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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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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府离开后,蔺不言既不想回江府面对身体孱弱的姨母,又不想去蔺府见兄长,偌大上京城,竟无一落脚之地。
蔺不言独自行至繁华街头,升起一阵凄凉之意。
人世间常以悲与喜来划分结局,可惜两者往往甚少,其中不过多为一场闹剧,今日一切“母亲的死”“姨母之病”……刚寻到了源头,可一切于她仿佛是结束了,又好像是刚刚开始。
行至上京临水长堤处,两侧柳枝随风飞扬,望不到尽头的水流,半隐半漏两岸,正如同满腹心事。
蔺不言立于桥头,举目四望,水面倒映两岸集市,茶肆、酒馆、客栈、作坊小摊等各类,人群熙熙攘攘,与身侧垂下柳枝条,裙袂远山色,高悬空中红日,交织成一派祥和热闹。
可苦涩郁积于心,她偏觉得上京繁华似中间一条河流,涌来逝去,无一丝属于她。
不愿再停留此处,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怀揣这搬难以名状的情绪,蔺不言便这样漫无目的游荡到了西市录事巷,其尽头正是衍水居,院中正有人出来,她立即抬脚往旁侧交错纵横的街巷中躲去,没拐过几个弯,忽然冷不防从侧面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捂住她的双眼,一把将她拉进一间早已空置的院落,破败不堪。
她骤然一惊,心道:何人!
今日失神过多,一时疏漏,竟被人乘机而入,她怎么忘了这上京危机四伏,暗中不少人虎视眈眈,而如今,蔺不言只能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再另做打算,仍抵不住背后冷汗层层冒起,正准备以手中泛海袭击身后人薄弱之处时,此人撤下蒙眼的双手,她被反手拉转,看清了来人样貌。
她不用挣扎了,也不用反击。
是陆行知。
而这间简陋幽静院子,正是上回从鬼市逃出来过的地方,原来她竟不知不觉走到此处。
见人不语,陆行知率先打破沉默:“你去了沈府?”
蔺不言轻应一声,本不想作过多解释,她抬头一瞧,见陆行知脸色苍白,双唇无血色,额间细密汗珠淌下,又想起镜月馆离去时,偶听得身后孟七话音,隐约猜出一些。
这人怕是担心她出事,一醒便即刻寻来。
想到此处,她一颗悬而未定的心不知为何落下,到嘴边话转了个弯,“是啊,事事应有了断。不过,今后你可不能再用宣平侯未过门妻子之名来打趣我了。”
少女脸上笑意如江南绵缠的春雨,然而陆行知不敢注视,他视线盯着远处青空,清晨不知何处飘来一抹乌云,如今已被红日赶走,远望去仍见墨黑一片。
未等回过神来,听少女清甜声音再度响起:“你的毒解了吗?”
“并无大碍,”陆行知半扶住院中的大槐花树,摇摇头,继而论起此行来意,“我是想来与你说沈家和宫中探查一事。那日……”
“咳咳咳——”
刚起了个头,半句话悉数淹没在一阵猛烈咳嗽中。
方才整个人陷在情绪中,这会儿才意识到陆行知的异状,蔺不言连忙上前扶住,发现陆行知的左手捂着心口处,低下头,唇边甚至渗出血迹,她心想:这真叫没事吗?
见人想忍着咳嗽与她说话,蔺不言先行一步:“回镜月馆再说吧。”
蔺不言不是征求此人的意见,说完便扶着陆行知按照进入先前走过的暗道,回到了镜月馆熟悉的厢房,等安置陆行知躺椅上之后,蔺不言又到了一杯清茶给他,接过瞬间扫到陆行知的手腕处经脉不对劲,呈现的颜色是诡异的青黑色。
她反手抓住此人手腕,撩开衣袖,这才清楚瞧见整个手腕密布青黑色纹路,如活物蠕动,顺经脉攀附向上,由臂弯直抵心脉。
蔺不言吃惊道:毒入心脉的征兆,这人还说并无大碍!
礼法虽曾言“男女授受不亲”,眼下情形顾不上这么多,何况前面经历这么多事,蔺不言脑子里根本没礼法二字,查看伤势又非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她扯开陆行知的衣襟,骤然一惊,这青黑纹路分明到了心脉处,突兀停在锁骨左右,淤积成一团乌紫状,像是被某种东西制止。
蔺不言不懂医术,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中毒症状,心道:莫非是牵动了什么旧伤?
另一旁,陆行知的动作极快,没等她细细观察,瞬间反手抓住不言的手腕往前推开,幽幽道:“蔺不言,你这是贯彻了动口不如动手吗?”
见人尚有心情胡说八道,以借此搪塞过去,但蔺不言没了与他斗嘴的心思,追问:“毒明明还在体内,当真无事?”
“放心,死不了的。”陆行知整理好衣襟后,朝人笑了笑,带着安抚意味,“世上之毒千万种,也不过是顺经络,袭心脉,最终要人性命,只不过这毒显露的迹象比较唬人罢了,别被骗了去。”
“而且我自小在外摸爬滚打,哪是轻易丧命之徒,你未免太小瞧我。”
先前说无碍,此刻又说死不了,前后矛盾怕是陆行知为宽慰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蔺不言料定了陆行知来寻她是隐瞒瞒伤势,不相信这一说辞,然而心底的这一番话,她仍有些踌躇,没立刻脱口。
此人身上藏有不少秘密,平日里两人多次互相试探,鬼市回来后,每试探到关键时机,陆行知戛然而止,从不追问到底她的事情。思及此处,蔺不言虽有些担忧,但十分默契点到为止了。
当然,这不包括关心伤势,目前她不想让陆行知丧命,再度试探地温:“不如让孟……”
“戌时,孟老回带药来,不必担忧,先谈正事吧。”陆行知先一步道出对方心中所想,只是见她眉目间忧虑未消,又道,“若你不放心,让你探听脉搏瞧瞧。”
说着,陆行知伸出左手。
谁料到话一出口,蔺不言只偏过头去,小声道:“探过了。”
连母亲这等精于制毒之术的高手,都难逃一劫,她对于陆行知的说辞持疑,方才被抓住手腕借机探过,脉搏无异常,只因其迹象太过怵人,故此几作追问。
可惜眼前除了这骇人的中毒迹象,其它的蔺不言也瞧不出什么,她暂且相信陆行知不会以自身性当儿戏,便作罢,挑起话头问正事:“那日你探到什么?”
顷刻间,陆行知收起嬉笑,正色道:“那日宫中,我先去翻了一遍记录册子,得知近半年无任何宫人出过宫,却有两名侍女死去,一名是寿春帝姬宫中,另一名则为太子殿内。”
相对长宁帝姬,蔺不言对这个名号有印象多了,因为一个传闻。
坊间有传寿春帝姬非皇家血脉,是被那位年轻时捡来养在身边,还有道她是圣人流落在外的露水情缘之女,反正多是不好听的推测,但这事儿没传过三日,造谣者便被抓了,以律法处置,后来没人再传,真假不了了之。
这等如野史般的传闻,蔺不言当听故事,没记载心上,刚刚听陆行知提起这个名字才从记忆里挖出点儿残存,只是这种没被证实皇家秘幸故事传得难听,她不爱多言,便揭了过去,挑了些道来:“寿春帝姬此人为乐妃所出,行三;而太子与长宁帝姬则为皇后所出。”
“听闻这位帝姬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幼时差点夭折,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圣人特取自寿春花的‘寿春’一次,寓意长寿安康。此人与乐妃一样,深入简出,鲜少露面。”陆行知身处江湖,消息极其灵通,即使是宫中秘闻,稍作打听便照样能得知。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啊。”蔺不言若有所思道,“死去两人可有缘由?”
“病逝。”陆行知继续道,“更有意思是,京郊那具死尸可不在宫中记录册中,像为了掩盖什么。”
结合这一线索,蔺不言将那日所遇情形说出,并推测道:“那日我助你脱困后,途中遇到两名不认识的宫女帮我隐瞒,我怀疑皇城中势力不止一股。”
提及皇城势力,陆行知陷入沉思,目光落在已燃至半截烛火,底部落了几滴蜡泪,也不知是谁大白天燃灯,他弹指一挥,灯火灭了,心中松快了。
蔺不言:……
对于此人奇怪行为,早已习惯,今日伤者为大,她忍下了。
陆行知的思绪随灭掉烛火般打开了继续说道:“京郊死尸应该是故意留下的线索,特意引我们去鬼市。”
“户部牵扯李家当年一事,许温为雀楼幕后者推出来挡刀,若非查到京郊女尸,绝不可能涉足鬼市,也无法发现雀楼,几乎环环相扣。”蔺不言沉默片刻又说,“目前看来,不算处在我们对立面。”
陆行知心中与她所想一致,说道:“你我仍需谨慎行事,谁知我们是否为黄雀前的螳螂。”
蔺不言生性多疑,非鲁莽之人,当然不会全信对方会真心实意地帮他们,刚刚“对立面”三个字本想接一句“也不一定是帮我们”,她没有说完,习惯性地留了三分,没想到陆行知说了出来,蓦地愣住,琢磨着这事儿不用瞒着他,下次记着了。
她又问起:“后来你遇到什么?”
听到此话,陆行知竟轻轻叹了口气:“我打算去太子和乐妃宫中探查,谁料刚行至东侧花园,听见有两人在悄议,说的正是磐安县王家被灭一事。”
提起磐安县,蔺不言来了兴致。
此前猜测其物在皇城中,如今牵扯磐安县证明王家之事必有蹊跷,但她见人唇焦口燥,身上又带着伤势,额间一层细汗,抬手递过一杯热茶和锦帕过去,让其缓缓,她自己先分析道:“磐安县还藏了别的秘密?或者有他们想要寻的东西,会不会与失落鲛珠有关?”
话说完,热茶饮尽,陆行知手指揉上额角,缓解因毒素带来困倦,赞同道:“我也是这般怀疑,而且今日我想起一事。”
蔺不言好奇道:“何事?”
陆行知身体向后靠了靠,说道:“昨日中毒昏迷,梦境中反而回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咐,他说:查李家灭门真相,定谨慎细微斟酌,事事回头看,天地茫茫,切不可只着眼于小小一方上京城。”
“当初我年幼,只当师父怕我忘记,特此嘱咐。如今看来,这一番话暗含线索,我们或许可去磐安试试。”
这话点醒了她,总着眼于上京与皇城中,从未想过往出事地磐安查查,如今宫中获得的这一线索更证明思路没错,况且许温已死,上京线索断掉,算是逼着另寻角度切入。
蔺不言点点头算是应下磐安之行,她瞧窗外日头已过午时,便打算离去,辞别道:“待你伤养好,我们便出发去磐安。若无事,明日我再来看你。”
陆行知立即喊道:“还有一事”
“何事?”
“沈家一事我并非有意瞒你。”
蔺不言一愣,心道:原来是这事儿。
那日镜月馆阁楼外偷听到的秘密,她是怪过蔺不迟恨过沈瀛,可没怪过陆行知,也不不气陆行知打算瞒下。对于她来说,陆行知只是盟友,此事暂且与鲛人珠无关,又有何义务告知。
没想到此人会介怀,她坦诚道:“无妨,这与鲛人珠尚无关系,告知与否全凭自愿,我不怪你。”
然而这话没开解安慰到陆行知,比起意料中的谅解之意,他更希望蔺不言会怪他恨他,喜怒哀惧都更肆意自由写,而非只剩佯装的情绪。
想到这儿,陆行知神情十分认真,笃定道:“此后,我定不会瞒你。”
江湖盗圣陆行知,蔺不言见过玩世不恭与风流的一面,领略行云流水的轻功和无双武艺,唯独今日许诺的神情不曾有过,原来他会郑重向一人承诺,
片刻游神后,她回应一个“好”字,打算离开,刚跨过这道门槛,身后声音再度传来。
“若心中不快,何须强忍着?”
这句话仿佛骤临的濯枝雨,激起一阵阵山涧氤氲,远方雷声滚滚,水滴偶有几颗落在蔺不言的脸上和衣襟中,随即蔺不言只觉屋顶灰瓦轰然崩裂,雨水混杂尘土下注,细看此刻满室狼藉,仰头却见晴空万里。
背着身,她抿起双唇,笑从眼底流出来,几滴泪珠也顺脸颊滚落。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