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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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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吴铭就迫不及待地准备去找芃戟钺。刚闪到黑小子房门口,就警觉地发现不远处大门外有呼吸声,当即飞身到了近前。观察片刻后,吴铭气急败坏地一把拉开大木门,拽起坐在石阶上的人,劈头就是一喝:“怎坐到这儿了?受凉了怎办?快回屋!”说罢,拎起浑身冰冷的人赶到屋内,拉过被子裹住。“等着,我去烧水。”交代完后出去了。
芃戟钺听到响声,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冠,拾掇起药膏绷带绕过在院中小棚下奋力烧水的吴铭,到了那人屋内将东西一摊,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碎花被褥团,说:“该换药了。”
“团子”没动,冻地青白的脸直直看着前方。芃戟钺没有恼她,转身坐到床的一侧,淡淡地说:“你跟了我吧。”
秾华还是没动。芃戟钺接着说:“蒙家军皆道你是我的人,别的男子怕是不会再收你了。”
“为什么。”一声嘶哑地声音艰难地响起。
芃戟钺有些疑惑,转念一想,问道:“你怎么了?”
秾华摇了摇头,没说话。
芃戟钺想起刚才的动静儿,又问:“大门没锁,为何在外面坐着?”
秾华还是摇了摇头。
芃戟钺自觉无趣,坐了片刻,将药膏绷带挪到二人之间,说:“给我换药吧。早饭后,我去置办些聘礼。等过些日子,师傅来了再行礼。”
“行礼?”秾华渐渐脑子清明,见芃戟钺坐在自己的身侧感到心里有些堵。
“成亲。”芃戟钺小心地解开左臂上的旧绷带,又将瓶子递到秾华面前。
秾华呆呆地盯着瓶上的青花纹,似乎又看到昨晚灯下绾着稠带的姝女静静立在他的身侧。飘忽了些许后,秾华抬起眸子对芃戟钺说:“我不要成亲。”
又一次完全出乎芃戟钺的料想,小花竟然不愿意嫁给他!芃戟钺愣了片刻后,说:“好。”然后塞给秾华瓶子,指了指左臂。秾华掀开被子,就着刚有温度的手,专注地给他上药。二人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曲礽县府衙门前,几日来多了个熟悉的路人。守门的衙役虽喜女子有事没事在自己面前晃一下,但此次相貌称不上是佳等的姑娘每天时不时如老爷查岗一样镇定而略显阴成地询问“师爷在不在?”却很让他们吃不消的。自家师爷相貌是没的说,从去年到任后,来衙里的说媒的都比告状的多。等碰上哪家丢了鸡,吵个嘴,好不容易能入个公堂,老爷比谁都高兴。为了彰显这衙门是他老爷做主,私下都嘱咐过谢绝一切找师爷的人。可是这青天白日的,人家姑娘露个面多不容易,关键是还坚持了这么久。衙役的心都软了,觉得自己的脸面都抹不开。这不远远地瞧见姑娘顶个大太阳又来了,衙役腿一抖没等姑娘开口就招了供:“听说有个大官要来,苢师爷和老爷这些天都在外忙活,真不在衙门。”
衙役诚恳地都快哭了,秾华却是一愣:“衙差大哥,我来不是问你师爷在哪。”
这次换他们愣了:“那姑娘这是来问什么?”
秾华面上难得一喜,心想这衙差可真是实诚。她从手中的篮子中拿出一壶酒,推到二人面前说:“听闻昨个衙中拘了个乞儿,不知能不能让小的给他送些饭菜。这酒是居玉香的,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两位衙役互看了两眼,一位面带难色地说:“姑娘,这两天查得紧,怕是不太方便。”说罢,见秾华直直看着自己,不由觉得被看地通透,心一横,说:“要不我带姑娘去牢前看看,若是管事儿的答应了,姑娘再给酒水不迟。”
秾华一笑,谢过衙役后,随他进了衙门后院。说来曲礽县虽是瓴国重地,奈何刚刚兴起,人口不多,牢房也小,便安排到了衙门后院的一处僻静之地。好在此地还算太平,衙门老爷也算明理,犯事的极少,进来的多是吵嘴斗气之辈,关几日警戒反省后,便会放了。秾华口中的乞儿是收了她的好处——几个馒头酒菜——后帮她打探爹爹行踪的。今晨秾华见乞儿留了找到线索的记号,却找不到他人,一番询问后才知晓昨个乞儿和人打赌起了争执,双双被关进了衙门。秾华心想连日来也算是结识了门口的衙役,于是备了几壶好酒饭菜来对对运气。
衙门内结构简单,不消片刻便到了牢房门口。好心的衙役和牢头说了几句,后者见有好酒便爽快地答应秾华和牢内的家伙聊上一会儿。秾华以酒谢过二位后,进了牢里。
牢里比秾华料想的要干净,只是采光不好。好在是大白天,秾华借着光线找到牢内唯一关有犯人的门前,却见地下爬着姿势扭曲的两人,后有血迹,呼吸均匀。多半是挨了板子后还在牢里扭打了一番。秾华敲了敲柱栏,喊了几声,见二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后,掀开篮子取出美食美酒,叹了声“好香”,就见牢内二人猛然仰头,探着鼻子扭爬到门前。
“好香!”二人伸手就要够地上的饭菜。秾华一举盘,道:“三狗子!”
牢内的三狗子听有人叫自己,这才仰头看向来人。“咦?!原来是小花姑娘。快给我吃!饿死了。”
秾华这才放下盘子问:“你有那人消息了?”
“嗯,嗯,嗯!”三狗子不断点头,连声嚷道:“拿过来先让我吃两口!”说完,两眼放光伸长了手臂,抢过盘子,手抓起来就塞到嘴里,腿还不闲着挡着一旁的“难友”过来抢食。
秾华无奈下只得等他。三狗子三下五除二地就塞完盘中的饭菜,吞了最后一口后含糊地说:“小花姑娘真真小气,这食儿还不够我小叫花子塞牙缝的。”
秾华煞是无奈,从篮中又取出一盘,说:“消息。”
三狗子酒足饭饱,自是不敢怠慢:“约是十天前到的县里,住在东口的拐子巷里一户姓范的人家。”秾华心道,莫非素未谋面的大伯真住在曲礽县里?遂问:“范家是什么人?”
“拐子的老人儿,住了有个十几年,我还去那要过饭呢!一家五口,人挺好,老大孩子还是咱县里有名的秀才。”
“你肯定是我要找的人?”
“这我小叫花子就不敢说了,小花姑娘你给的画像也不是很清楚,这年头是个人就长那德行。主要是县里来的巍国人少,姓范的、四十岁左右、一个人、没钱、又疯疯癫癫的也就是那个人。要不姑娘你去瞧瞧,万一不是,我小叫花子改天放了再给你寻寻?”三狗子说。
秾华正准备问些别的,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高吼的“老爷”。秾华立刻收拾起盘子,心道来得真不是时候。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县衙老爷,就见宽敞的过道里猛地跌撞进一个人。“快走!”后面跟进的衙差又是一推。
秾华闪身到一旁,只见前者手脚缚有锁链,行走艰难,肮脏的行装还带着血迹,面容看不清但也能猜到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人。秾华还想再仔细看看,却被后面进来的人架势所惊。四名带刀侍卫站立两旁,一老者面带白须,体高身壮,双目凌厉,威风凛凛,一步一实,亦步亦趋,颇有气势。其后一青年身着官服,领着大批捕头,毕恭毕敬。显然前面的老者来历不凡。
老者似感秾华的视线,开口询问身侧青年,声如洪钟:“何人?”。
此青年官员正是曲礽县的县衙官,闻老者言,偷眼瞧去,见是一陌生女子站在关有昨日作奸犯科之辈的牢房门前,便道:“回大人,是探监的。”
老者颔首,抬手指着犯人,说:“关了吧。”然后转身要走。突然,地下颓然的犯人反身,从腰间抄出铮亮的匕首直刺老者瞬间暴露出的后背。众人大惊,立在二者之间的四名侍卫即刻拔刀一跃,阻挡犯人,不想其动作太过迅猛,竟让匕首眼看着就要招呼到老者的后背。众人心中又是一凛。说时迟那时快,老者早已察觉背后不妥,趁着身后匕首刃风就势右腿衡迈下蹲,双手按于双膝,“唰”一下弯腰躲过犯人出其不意的一刺。犯人举匕的右手臂横生生擦过老者脊椎,后者右腿一斜,左腿绷直,上身再是大幅度一摇,一扭,瞬间面冲犯人直伸过来的手臂,右手猛地抬起就是一击,足足用了七成功力,犯人哪里能招架得住,“嘭”地一声,被打到墙上,“噗”地就喷出一口血。再看老者,早已收势站好,毫发未伤。
犯人吐了口血,竟呵呵笑了起来。老者剑眉一皱,微摇头,甚是不忍道:“靖远兄,这是何苦?”
闻言,秾华一惊,猛地跑到染满鲜血的墙旁,却被防范的侍卫所拦。万般无奈下,秾华甩过手中的篮子,朝侍卫当头一顶。侍卫抬手将篮子打飞,顿生怒气,这姑娘这就如此不知好歹?眼角忽然收到老者眼神示意,侍卫索性放下双手,任秾华走到犯人身旁。
不远处的老者正观察秾华。看年纪,这女子莫非… …
“将军。”老者转头,见一白衣玉面男子领若干衙役朝自己行礼,肃木的表情瞬间转为欣喜。他招男子近身,关切地问:“子偕,你怎来了?”
男子画黛般的眉角没有因老者的欣喜而有些许动容,他淡淡而恭敬地答道:“苢某闻将军遇刺,随召集衙中差役前来… …”男子话没有说完,老者已打断,开怀地说:“子偕惊扰了,老夫没事,没事。”
来的这个玉面男子正是苢子偕,曲礽县衙门的师爷,锦绣坊续公子的朋友,秾华六年前相交的公子。不再仅仅是一个虚幻飘渺的“苢”字,一个六年前美好的回忆,一个夜晚朦胧而陌生的身影。苢子偕,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秾华的身旁。虽然,地点与清秀的山水、隽谐的清新毫无关联。
秾华从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六年前,她只和郊游的旁人一样称呼他为“公子”;分别时,也没有问那个同样是一身白衣的男子他是谁,只是从他的口中知晓他姓“苢”;甚至是在那个慌乱却静逸的夜晚,在他的面前,她也什么也不曾问过。
她在等。等他亲口告诉她他的名字,哪怕是什么也不说,只要他能认出她是谁。数日前的夜晚那声陌然的言语狠狠地砸碎了她的心,可是,秾华又能奢求什么?仅仅半月的相处,六年的分离,说不上是陌生,却也谈不上相知。小小的女孩不过只是揣着如他带来的春风青草香的稚嫩情怀,连她自己也道不清。
此刻,秾华却没有因他的到来而有半点注目,她所有的一切都投注在面前这个仍在大笑的血人身上。秾华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巾擦拭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耳边不断充斥着恶魔般的笑声,鲜红的黏液慢慢从嘴角流出,顺着颊边蓬乱的长发缓缓滑下。忽地,喉咙一哏,“哗”地吐出一口血将秾华握着巾帕的手连同袖子猛地染红。在场的众人被眼前的情景搅地恶心,老者和苢子偕也停下来看地上的人。秾华一顿,竟然颤抖起来,“大夫,大夫… …”然后,大叫起来:“大夫!”
老者这才想起刚刚这一掌,饶是练过家子的也不一定能承受,更何况此人不会武功,适才全凭蛮力来杀自己。心倏地一颤,懊恼起来,连忙命人去寻大夫,也顾不上翎国律例,就走过去伸手要将地下的人扶起。谁知此人咳嗽几声竟抬头将长发甩到一侧,照准蹲在身旁托着自己胳膊的秾华就是一吐。秾华还没有回过神,眼睛就被喷来的浓血迷住,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本托着他的手就被反方向拧去,秾华痛地“啊”地叫了一声,脖子就被掐住。
“贱人!贱人!贱人!”血色黑红中只有撕裂着只有这一个词。
犯人将秾华按倒在地,死死地掐着脖子。老者即刻从发狂的人的身后握住他的双手,使劲掰,哪知后者竟如天神赐力般死死掐着女子,动不得半分。老者心道,此命休矣。忽然上身被人推到一侧,露出犯人的后颈,眼前一晃,怀内的犯人陡然一松,倒了。
再看身后,白衣男子站在紧握刀剑、面色紧张的红衣侍卫中,翩然收回右手,朝老者淡然一笑,瞬间万物皆欣。
“将军,得罪了。”
老者怔忡了一下,站了起来。瞟了一眼摊在地下咳嗽的秾华,问:“你是何人?”
秾华咳嗽着支起身,眼睛还看不见就摸索着,将手指放到倒在身上的犯人鼻前,确定还有呼吸后,将他环到怀中,不言半语。
“你是何人?”老者又问了一次。
片刻,还是没有回答。
老者眼神一凌,大喝道:“来人!”
“将军!”苢子偕突然截住老者。
老者疑惑地看向苢子偕:“何事?”
苢子偕面不改色,心却有些紊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情。迅速稳住心神后,他说:“子偕知晓何人识得这名女子。”
“何人?”
苢子偕缓缓抬手,指向一侧的牢房,说:“他。”
三狗子险些尿了裤子,装死他也能瞧见自己?见所有带刀的不带刀的人都直直瞪着自己,三狗子咽了咽吐沫,颤着音说:“大,大,大人。她,她,小花姑娘,袖楼丫鬟。”
老者眼刀一刮,趴在地上的三狗子顿觉下面湿湿的,立马抖着嗓子,惊恐地瞪大眼睛指着秾华怀中昏迷的人说:“他,他,是她的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