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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都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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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
安陵国的使团在路上行了二十余日,正从春寒走到春暖。
唐雎在驿馆交接好文书,便让众人下去歇息,只带着一名侍从,悠然走上秦都街头。
澍阳城到底是秦都,这街道都比安陵的宽上许多,整座城也是安陵国都的数倍之大。
正午已过,此时的日光落在人身上,还算是好声好气,温暖而不毒辣。
这侍从看起来年纪不大:两道利落的粗眉,眉尾锋利、眼尾舒展,颇有几分英气。一路走一路看,脖子转来转去,像个坏了的风车。
“不是说要找人么,莫非你要找的人,摆在这摊上卖?”唐雎揶揄道,语气中又有几分无奈。
“要找也不是在街上,”对方心不在焉答了一句,看到不远处的“刘二牛肉面”,顿时精神起来,像是酒鬼见了猪头肉,“我们去吃这个!”
“……”方才在驿馆吃的那顿是什么?
此番出使秦国,旨在安抚秦王。虽说罪不及使者,可听闻秦王为人狠戾,行事自成一派,未必会一一遵循旧例。
所以唐雎知道,此行并非没有凶险。
他看着那轻快的背影停滞片刻,转念又想:来都来了……
侍从打扮的人叫做安宁,一路上都是女扮男装与使团同行。
进了店里,安宁嘟嘟囔囔,犹豫着该点粗的还是细的,仿佛忘了一个时辰前才用过午膳,最后终于决定要细面,又问唐雎要哪种。
“……那就粗细各一碗吧。”
两人坐下等面。唐雎问道:“你方才说‘要找也不是在街上’,这是已经知道该去何处了?”
“啊?”安宁一只手臂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懒懒地举着茶杯一饮而尽,似是不知唐雎所问何事。
“你自己编的说法,自己都不记得了?”唐雎盯着桌上的茶壶,提醒安宁,“这位大爷,您这坐得倒像是我该服侍你了。”
安宁不情愿地将手放下,坐直了些,“这不已经从驿——都出来了嘛,还要扮样子啊?”
唐雎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量告诉安宁,以秦国如今的律法,人人都可以主动揭发身边人的不轨言行,此刻他们周围的人,都可能变成耳目。
她若扮成侍从,就要尽量表现得和身份相符,以免有人起疑告密。
安宁立即噤声,边倒茶边装作随意地环视周围,末了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那这澍阳城的百姓,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是我太莽撞,”安宁又压低声音,“给你添麻烦了。”
“你当初非要跟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安宁自觉理亏,耳根有些发烫。
使团出发那日,她换上男装偷偷先出了城,等在半路,佯装偶遇使团,说是要去秦国寻人,正好“顺路”。
唐雎自然是不同意的,可碍于天色已晚,加上她死缠烂打,说是有失散的亲人在秦国,又说自己今后嫁人了就没机会出来玩了,唐雎只得带上她同行。
面上来了,安宁立即往碗里加醋和油泼辣子。唐雎将面前那晚粗的也推到安宁跟前。
安宁眼睛一亮,熟练地夹了两筷子粗面到自己碗里,又往回给唐雎夹了一筷子。
“我不太饿,你多装一些。”
交换过后,安宁一手扶着碗,夹起一口面送入嘴里,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就被呛到了。
“咳……咳咳……”她轻咳几下便强忍着,侧身用衣袖掩住口鼻,试图平复。
唐雎没作声,只把自己那杯还未动过的茶也推了过去。
她坐在朝着店门的一侧,方才便看到有几人走进店里。
走在最中间的人着一身黑,又绣着金色暗纹,看似低调,却比她平日用来扮男装的那些衣裳还要夺目几分。
腰间那半绿不绿的玉佩,虽和这一身的浓不太相衬,却是分外扎眼。
那人有着一对星夜般的眼,至暗,至明。
声音也像那夜幕星海般遥远:“看来是这秦国驿馆的餐食不合口味。”
唐雎闻声转头,看到那腰间的佩带,对来人的身份已有几分猜测。
又听那人继续说道:“你就是唐雎?还是说,那边那位要你处处关照的,才是真正的唐雎?”
唐雎心想不好,他只是带着侍从出来闲逛,想不到秦国人连这都要暗中监视。
他起身朝那人作揖,“在下确是唐雎。”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唐雎没说话,表示默认。
此时安宁也已起身,站在唐雎身后,想弯腰行礼,却被呛得直接转过头去,背着身子继续咳着。
唐雎见状侧头看了一眼,抬手想拍安宁的后背,却又忍住了,只淡淡说了句“见笑了”。
这一举动被对方尽收眼底,那人双眸一沉,转身走了出去。
一名侍卫装扮的人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那就请二位借一步说话吧。”
微微点头道谢后,唐雎便带着安宁往外走。
安宁出去前看了看桌上那两碗几乎还未动过的面,心中顿时对那人生出些厌烦。
街口转角处停着辆马车,那人先坐了上去。见方才替他们结账之人还挽着马车的帘子,唐雎便用手分别抚了抚两边的衣袖,表示自己未带危险之物。
“不必了。”
唐雎闻言,正要上马车,又听得里面的人沉声说道:“还有他。”
安宁没动,唐雎提醒她,“你也一起吧。”她才躲无可躲,深埋着头上了马车。
这侍从的身份,果然是瞒不住了。
一上马车,安宁就用衣袖挡着脸,又咳了起来。这样看起来就是欲盖弥彰。可她是真止不住要咳!
“小的……咳、咳……”安宁放下袖子,弯腰作揖,夹杂着咳嗽向那人赔罪,“小的失仪了,请大王恕罪。”
说话时还不忘将嗓音装得粗厚一些。
那人嗤笑一声,冷冷说道:“先生不愧是号称安陵第一的谋士,能一眼认出本王不说,竟连你身旁这小卒,也能不问自明。看来我这秦王,当得还不如二位。”
说话的正是当今的秦王,盈渌。也是使团此行要去示好之人。
“还请这位先生也抬起脸来,让本王看看先生尊容。”
“秦王慧眼。他确实不是一般小卒,算是在下的——”唐雎“徒弟”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见秦王似是耐心耗尽,伸手直接捏住安宁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是你。”
那人的目光狠狠落在安宁脸上,似是沉静的水面即将掀起狂风巨浪。而那风暴的中心,则落在安宁的眼睛。
方才咳嗽加上一直低着头,安宁此时的脸已涨得通红,眼中却未见慌乱,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有些抗拒。
“你是谁?”他又问道。前言不搭后语。
对方手上传来的力道捏得人生疼,安宁微微皱了皱眉,眼中却满是茫然,“回大王,他们都叫我小安。”
秦王闻言抽回了手,“小安,公子?”
“……”安宁一时语塞。
她轻咳两下,又叹了口气:“我这女扮男装,为何总是败露呢。”
盈渌看向唐雎,“看来先生并不意外。你刚才说,她是你什么人?”
“您说唐雎哥哥呀,”安宁先开口了,语气中透露出几分羞怯,“他……他是我将来的丈夫。”
盈渌闻言,冷哼一声,“难怪刚才要装作不认识本王。”
“大王……”安宁惊讶地抬头看向盈渌,在目光对上时又迅速躲开,低着头弱弱地问道,“民女愚笨,不知是何时见过大王尊荣?”
这时马车停了,方才的侍卫掀开了帘子。盈渌没回安宁,先行下了马车。唐雎也跟着下了马车,又伸出手臂,让安宁扶着下来。
面前是一座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别院。照马车行驶的时间和方向,唐雎已知道他们并非是向着驿馆。想来这是这位秦王在澍阳城边暗藏的住处。
他们进了院内,眼前先是一个大池:整个池子是一个诺大的圆,中间被两座横竖相交的桥分成四份,正对着大门的这一座桥,刚好也对着池子后面正殿的中心。
唐雎心想,这池子建的,和秦国人所用的圆形方孔钱倒是挺像。
他们来到这圆的中央,两桥交汇之处,是一处方亭。
随行的其他人都被盈渌支到圆池之外了,只留下那方才驾马车的侍卫。
“我和唐雎哥哥是家里从小就定下的娃娃亲,本是说等他这次出使回来就成亲,可秦国山高路远,我舍不得他,这才——这才悄悄变装跟了来。这装扮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并非有意欺瞒,还请大王恕罪。”安宁急忙解释道。
“据我所知,先生并非安陵人士,她所说的娃娃亲,难道是在先生还在四处游历时就定下了?”
“回秦王,臣与安宁,确实算不上是指腹为婚,”唐雎避重就轻,“却是情投意合。”
“那就是私定终身?”盈渌沉默一阵,“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祝你们早日成婚。”
唐雎正要道谢,却又听盈渌说道:“你以为我会这样说?”
“她确实是私定终身,只不过,是和本王。”
盈渌此言一出,方才就看出这两人颇有渊源的唐雎也不免有些惊讶。
而安宁虽神色未改,身子却是显然一僵。
她原本默不作声跟在一旁,听到这话,立即辩白道:“大王,民女万万担待不起。是不是……是不是那姑娘,和我长得很像?”
“非说是娃娃亲,不就是想装作你没去过别处么。”盈渌并未接她话头,“小、安,上次见你,你说你叫紫陌。”
见到这人还在油盐不进步步紧逼,安宁心里愈发紧张,又想到唐雎他们此番来秦国是要来安抚秦王的,她于是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侧身向着秦王,没再作声。
“怎么不说话?”盈渌扯下腰间的玉佩,举到安宁眼前,“这玉佩,你总该记得吧?”
安宁微微抬眼看了看,然后面露难色,缓缓摇了摇头。
盈渌定定看着安宁。见她再度否认,原本平淡疏离的眼中,竟也有了些波澜。
“玉佩之事我不会追究的。再说,你还救了我一命。”
安宁抬眼看了看他,表示诧异,又将头低下去,“您是说,我救过您?”
“是。两年前在渌水边,我被人所害落水,是你救了我。”盈渌难得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像是帮着一个记性不好的人回忆,又像是说给一旁的唐雎听。
唐雎知道,两年前盈渌还是太子时,曾遭人暗算落入渌水之中,最后又得以生还。回国不久,当时的秦王便病逝了,他大难不死还顺利继位,自此势不可挡。
“可是民女不识水性……也未曾听过您说的这个地方。”
“是么。”盈渌忽然迈步走近安宁,安宁不由得向后退,可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唐雎也忍不住想阻拦,却见盈渌的手已落在安宁肩上,使劲向后一推——
“啊!”安宁竟被他推入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