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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临安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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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盛夏。雨后初霁,日暖风清。
姜翎第十八次翻阅《宋史》,隔着薄如蝉翼的古旧书页,与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隔世相望。她遍览字里行间,却寻不得自己生存过的痕迹。
最终,姜翎也只能承认:即便她曾是整个临安城最负盛名的少年伏魔师,即便她曾散尽金银钱财倾力资助临安中生计困难的商户,也不曾在青史上留下一笔,甚至……还成为古籍之中盖棺定论的“女魔头”。
……
绍兴十年,八月十五,临安城。
今日中秋,上至皇室朝臣,下抵布衣庶民,皇城内外,无一人、无一处不沉浸于佳节的欢腾喜悦之中。
晨起赏金桂,午间观海潮,时近酉时,被众人簇拥的姜翎终于得闲静坐。
因身负了一道随军征战的功勋,姜翎也名列天家赏谕名单。在等来封赏的圣谕之前,她应着星耀襦裙礼服,描细眉、点绛唇,端坐于曲院风荷的高阁之中——这是礼官的想法。
她常年随伍,自在惯了,并不在意这些礼节。譬如此刻,她就不顾礼服的繁重与整洁,将双肘靠在窗牖上,下颚抵着手掌,优哉游哉地低垂双目。
此处是临安居高之所,目之所及,华灯初上,人潮如虹。
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人们的记忆总是消失得很快,沉重痛苦很快就会被欢乐愉悦替代。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朱仙镇的捷报而欢呼,一个月后,他们已忘记十二道金牌召回主将、示弱于金的剧烈变故。
正陷入思绪中,身后有人推门而入。自镜中望去,是师父薛玉婵。
“师父!”姜翎回过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别乱动。”薛玉婵摆手阻止她的动作,走上前来。
薛玉婵拈起妆奁上的梳篦,一手捧着姜翎的发尾,一手轻轻梳理。
手中一摆一落,似在送自家女儿出嫁,双唇一张一合,谈的却是庙堂风云。
“近日,朝堂之争变幻莫测,我们身为修道之人,切不可参与其中,谨记初心……”
“纵临累卵之危,也应以身证道!师父日日讲不累,我都听累了!”姜翎话锋一转,“再说了,无论朝堂之上怎么吵,圣上不还是对师父眷顾有加吗?”
姜翎的骄傲不无道理——自岳将军回朝,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驳愈发激烈。朝堂之事越是令人烦忧,圣上召薛玉婵进宫问询天意的次数也越多。
圣上对薛玉婵的这份青睐,福及紫云阁,连带着姜翎也获得了今日受封赏的这份殊荣。除姜翎之外,其他随岳将军出征的将士,境遇并不十分好。
“你只需记着,坚守本心,不轻信,也别多疑,”薛玉婵语重心长地嘱咐,言语间手上递来一物,“命符承了历代掌门的法力,你且随身带着,或许有所助益。”
“历代掌门?师父你……”姜翎心中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师父如今应已下葬。
姜翎猛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方才果真只是一番梦境。
喧闹的人声鼓声自远处传来,高阁之上反而四下寂静。
幽静之中,一丝似青草陈腐的气息弥漫。
姜翎张开手掌,掌中赫然躺着一枚玉珏。玉珏可一分为二,半是祥云,半是八卦,取“紫气东来凝作云”之意,确实是紫云阁传代命符。
紫云阁阁志中记载:执命符者,为紫云阁主。纵剔肱骨、削血肉,亦应秉世间道义,有违此令,人神共诛!
符上渗着微微寒意,携着自棺木中带出的金丝楠木气息。这符令分明是突然出现,难道真是由师父的魂灵携来?
“传,司天监灵台君姜翎入亭候旨领赏。”礼官的声音在外高扬。
姜翎收起命符,走到回廊,跟在礼官身后。
一路廊道皆有金吾卫把守,往来臣民都微垂着头,谨小慎微,唯有姜翎昂首挺胸。礼官频频回首示意,姜翎依然不拘小节地前行,不多时便来到曲院风荷的正厅。
曲院风荷原是专供廷中的酒坊,因辟了一方荷塘而得名。夏夜清幽宁静,荷香与酒香交融四散,醉人醉心。
亭中广阔,上设听赐台,下铺百席宴。
姜翎依循礼官的引导入席候命,刚一坐定,耳边就传来钦天监同僚兼好友嬴肆叽叽喳喳的招呼。
“阿翎,怎么这么迟才来?”
“阿翎,你饿不饿?我带了一个烧饼!”
“你听说了吗?那些文官闲着没事还参你一本,说你借司天监职务之便,与你师父蛊惑圣上,还提到你师父……”
姜翎眉头一蹙,终于开口:“提了什么?”
嬴肆答:“说你师父篡改天命,死有余辜……”
姜翎目光一凝,食指与拇指在酒杯杯沿绕过一圈后交汇相争,指尖泛起淡淡的缟素之色。
片刻,心绪才从震荡中平稳下来,姜翎冷笑:“随他们,闲言碎语越多,代表内心越恐惧。”
正因恐惧又无计可施,才只能将裁决的请求交托于一纸文书之上。可笑的是,这群文臣崇敬的天威,也不会为他们扫除恐惧。
嬴肆忍不住勾起嘴角,还是熟悉的姜翎,除了她,大抵没人敢将群臣的上奏称为“闲言碎语”。
嬴肆道:“我今日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一会儿宴席散了,到阁楼上给你看!“
“还能多有趣。”姜翎兴趣缺缺。
这几年,但凡是身在临安,姜翎都不吝财帛地吃喝玩乐。见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话音刚落,听赐台上的礼官便念到姜翎的名称。姜翎跟在一众领赏的臣民身后,踱步上了听赐台。
赐宅地、金银……礼官诵念赏赐礼单的声音在耳旁掠过,姜翎接过赏赐手谕,回到席位。这一番折腾下来,姜翎总算获得礼官首肯,得以举箸用餐食。
“我听负责布膳的姐姐说,这道桂花糕是用今晨的新桂花入浆做的,快尝尝,鲜得很。”嬴肆将面前盛放的最后一块桂花糕夹到姜翎的碗里。
姜翎看了嬴肆半晌,不禁想到自己日前查到的“真相”。他笑得越赤诚,便越让她觉得生出了作呕的冲动。
“愣着干什么?快吃。”
姜翎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口,确实清甜,嘴上却不承认:“寻常而已。”
然后,又夹一块送入口中,真好吃。
听赐台上礼官诵念连绵不停,姜翎透过窗棂向外望去,已是明月将上正中天的时辰了。
嬴肆瞧她也吃尽兴了,凑到她耳旁:“走!”
长袖被嬴肆拉住,礼服繁琐难以挣脱,姜翎索性一拎裙摆,疾步跟上。刚踏出正厅,驻守的金吾卫便上前问询。
嬴肆五指成扇,在金吾卫面前轻轻一扫,金吾卫面露困惑之色,退回原先的站位。
嬴肆低语:“这小把戏持续不了多久,快走!”
嬴肆嘴上虽然说得着急,但也顾及姜翎身着礼服不易前行,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
姜翎失笑:“好好的司天监灵台君也用术法惑人心魂,那些文官真该也参你一本。”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嬴肆嘴一撇,“何况,要是他自己神志坚韧,怎么会受术法所控?”
姜翎笑笑不说话,未被拉住的左手已紧攥成拳。
人海之中,二人如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一般一路奔走,登上几重阶梯,终于来到曲院风荷的阁楼上。
高阁之下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此处的清净自成一派桃源。
夏夜的清风迎面拂来,掀起姜翎额前被汗打湿的几缕细发。她深吸一口气,连日来环绕在周身的阴郁之气总算被吹散些许。
嬴肆在栏杆旁踌躇不定,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小与掌相近的木制葫芦。
“这是太史令大人今晨赏我的桂花酒,我闻了一遭,便想着同你分享。”
姜翎双眼微微眯起,却没有彻底推拒:“你知道我从不饮这种清淡花酒的。”
她向来偏爱烈酒,稍一想起那种一口入喉心魂俱震的愉悦,口中就有些发干。
所以,嬴肆先前说的“有趣玩意儿”,根本不是这壶桂花酒。
嬴肆怔在原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双唇张了张,没有出声。
姜翎眸光一闪,夺过葫芦,打开瓢盖,凑近唇边,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清甜、清醇、清晰,宛如一道清泉覆盖在唇舌之间,浇向燃燃不尽的心火。
嬴肆反应过来,夺过葫芦:“你做什么!”
姜翎的双颊迅速涌上一片潮红:“你邀我来此处,不就是想哄我喝下这壶酒吗?我既已喝下了,你便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你说。”
“七月十七日,你到过何处?做过何事?”
“……”
“回答我。”姜翎声色清亮,双眸清澄。
嬴肆沉默。
“回答我!“
“你不说,我也知道,”姜翎怒极反笑,“你去了紫云阁,是也不是?”
嬴肆手中的葫芦掉在地上,滚出很远。
半晌,葫芦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停止滚动,他才答:“是。”
“你离开之后,紫云阁满门皆殁,圣上失去倚仗,下令命岳将军班师回朝,是也不是?”
“是。”
人总是如此,没有亲耳听到答案之前,总还存一丝侥幸。
“所以,三年前栖霞岭的偶遇,这三年的并肩而行,濒危时刻的生死相许,都是你预先谋划?”
无人应答。
“好一个请君入瓮,好一个见雀张罗!”
一想到自己是害死师父和众师弟妹的元凶,姜翎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虽然笑着,双唇却愈发惨白:“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栖霞岭下。”
嬴肆迎上前,伸出的手却被避开:“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杀一个人。”
“谁?”
“你。”话音刚落,姜翎的右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嬴肆的左胸。
嬴肆虽有惊愕,却未退步。
他伸出左手,缓缓握住姜翎的手,不往外推,反向内送:“这紫云琉璃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话尾渐渐化为一句虚弱的叹息。
姜翎的拳与嬴肆的身体交汇之处缓缓渗出血,红得妖艳,黑得可怖。
“活该。”
姜翎笑得惨淡,花尽最后一丝力气,挣开嬴肆的手。
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一寸长的琉璃短钉,随着她的倒下,琉璃短钉轰然落地。
紫云琉璃钉,上镇仙灵,下灭精怪,若是刺中凡人,一个时辰内便会毙命。万物相生相克,如此霸道的秘器,代价便是——施用之人将与受用之人,一同殉命。
嬴肆依然没有放开手:“阿翎,我们有缘再见。”
是道别,也是祈愿。
“再见之日,就是手刃你之时!”姜翎牙关渐松,缓缓阖上双眼。
原来,她也知道,紫云琉璃钉无法彻底毁灭身为妖灵的嬴肆。
好在,她终于没有辜负师父的教诲——纵临累卵之危,也应以身证道,这是一位伏魔师的道。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栖霞岭上桃花开成一片海,嬴肆站在树下,朝她招手。
……
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
乌走兔飞间,苍穹依然是同一片苍穹,昔日的曲院风荷却已换了万千旅人。
钱塘江畔游人如织,于尘世静观自然的可畏。
故事,从此地、此时、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