解决。”
“对不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吴岭低下头。
许之远看着她,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又算了。“不是你的错。”
吴岭抬头看他,眼里都是歉意。
“求婚本来就有两种结果,成功和不成功。我从前确实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也想,但是你不想,我也只能接受,说到底,我只能决定我自己的感情,你并没有欺骗我、故意伤害我,所以,不用对不起。”
“砰!”吴岭往声音的方向看,五颜六色的气球从草坪上升起,背景音乐逐渐盖过说话声,何煦笑得灿烂,在爱人朋友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全世界都变成背景板,如果一个人的人生里有什么电影时刻,大概就是此刻。
“我们也过去拍照吧。”
吴岭放下盘子跑过去,等她转头,发现许之远还停在原地笑着望向她,漫天音乐里,她看见许之远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再见,小岭。”
她想起高中夏天,学校总是迟迟舍不得开空调,午休的空气滚烫,她热得换了好几个姿势都睡不着,刘海汗湿了贴在额头上,忽然感到背后有风吹来,清清凉凉。她回头看,许之远明明枕着一只手闭着眼睡觉,却还有一只手伸出桌面,用草稿纸折成的扇子,上下轻轻摇着。
她那时17岁,知道如何跟人吵架,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男孩的心意。
现在她长大了,大到学会了接受,也学会了拒绝,却又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好好告别。
婚礼快结束时,周辰赶到了。
吴岭很想回家去翻翻黄历,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宜前任聚会吗?
她看向何煦,发现何煦也一脸茫然。“周总!你竟然来了!”新郎迎过去:“不是说很忙吗?都没准备你的那份喜酒呢。”
周辰做了一个掏荷包的假动作:“啊?那我的红包不是送不出去了。”
吴岭刚想缩到人群后面去,就看到男生走过来:“好巧啊吴岭,你也来了。”
像翘课被老师抓住,吴岭不得不应,巧!
新郎像发现了什么,捕获一个壮丁,“诶,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周辰,一会儿麻烦你帮忙把这几个何煦的朋友送回去啊。没办法,谁让你有车呢!”
周辰拍了下新郎肩膀埋怨:“饭都没吃就让我干活,我看你比较适合当老板。”但并未真正推辞。
吴岭没有破坏当下气氛,等到人群纷纷散去,她打算趁机浑水摸鱼无声无息走掉,之后再跟何煦发给消息说一声。结果刚到路边,一辆熟悉的车就停在她面前。
“我打车了,一会儿就到。”
“我看过了,这边打车要排很久的队的。”
“我叫朋友来接我。”吴岭掏出手机。
“周总,别人有护花使者了,咱们就別打扰了。”吴岭这才看到,后座还有一男一女。
周辰不答,也不发动车子。按钮响,车门解锁的声音。
搭个顺风车而已,不想僵持下去,吴岭放弃绞尽脑汁搪塞他,上车,只剩副驾,顺便装模作样地发消息,“那我让朋友别跑了,麻烦周总送一趟。”
周辰没接话,他太清楚吴岭了,越乖巧礼貌,越疏离陌生。
“几年不见,谎话还是张口就来啊。”
“嗯?什么?”吴岭一脸莫名其妙,周辰发的什么疯。
“没有人来接你吧。上次那个弟弟,估计还在加班吧。”
周辰早就把郑乐宇的资料都搜过了,男,24岁,风宜大学研究生,风宜市本地人。他甚至找到了男生在各大app上的账号,从头看到尾,真荒谬,他好久没这么幼稚过,也好久没有这么忍不住的时候。
吴岭也觉得很荒谬,他是在指责自己吗?她不想答,没意思。
再钝感的人也能听出一些怪异,后座女生打圆场:“原来周总这么直男,哪有人这么对女生讲话的,难怪周总这么帅,还单身呢。”
周辰终于清醒了些:“不好意思,是我无理。”
“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无理了。”吴岭轻描淡写,还是写出了怒意。
刚刚流动的空气又凝固起来,再没人多言。
一个一个送到家,最后是吴岭。
路上没什么车,但周辰开得很慢,吴岭打开手机地图导航,就侧头靠着窗户,看外面的灯光、商铺、树木。
“何煦的老公,大学跟我一个班,人挺好的。”
“嗯。”
“上次在培训班见到你忘了说,你变化挺大的,看起来很优秀。”
吴岭觉得他说话的技能好像真的在退步,淡淡说:“实际也很优秀。”
“小岭,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为了十年前分手吗?为了拒绝和她一起面对生活?还是为了不辞而别不再联系?周辰突然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
“以前,我不应该那样对你。”
太久了,以前太久了。吴岭曾为此耗费了很多心力回忆、琢磨、消耗自己,她现在没有更多力气再去纠结这些了。
“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我们现在,不是都挺好的吗?”
语气平和、自然,没有更多情绪。可能是今日兴奋久了现在开始疲惫,也可能她在不觉间,真的放下了。
“我刚刚看到何煦的时候就在想,你穿上婚纱是什么样子?应该很漂亮吧,要是……”
“没事,我结婚的时候请你来看。”吴岭迅速打断了他,没有要是,要是没有意义。
周辰有点沮丧,明明坐得这么近,却像隔着密不透风的墙。目的地到了,周辰打开车门按钮。
“谢谢周总,麻烦你了。”吴岭拿起包准备下车,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小岭,我很想你。”周辰声音不大,但她听得分明。
吴岭现在才仔仔细细地看眼前这个男人,眉峰蹙起,从前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乞求与忧伤,胶原蛋白的流失突出干净利落的骨骼线条,棱角分明,更添几分成熟和英气。不得不说,时光是周辰的养料,只为将他雕琢得精益求精。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咽下的酸楚又从胃里升腾起来,吴岭反倒气笑了:“生气?周辰,你凭什么觉得,我还在意你?”
是他熟悉的吴岭,他既亲切又慌张。“小岭,你別这样。”
“我应该怎么样?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诉说你走之后我是如何地心痛难过,辗转反侧?还是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欢天喜地地破镜重圆久别重逢?你说放弃就放弃,你现在招招手我就得配合你?你凭什么?”
周辰僵在那里,他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要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
“周辰,我一步一步,从泥潭里把自己打捞出来,现在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你知道花了多久吗?”
“以前我依靠过你,你帮我过,对我好过,我很感激,但后来你不是也把我重新推回阴沟里吗?也算是两清了吧。我不恨你,但不代表我会蠢到再相信你。”
闷在胸口的气全部倾吐出来,吴岭很快恢复了平静,她说:“别再来找我了,我挺忙的,你创业也不容易,不必浪费时间了,我们都往前走吧。”
周辰紧紧攥住的手渐渐松开,前面的控诉或许还有希望,愤怒也是一种感情,但此刻对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讲出理性正确的道理,则是宣判死刑,他太了解吴岭。
利剑入心,无法动弹,到这个地步,是他活该。
吴岭转身下车,不再回头。她迅速擦掉了摇摇欲坠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哭泣。
翻来覆去,吴岭很久没像这样失眠。凌晨5点,她打开手机,收到一条好友申请,附言:
“吴岭欠周辰一件事。”
她没通过,也没回。
又一条申请进来,附言写:“如果我找到了那张券,还能不能兑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