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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现世-雨水-祈求真实 ...

  •   但柳慆濛错了,魏朝浥已彻底破碎成无数碎片,大部分碎片都已被埋葬在沉重的大寒烈风之下。
      江洁死后,汴州知府的府衙过了一个极为冷清的新年。没有春联,没有鞭炮,连凛冽的风都不曾摇晃树枝,敲响门窗,只有枝横斜,划破蔚蓝的天际,洒下凋槁的阴影,还有受魏启仲之命时刻在暗处保护魏魏朝浥的江湖高手。
      魏朝浥小部分碎片勉强维持人形,其余用于日复一日地消耗。
      他无视魏启仲,不满魏启仲对伯父一家背叛的隐瞒,不满刺杀来的时候他无所踪影,不满他这么多年的强硬态度,父子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他对未来迷茫,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科考入仕,而入仕的肮脏和悲惨结果都活生生地摆在他的面前。当唯一的路的尽头是黑暗的死胡同,他该往哪里走。
      他恨伯父一家的背叛,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在那天去质问魏启仲。
      自我怀疑和恶意揣测将魏朝浥折磨的瘦如枯槁,但他仍向柳慆濛保证自己会好的。
      孟舟椿带着一些吃食在二月末一天的上午上门拜访柳慆濛,柳慆濛在仆人的屋子用粗糙的茶里接待客人。
      柳慆濛红着脸解释:“我家老夫人因病殁了,少爷服丧不愿被打扰。”
      “嗯?因病?外头都传魏老夫人遭历阳城来人刺杀而亡。”,孟舟椿奇道,随意地喝了口热茶。
      柳慆濛一惊:“外头如何得知?”
      当时魏启仲下的命令明明是“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我也不清楚了,你是多久没出门了,外面都传开了,说魏大人……”,孟舟椿看了眼柳慆濛惊疑的神色,硬着头皮说,“说魏大人犯了大罪,本来该处死的,但圣上昏……圣上被蒙蔽了双眼,硬是保下了他的命,才被贬黜至此。”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了。
      柳慆濛神色惨白,绷紧的肌肉泄了力,眼里氲着深重的失望。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孟舟椿虚虚地扶了一下摇摇欲坠的柳慆濛,“两个多月没在卖画摊上见到你,我想着魏夫人七七过了应该还好,就冒昧上门造访……原是我唐突了。”
      孟舟椿担忧地看着柳慆濛,刚进门时柳慆濛笑脸相迎没觉出不对,这会柳慆濛脸色阴沉才发觉他面色发黄,眼下乌青,目光黯淡,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一般。
      “没有,府中近来事情繁多,春节也不曾向你道贺,你来看我,我很感激。”,柳慆濛缓了缓神,唇边笑意荡漾,却有一丝勉强的意味。
      孟舟椿为柳慆濛倒了杯热茶,劝慰道:“你也要保重身体,人都瘦了一圈。”
      “万万不可,哪有客人倒茶的。”柳慆濛拦着孟舟椿倒茶的动作,讪笑道,“那如今外面还传那些话吗?”,这话可千万不能被魏朝浥听见。
      “不怎么传了,两个多月过去了,人言都快忘了这事了,只是……”,只是魏启仲的名声在汴州彻底坏了。
      “我懂。”,柳慆濛的笑容转瞬即逝,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下。
      孟舟椿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了,你若是想画了就到我家找我,不过我这半年可能画得少些,我爹让我参加今年的乡试。”
      柳慆濛头上仿佛着了朵蓄势的雷云,四肢麻木,唯有面部能作出些许表情,欣喜掩饰着忧愁:“真的吗?那祝你马到成功啦!”
      柳慆濛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柳慆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孟舟椿能看见,孟舟椿不多逗溜,浅笑简略应道:“告辞,保重!”
      送走孟舟椿,门外诛心传言终于逼出柳慆濛呕出一口热血,胸口憋闷,像正有一块巨大的轮石从他的胸口碾压开来,一寸一寸将皮肤碾碎。
      柳慆濛无谓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瞥了眼手上的血色,好似无关痛痒。
      这不是他第一次吐血,自陪伴魏朝浥守灵那天以来,柳慆濛因魏朝浥而生出的心神波动都会让他口喷心血,跛脚大夫的药在去年冬天就已吃完。碍于如今小魏府的情状,他自觉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早习惯胸口成日磨人的隐痛和日夜侵扰的梦魇。
      柳慆濛擦干净地上的血滴,拿起孟舟椿买的桂花糕,顿了顿,又放回桌上,去厨房取了中午的餐食,再走向魏朝浥的卧房。
      按理魏朝浥应在正堂与父亲吃饭,但魏朝浥拒绝与魏启仲同桌吃饭,柳慆濛只好回了魏启仲,单独给魏朝浥送饭。
      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几本书和写了一半的碎纸,柳慆濛没事人似地走进门,看见阿慧在旁摇头抿嘴使眼色,也明白阿慧劝不动魏朝浥。
      他点点头,靠近书桌,轻声对趴在桌上的魏朝浥说话:“刚刚孟舟椿来,所以迟了些。”
      柳慆濛瞥了眼杂乱无章的墨水印迹,写着半半拉拉的文章,开头是工整楷书,后面的笔迹比白萧还要潦草,混成一团,像暴雨天的乌云蓄势待发。
      趴着的人阖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说他今年要参加乡试,叫我别去打扰他。”,柳慆濛坐在桌的侧边,大言不惭地曲解孟舟椿的原意,意图激起魏朝浥一些激烈的反应。
      魏朝浥脸埋在双臂下,空气稀疏,光线昏暗,像个死掉的蚕蛹。他在柳慆濛看不见的地方掀起眼皮,忽略关于“乡试”的前半句话,不屑道:“他算什么。”
      柳慆濛会心一笑,魏朝浥再颓唐都会尽力回应他的努力。
      他将写得有头无尾的纸一张张叠好,拿出食盒里的饭菜,用筷子尾拍拍魏朝浥的肩说:“起来吃饭了——阿慧快进来吃饭!”
      魏朝浥缓缓起身,不适应亮光地眯了眯眼,白色光线下的柳慆濛脸色愈发苍白,手指几乎透明,看得魏朝浥一阵心慌,在阿慧坐下前低语道:“我看你最近夜里醒得更多了,真的没事吗?别为我烦太多心,我真的会好的。”
      “没事,许是天气没转暖,夜里冷。”,柳慆濛宽慰道,隐蔽地将那叠纸往旁边推。
      “你冷你就抱着我,我身上暖和。”,魏朝浥碰了碰柳慆濛的手腕,皮肤温度尚可。
      刺杀那日后,魏朝浥连着做了三天噩梦,不是挖心就是被刀割,还委屈巴巴地说心里疼。柳慆濛无法,只好搬到魏朝浥床上,和魏朝浥同枕而眠。
      柳慆濛每日的状态就是照顾两个孩子,阿慧是半个,魏朝浥是一个半。
      白天忙着照顾孩子,晚上不敢睡觉,所以孟舟椿见到的柳慆濛极为憔悴。
      夜色如期而至,幽幽皎月栖在树梢,透过床纱洒下一片柔光。
      柳慆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硬撑着不坠入梦乡,可房顶上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耳边魏朝浥平稳的呼吸声,皆是催眠利器。
      梦魇,柳慆濛在那个暗圈待得太久了,久到幽魂的黑气已有涣散,久到身临其境地看完九个人的一生。
      第一个人被房梁砸碎脊骨,房梁是他家的房梁,目睹他死亡的是他年迈的母亲,老妇人疯疯癫癫地守着废墟直到饿死在路边。
      第二个人被黄土掩埋,他居住的村庄被西北异国占领,全村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活埋,他亲耳听着周围的叫喊声逐渐减弱消失,他失去了所有的好友,在一锹一锹的黄土和无尽的嘲笑里失去希望、失去自我。
      第三个人被烈火灼烧,断腿的他留在家中等妻子买菜归来,一粒火星落入干草中,浓烟捂住他的嘴巴,大火烧死他的身体,他的死无全尸带走了归来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不得好死,病亲害友。
      幽魂周身的黑气是厄运,幽魂本身是祸害,但幽魂还在人世行走。
      那幽魂的来处不得而知,去处定格在江洁被杀的那个夜晚,被幽魂附生的柳慆濛旁边站着神色凄凉、泪流满面的魏朝浥。
      柳慆濛猛然惊醒,暗圈顷刻消失,他惊魂未定,被梦魇拉入另一个空间。
      他跪在白衣长者外袍下苦苦哀求,山地细碎的尖利石头轧磨着他的膝盖。
      长者冷漠俯视,猛一挥宽袖推开他弯腰跪拜的姿势,他重心不稳向后倒去,石头扎破了他的手掌。远处锁链叮啷叮啷暴躁作响,催命铃似的,他霍然抬起头,直直地对视长者的眼睛,还未说一句话,手掌的刺痛突然消失了。
      梦魇在一声钻心刺骨的尖叫中结束。
      柳慆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魏启仲。
      他在长者的眼睛里看见了银灰色幽魂,幽魂跪在长者脚下,他也跪在长者脚下——幽魂历经九世,在这一世成了他,幽魂的厄运会杀死他,并且杀死他周围的人。
      或许魏朝浥本该是历阳城朝廷重臣的独子,将来历练有成,成为国之栋梁,或许没有柳慆濛,没有附生在柳慆濛身上的厄运,魏朝浥本该一帆风顺。
      柳慆濛不敢细想下去,对命运半信半疑的他开始把这个梦作为一种预兆,拨乱反正的路已堂而皇之地泄露在柳慆濛眼前,所以他抖着胆子去找魏启仲。
      细长的身影冲进正堂,在知府府衙的院落里拉出一地的胆战心惊。
      “老爷,请……请您告诉少爷真相!”
      夜已深,魏启仲的卧房里仍灯火通明。
      不速之客扰了魏启仲的片刻安宁,他怒目圆睁,仿佛要把柳慆濛盯出一个洞来。
      柳慆濛跪在地上,义无反顾地直视高位者,一步不退。
      魏启仲缓了缓问道:“要我告诉魏朝浥什么?你有何资格教我做事?”
      柳慆濛哆嗦了一下,镇定心神说:“告诉朝浥大老爷并非陷害您,你们都是为了当今……”
      “够了!”,魏启仲一把抓住柳慆濛的衣领,低头死死盯着这个跟在魏朝浥身边默默无闻了五年的人。
      明明已经入春,魏启仲却出了一层薄汗。
      自己与大哥奉圣命一唱一和搜集外戚贪污证据这件事应该只有3人知道,就算大哥告诉了魏朝恒,退一万步都轮不到这个侍从知道。
      “你最好把你知道的和怎么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我不介意帮帮你。”,魏启仲说着甩开了柳慆濛的衣领威胁道,虽为读书人,但浸染官场多年,威胁恐吓摆架子的气势还是有的。
      柳慆濛听了反倒不害怕了,魏启仲的反应表明所谓兄友背叛的事就是假的,魏朝浥的绝望是有救的。
      “小的受少爷所救,在魏家五年,不敢有妄背之事。虽只在远处仰望您,但深知您的品性,朝堂所言贪污联接外臣的人绝不会是您。早年小的曾陪少爷见过魏朝恒少爷,当时魏大少爷的话里已暗指您在西北军饷案中清肃一批人的艰难处境,面色多露不忍,言语中多顾左右而言他。还有……”,柳慆濛犹豫着没有说出是白萧告诉他这些事。
      “还有什么?”,魏启仲追问道。
      “还有就是离开历阳城前一晚,小的看到魏大老爷来了府上……”,柳慆濛确实看到魏启伯深夜拜访魏启仲,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虽然这理由不够充分,但白萧的名字坚决不能在魏启仲面前提起。白萧告诉柳慆濛是好心,柳慆濛不至于恩将仇报,把白萧拉入纷纷扰扰的官场尔虞我诈中来。
      魏启仲沉默地回忆着,上一次看到大哥竟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晚他埋怨大哥不应该在此关键节点来魏府看他,稍有不留神就会一起被外戚官员弹劾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大哥则怨他为什么偏要独自做引火线,挑起正统与外戚之战,差点连命都没有。
      “你深夜不睡觉,起来做什么?”,魏启仲背手问道,许是提到了魏启伯,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小的身子不好,怕咳嗽扰了少爷的觉,出去透气清醒清醒。”,柳慆濛见魏启仲面色稍霁,松了口气答道。
      “就算你知道这件事,为何现在提起?你安的什么心?”,魏启仲又疾言厉色起来。
      “小的,小的深知此事不该提起,此事是打算带到坟里去的。但少爷到汴州以来,一直郁郁寡欢,夫人……那日,少爷从使节口中得知大老爷从中作梗,本欲去正屋向您问个究竟,哪知刺客竟……杀了夫人。”,柳慆濛弯腰磕头,十二万分真诚:“小的实在……实在不忍。”
      魏启仲疾首蹙頞,面色刹那变了灰,好似遭到雷击一般,全身紧得像一块石头。
      府中众人皆说那日少爷匆匆跑来正屋,才给杀手可趁之机,害了夫人,但谁都不知道魏朝浥到底为什么要跑来正屋。
      魏启仲垂下双眼,拳头攥得关节嘎嘎响,这是他第二次后悔参与殷党清剿计划,他没法怪儿子,也没法靠杀凶手泄愤,更没法责怪岌岌可危的局面,他只能怪自己,现在柳慆濛把罪过的剑刃完全捅进魏启仲的胸口里。
      魏启仲当年以一己之力借由军饷一事弹劾了多数殷党,伤了外戚八百,虽自损一千,但到底没死,且作为皇上的眼线被安排到了京外,从根部搜查祁党资源来源,而魏启伯留在京内,因着早年左右逢源,立场模糊,借着梅花大涝明确与魏启仲一家撇清关系,一脑子扎进了殷党。
      魏启伯能力出众,为外戚打了好几场有利局面,殷太后对魏启伯赞赏不已,但殷党的其他人对魏启伯有着深深浅浅的疑虑,忙着挑拨魏启伯和魏启仲两兄弟的关系,想让他们自相残杀,一石二鸟。
      魏启仲皱着眉头,看着柳慆濛满眼恳求,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低头对着柳慆濛缓声说道:“我自会找朝浥,这件事你就带进坟里,如若走漏了消息,你和朝浥都不必活了。”
      “是,小的绝不会与他人提起。”,柳慆濛作揖应道。
      “你下去吧。”,魏启仲挥袖,心下杂乱,“你好好陪着朝浥。”
      江洁不是没有提醒过魏启仲,自从到了汴州,他很少过问魏朝浥,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魏启仲当时答道“他还小,朝廷不稳,我不想让你们陷入泥潭,你们在我背后安心地待着就行。”
      最后,保护成了过错,凉了儿子的心,害死了妻子。
      因为密不可分,所以有知情权,因为世道混乱,所以瞒天过海。这二者不在对错,只在一个“度”。
      柳慆濛显然没有从魏启仲身上学到“度”的高低。
      他披着夜色回到卧房,虽上床动作极轻,但魏朝浥轰然坐起:“怎么了!”
      柳慆濛按下魏朝浥因大口呼吸而上下抖动的肩,靠在魏朝浥的耳边喃喃:“没事没事,我饿了,出去吃点东西。”
      月光如水,清透微凉,柳慆濛看着魏朝浥合上的眼睛,不敢正常呼吸的窒息感攀上心头。
      柳慆濛尚能向凡人跪求,救得魏朝浥一番振作,那倘若是天降厄运,柳慆濛又能向谁祈求?
      他该远离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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