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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光雪刃 ...

  •   1

      真要退出江湖,我能做什么?
      种地?挑货担?做裁缝?开杂货铺?统统不适合我。
      但须人决定收山。没有他的消息和布置,难道我要直接找上门问人“贵府可需要杀手”?
      唉,生计真叫人烦恼。
      “你我每笔佣金都在十万两之上,五五分成之后也有五万两。每年接三次生意,一年你有十五万两。”须人坐在书案之后,淡然道,“你还在我这里哭穷?”
      “你当我不吃不喝不动不穿衣么?”一挥袖,手臂搁在书案边,流彩华金的广袖如幕布一样掩住整张书桌,我道,“光是这一件衣服,就要五百两银子,还得出出远门……你当我是你么?祖宗积德给你留下房宅田地,我可什么也没有。”
      “照你这种花销,做到五十岁仍然什么也没有。”
      “我本已立志做到七十岁。”我瞪他,“设若真的收山,这将是我最后一件从荣华斋订到的衣服。”
      “到了四十岁,你的剑便不再锋利,早已有人取代你,你再也拿不到今日的价钱。七十岁,腐朽之躯,是刺杀还是送死?而且……”须人淡淡道,“在刀口上你能不能活到七十岁,还两说。”
      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他三言两语就能把我驳得体无完肤,我想不出一条有力的理由,只好叫嚣:“说收就收,连个招呼也不打,我荷包里只剩一百两了啊,怎么过活?”
      “从今往后你可以在我这里过,吃住勿需担心。”
      “白吃白住一辈子么?”
      “我会帮你找个婆家,今后你安安稳稳过日子,活到七十岁,会有儿孙替你祝寿。”
      这句太刺耳,我猛然搁下脸,“我于轻泽十年学剑,六年剑口舔血,鲜衣怒马,一掷千金,你要我放弃这样的日子,去给人洗衣煮饭伺候爹娘带孩子?!——要退你退!没有你,我大不了找杀手楼!”
      我拂袖便走,他在后拉住我的手。我反手一震,剑出鞘,一刹那雪光耀眼,“叮”地一声,他的流光与我的雪刃相格。师父留下来的双剑,在我跟他的手里有无数次的打斗与交缠,它们势均力敌,我与他也是势均力敌。甚至连拔剑的手法与速度都一模一样。我胜不了他,他也胜不了我。
      “杀手楼的人只提供猎杀对象,可从不会为杀手谋划布局。”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光洁面孔上有丝凌厉神情,“找上杀手楼,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退路?”我冷笑,“嫁人生子的退路?我宁可死了也不稀罕走那条路。”
      须人眼中起了一丝奇异的变化,一时之间就像是鹰收敛了张扬的羽翼,他的人和剑同时消弭了气势,他低声道:“抱歉,那句话我收回。”
      他难得向我赔不是,我哼了一声,放过这一回。
      一时下人送了药来,在他喝药的功夫,我郑重地考虑退出江湖这件事。
      须人决定了的事情,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肯定也没能耐让他把脑子转过这根筋。
      难道,我华丽的杀手生涯,真的要结束了么?
      药的苦味散布在空气中,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拿过喝完的药碗沾了一点药汁放到嘴里尝了尝:“鹿茸肉柱金钱参……为何突然加了这么多补药?”我皱眉,“补得过了,你的身体经不起。”
      他一笑。他笑起来是十分清丽的,只可惜平日总板着一张脸。他道,“说起医道,你只够当我的徒孙,不必在我门前弄斧了。”
      “哧。”我承认在所有需要花心思的东西上我都是他徒孙,但是一向思谋周全的桑须人这次也犯了个不小的错误,我双手撑在书案上,俯视他,“你真觉得,我们说退出江湖,就能退么?”
      他抬眼看我。眸子向上的角度,令他的睫毛看起来长而翘,我索性俯下身来,靠着他,“我们的名头太大,‘流光雪刃’四个字太招摇。别说那些死在我们手下人的兄弟朋友子孙后辈发誓要把我们碎尸万段,就是同行也眼红得很,恨不得杀了我们取而代之……再好的剑,不常用它,也会慢慢生锈呢。等到我们退出个三年半载,突然被人找上门来,什么平常人的安稳日子全成狗屁了。”
      “我自有安排。”他说。
      这简直是桑须人的五字真言。每一次接到生意,都是他提前布置。对方有何习惯,身手如何,弱点何在,该在何时何处刺杀,退路在何处……什么都是他告诉我,我只需在即定的时间地点,拔出我的剑。
      “我自有安排”。每次他都会这样告诉我,眸子里有令我无条件信服的力量。
      在他的安排下,我的确从未失手。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次听到这五个字,我都服从。
      于是,我退出江湖。

      2

      我从本城最大客栈的最好房间里搬了出来,住进桑家。桑家不算大,人也不多,三进宅子里只有桑须人一个主子,此刻再添上我,算半个主子。
      退出江湖会很无聊,这是我不愿退出的主要原因。但是我没有想到,居然会无聊成这个样子。
      我的每一天基本上是这样度过的:早饭,上午在花园里蹓蹓,中饭,午睡,下午在花园里蹓蹓。晚饭。
      桑家花园每一块石头的棱角都被我摸圆了吧?
      该死的桑须人却出奇地忙,白天黑夜见不着人。我怒了,揣着浑身上下仅剩的银子出去散荡了一圈,花完之后心情平静了许多。
      说起来,至今怀念我的杀手生涯。每年的三月、七月、十一月,是我干活的时候,其余便是花钱的时候。若论花钱,桑须人绝对是我的徒孙。
      我拎着一只八哥缓步回桑家。这只鸟会说“恭喜”和“万福”,我打算教会它唐诗三百首。
      就在我思索该先教杜甫还是先教李白的时候,我看到了桑须人。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桑须人的马车。
      此人身子骨从小便弱,又懒得出奇,能不走路的时候,绝不走路。从桑家到这条街不过两三炷香的功夫,他也要坐马车。
      马车停在一间茶楼门前。
      我很好奇桑须人在干什么,这些日子就是忙喝茶么?
      很可惜我身上已经没有了银子,于是便用八哥换了一壶茶。桑须人在最里面的雅间,我不能靠太近,太近会被他发觉。
      没有让我等太久,雅间里出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戴着风帽,沿边垂下轻纱,看不清面目,我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下楼的背影,心里有丝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片刻之后,桑须人出来了。他今天穿一件月白纱衣,风吹来飘飘欲举,鬓角梳得一丝不乱,如剑锋一样锐利。一踏出雅间的房门,身形便微微一顿,脸转过我这边来。
      果然不愧是桑须人。
      我搭他的马车,忍了半路,最终没能忍住:“那个女人是谁?”
      “一个朋友。”
      我还要追问,忽然见他脸色一变,手指捂住嘴唇,另一只手探进怀里找什么,可惜指尖颤抖。我连忙帮他,掏出一只手指大的瓷瓶,倾出一颗药丸,放进他嘴里。
      他的唇竟是青白的。
      马车到了门前他也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我紧盯着他的脸。
      他闭着眼睛,仿佛万分疲倦再也不能睁开。良久良久,药力开始起作用,血色慢慢回到他的脸上,他微微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
      我的手心全是汗。
      “怎么会这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竟在发颤,“你的病,什么时候这样重了?”
      “只是这些天有些累而已。”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我没事。”
      见他吃了药气色如常,我松了一口气:“你可不能有事,我已经退出江湖了,眼下就指着你找饭吃。”
      他微微一笑,“好,我死之前留好你的饭。”
      这笑容真清丽,就像雨后的枝叶,笼着水气。我看得微微一呆,一直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心头微微鼓荡,我捶了他一拳:“光吃饭与猪何异?”
      他笑出声来,揽住我的肩,“放心,我自有安排。”
      面颊搁在他的肩头,他身上仿佛也有枝叶的清香。这个肩膀我依靠了十多年,一世也要这样依靠下去。我自有安排。这句话简直是咒语,我真的放心了。

      3

      桑家渐渐开始进出一些年轻男子。
      桑须人在此地颇有声望,小城中人没人知道此人便是流光,都愿与之往来。此时桑家大开交际之门,虽然不能用门庭若市形容,却也热闹非凡。
      我是个爱热闹的,尤其是退出江湖之后,简直了无生趣。一下有许多客人出现,我逮着一个聊聊天也是好的。
      人分聊得来与聊不来两种。很快进出桑家的只有与我聊得来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只剩下一个人。他叫郑照,和别的故作深沉或小器生涩的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很是爽朗,和我最聊得来,他对我有种特别的喜爱,我也觉得他可以亲近。我的生活因这个人的出现终于不再那么无聊。
      桑须人问我要雪刃,我虽然有些讶异还是交给他了。剑离手的那一刹那,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感情想把它收回来,但我忍住了。
      “没有了剑,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微微叹息,“须人,希望你这次的决定没有错。”
      须人没有说话,他的回答是流光。他把他的流光给我。
      “虽然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再碰剑,但无论在哪里,都不要忘记保护自己。”他的眸子那么深,声音也有些低沉。
      我以为他是要让我彻底离开江湖,所以取走我的剑,如果不是这样,何必拿走雪刃?我的心蓦然一跳,“怎么?想和我换把剑使使么?”
      “你以前不就很想要我的流光么?现在给你了。”
      是的,那时候总觉得他的东西就是好的。流光与雪刃不同,是柄软剑。他平时当腰带束在衣间,我深深羡慕那种华丽。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大了。
      他将鞘上的绊扣往后挪了挪,把剑身圈在我的腰上。剑柄像一块斑玉扣,极漂亮。
      看他垂眉低首做这一切,我的心里有种极奇怪的滋味。觉得安然又欢喜。这样的交换,仿佛具有了某种特别的意义,我说:“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带着你的流光,你也要带着雪刃。不许离身。”
      他扣好最后一只绊扣,忽然道,“郑照今天来了么?”
      “没,今天他要去舅父家贺寿。”
      “我小时候跟他家是邻居,那时很亲近。”
      “这时不亲近了?”
      “这时他跟你更亲近。”
      我笑:“不怪我抢了你少时好友?”
      “他为人正直爽朗,又知进退,是个不错的朋友。”他看着我,目中似有深意。这一丝眼神转瞬即逝,却被我看到了。
      感觉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
      我明白了。
      我真是迟钝,一直不知道背后有人悄悄在进出桑家的年轻人中进行着淘汰。
      那一瞬我的面色一定变了,因为桑须人的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他一定知道我明白了他的目的,我直直地看着他,怒气腾上来,拔出流光。
      如同过去的日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辰光一样,他手里的雪刃格住了我的剑,他道:“轻泽,我是为你好。”
      “见鬼!”我吼他,“我简直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嫁不嫁人关你屁事!”
      气息在胸中翻滚,有什么东西迫上眉睫,眼眶关不住它,我飞速离开。
      眼泪在转身的那一刻落下来。
      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所有的眼泪和过往,都慢慢被抛在身后。我是意气风发的雪刃于轻泽,万两白银买得长剑出鞘,千金散尽只为一时开心。这些年我过得痛痛快快,我的脸上只有笑容。
      但是桑须人,这个和我一起学剑一起长大的桑须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伤疤。

      4

      我不想再回桑家。
      身上没有钱,好在衣服是荣宝斋的,当了三百两银子换了一身布衣。
      带三百两银子流浪,和带三万两银子流浪,完全是两码事。我一向号称闯荡江湖资历深厚,其实从未吃过钱的苦头。
      现在我在想三百两银子到底能用到什么时候。在花光之前,我该做点什么。
      天气热起来,七月了,往年这个月正是我拔剑收钱的时候。
      我看了看腰间的流光剑……也许用起来不如雪刃趁手,但收几笔三流货色的本钱还是有的。
      我决定去找杀手楼。但杀手楼前不能暴露我的身份。“流光雪刃”是凌驾杀手楼之上的顶级杀手,沦落到此混饭吃已经很没面子,没理由连“流光雪刃”的面子一起丢。
      流光雪刃。
      这四个字令我心中一阵温暖。想到桑须人却怒由心生。

      5

      所谓杀手楼,其实就是杀手交易场。
      楼主提供猎杀的对象、要求与佣金,杀手若觉得满意,就算接下生意,事毕之后拿钱。
      许多潦倒的江湖大侠有时也会来这里干上一两笔的。同时为了不损大侠的名头而隐瞒身份也是常事。
      我带了柄寻常青钢剑到达,挑了几处寻常生意,做成之后可以拿到一千两银子。
      真不公平。流光雪刃拔剑得十万白银。
      而最顶上一张布告,便有一张顶级刺杀,二十万两。
      我心里一动,若是须人肯……
      还不等我思索,楼中人忽然将那张揭下,揭下便代表这趟生意被别人接走,许多人都发出一声惊叹:“是谁?”
      “除了流光雪刃还有谁?”楼中人颇人沮丧,“这样的顶级刺杀,都被流光雪刃包揽。”
      我又惊又喜,桑须人那个棒捶回魂了么!!
      我连夜往回赶。夏夜的星空真灿烂,我完全忘记了对桑须人的怨恨和愤怒。嘿嘿,早知道出走能够令他回心转意,我一早便跑路来吓吓他。
      说不出的欢喜,这样有成就感。是的,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为谁改变过。但,我是例外么?
      是例外么?

      6

      抵达桑家的晚上,我已经不眠不休赶了四天的路。身子已经疲乏不堪,心里却极精神。站在大门口,我知道推开它,穿过前庭可以到达他的书房。已经接下了生意,他此时一定在苦思如何布下刺杀之局。
      二十万两的生意不简单。他得先探到对方消息,掌握对方的一切资料,制造一切可以制造的混乱的机会,再将我安排一个对方绝对不会注意到点,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配合方能无懈可击。
      我的指尖充满了欲望,心里有迷梦般的滋味。脑海中所有的剑招水一样流淌而过,我该用哪一招来配他的计划?一切就序,就如弓弦拉到十分。我就是搭在弦上的那支箭,他就是射箭的那只手。
      然而不等我推门,门自己打开,里头走出个人。
      一个女人。她带着纱沿的风帽,看不清面目。但我身影我觉得十分熟悉,淡淡星光下,我瞥见她腰下悬着的剑,整个人忽如被狠狠抽了一鞭,从指尖到发梢,瞬间冰凉。
      那是雪刃。
      那是我十六年来从不离身的雪刃。
      那是桑须人用流光换去的雪刃。
      我的目光立刻变得狠厉,流光剑搁到她脖子上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雪刃拔出三寸。
      这个世上,能挡住我的剑的,只有那一个而已。
      “说……”我一把掀开她的风帽,“你怎么得到这把剑的——”
      那一刻我几乎握不住剑。
      一张熟悉的面孔显现在眼前。
      这是我的脸。
      当日在茶楼看她,就觉得她的身形异常眼熟,现在看到她的脸,我终于明白那种奇异的稔熟从哪里来。
      她和我竟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这一个怔忡,她已从我的剑下脱身而去,我下意识想去追她,猛然折回来,掠进桑家庭院。心跳如雷,指尖冰凉。不要,不要,不要出事。
      书房里亮着灯光,我推开门,里头的人回过脸来。
      灯光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光芒,仿佛他体内也点着一盏灯。高大的书柜黑沉沉地,愈发觉得这一袭白衣如梦。
      “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是桑须人。这是桑须人。
      他没事。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四天四夜的疲倦排山倒海般压来,我缓缓坐在地上,脑子太累了,不愿意去想事。可纵使浑沌如此,有一个事实,还是明晰地冒了出来。
      是他把雪刃给那个女人的。
      是的,我应该想到的。凭那个女人的身手,怎么可能从他手里夺剑?
      是他给她的。
      他把我的剑,给了她。
      什么杀手生涯朝不保夕,什么人生一世平安要紧,什么趁早抽身留好退路,原本都是屁话。原来那么着急想要我嫁人,原来只是他想换人。
      十六年,十六年,每一天每一年,两个人这样过来,今天,就这样将我踢开。
      我疲倦如糊浆的脑门和身体,仿佛被坚冰重新支撑起来,整个人又冷又痛,却因此而获得了异样的力量。
      我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桑须人拦我:“你要去哪里?”
      “去杀她。”我望着他,骨子里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平静地道,“再回来杀你。”
      瞬息之间,我在他那宛如玉石一样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到了失措和焦急:“你发什么疯?”
      “那么,我先杀你,再杀她?你手里没有剑,不是我的对手。”我慢慢地走近他,“须人师兄,如果不想再搭伙,直接开口说明更好。什么退出江湖,剑一旦沾了血,就永远也洗不清了。只要我还握剑,就还会杀人。只是没有想到,会有杀你的这一天。”
      流光被剑气充盈,抖得笔直,剑尖直指他的咽喉。无数次,过招打斗的时候,雪刃剑曾经有过这样的位置,但是在触及肌肤的最后一刻,他总能用流光格开。
      可是今天,流光在我手里。
      而雪刃,他给了别人。
      电石火光间,他不可能躲得开我的剑,凭着对剑招的熟悉,他避过了咽喉要害,剑尖刺入他的肩膀。他一声闷哼,脸色因剧痛而瞬间苍白。
      血液顺着剑身流下来,星光下暗光一片,像一条会活动的血蛇,吐着信子要游过剑身缠到我手上来。我蓦地大叫,松开手。
      “真蠢……”他低声说,伸手拔去剑,用手帕按住伤口,伤口里涌出的血很快便将手帕染红。
      那红真惊悚,我慌忙地到他的书房翻药,慌忙地想替他敷上,这一刻我真的蠢得像猪,经他提醒才想起要先把衣服解开再上药,手颤抖,伤口包扎得乱七八糟。他的明明已经苍白无血的脸,蓦然之间变成更青白。那可怕的青白色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慌忙在他身上找到药瓶,给他喂下去一丸药。
      做完这一切,整个人跌坐在阴影里,浑身大汗淋漓,夜风吹来,根根寒毛竖起。
      那道伤仿佛是刺在我身上,连皮带骨地疼。
      真苍茫,我仿佛死过一回。
      药力渐渐发散,他的手轻轻碰到我的头顶,这样熟悉的碰触,令人心酸。他道:“蠢成这样,可怎么办?”
      “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我哑着嗓子只说得出这一句,我把流光解下来还给他,眼眶仿佛要落泪,我咬牙把它憋回去,“流光雪刃,是你的了。只是你眼光太差,要换人,也要换个比我强的。以她的本事,此去恐怕是送死。”
      “我的确是要她送死。”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力,他疲倦地抬眼看我,“只有死,才能彻底摆脱江湖。”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说什么?”
      他低低咕哝:“果然还是太蠢……”渐渐无声,他晕了过去。

      7

      是的,我真的太蠢了。
      我蠢到不能明白这那是他给我安排的替身。
      我蠢到对他动杀机。
      我蠢到伤到他。
      二十多年的日子全活到了猪身上。
      等到他醒来,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的脸真的胀成了猪肝。
      “那个……对不住……”我说得有些艰难,“你的伤口……还疼么?”
      “知道对不住我了么?”
      我迅速点头。
      “那么去做一件事。”
      我洗耳恭听,有办法减轻心中的愧疚真是求之不得。
      “跟郑照成亲。”
      我腾地火起,看到我有错在先,忍住,“换一件。”
      “就这件。”他淡淡道,“我要看你嫁个好人家。”
      “去死!”我压不住火气了,“你为何咬定这口不放?我什么都可以做只除了这一件!我也替你安排一个替身,雪刃死了,现在就剩流光。”
      他闭上眼睛,“我不需要替身。”
      “是你叫着退出江湖诶,害我把雪刃都搭进去了!”忽然之间,我觉得昨晚刺的那一剑真不够解气,“你脑子到底发什么热?我不愿干什么你就偏要我干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他没有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面颊上涌起奇异的嫣红,双唇却又开始发青,我连忙替他找药。他服药的次数越来越多。片刻后,才慢慢回过精神,道:“我有些话,一直没有说。因为知道你不愿听,但是现在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老实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一向冷静淡定,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此时此刻,他的声音疲缓又有些忧伤,让我心里莫名的酸楚,我努力瞪了瞪眼:“别以为摆出立遗言的架势我就会听。”
      他轻轻道:“轻泽,我听师父说过,你母亲受尽你父亲虐待而死,你一直不能忘怀。你现在活了二十多年,也该知道世上的人有千万种,相夫教子和美一生的,不在少数——”
      “不许说!”我捂住他的嘴,心里就像扎了一根钢刺,一呼一吸都扎得人生疼。任何一个人叫我去嫁人,都比不上他叫来得伤人,“知道我不愿听,就不要说!”
      他看了我良久,眼中的力量终于散去,他放弃这项坚持。

      8

      我在桑家照料他的伤势。说照料是抬举自己,他的医术比我精湛百倍,我只是给他打下手。
      但我注意到他给自己开了大量的补药,那么多补药一起服用,只有临危的病人才会这样吊命。
      他的精神也越来越差,有时坐在树荫下看书,看着看着手一松,睡着了。
      这样醒一阵睡一阵,病势太奇怪,我终于忍不住趁他睡着的时候搭他的脉门。
      我的指尖渐渐发冷,一直冷到心里。不,不,一定是我诊错了。我的医术本来就是半吊子。当初为了追上他的剑术,师门中的其它技艺我都是囫囵吞枣。
      我飞快出门,找到一位大夫。回来时须人已经醒了,望见我嘴角本来有丝笑意,看到我身旁的大夫,那丝笑淡下去。
      “我不需要大夫。”
      我不看他,径直让大夫诊脉。他一拂袖,走进书房,“你过来。”
      我跟他进去。
      他立在书案前,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那模样像是立在画卷上,良久良久,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声道,“轻泽,我的日子,的确已经不多了。”
      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响。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再也听不到了。以我粗陋的医术,我把出那是濒死的漏悬脉,可是,可是,那是我把错了啊!怎么会?桑须人怎么会病到这个地步?
      眼泪刷地落下来,我甚至没来得及把它憋住。它飞流直下,我直直地望着他,那月白的身影都在泪光中婆娑:“你骗我!”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他这样聪明,这样能干,什么都在他的指掌间,什么都可以安排得天衣无缝,不可能,他不可能对自己的身体束手策。绝不可能。
      他叹息一声,走过来轻轻将我拥入怀中。
      我刚到师门的时候总做噩梦,会找他抚慰。后来他的背影成了我的方向,只想赶上他,跟他并肩站在一起。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弱,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也不想再要他的拥抱。
      被抱,就不能并肩了。那个时候的我这样想。而我只想站在你的身边,不想做被保护的那一个。
      隔着十二年的偬倥岁月,重新靠进这个怀抱,和当年没有半分差别。他的气息这样沉静,沉静得有些哀伤。
      我多么自私,到了这样一刻,仍然只顾自己的情绪,仍然要靠在他怀里发泄。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长进。
      我止住了泪,深深吸了口气,望向他。
      他的眸子像雾一样,而我坚定的视线宛如投向雾中的月光。
      “须人,我和郑照成亲。”

      9

      这辈子我都没有想过要嫁人。
      母亲的遭遇是我一辈子也不愿碰的伤口。
      但是须人希望我嫁人,希望我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相夫教子。
      所以我嫁人。
      这个决定,令须人的病稍有些起色,他昏睡的时间缩短了,清醒的时候就替我准备嫁妆。郑家的庚帖已经送来,先行文定之礼。通书上说下月十三是吉日,须人说往前一点,改到这个月末。
      后来又说日子吉气重要,又重新定在下月十三日。
      药里的大补药量开得更重。
      我跑去找郑照。路上太阳真大,晒得头脑发晕。郑照见到我很吃惊的模样,我跟他商量将婚期定在十天之后,他一面答应,一面急问发生什么事。当他用手袖子替我拭泪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我十多年蓄着的眼泪在今天全流光了。
      “他要死了。要死了。”我反复说着这句话,又哭。
      要死了。想找他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了。想见他的时候,再也见不了了。再也没有人平平淡淡三言两语都把我一肚子的意见堵回去了,再也没有人唠叨我省开销给留后路了,再也没有了。
      我知道,再也没有了。

      10

      回去的时候,须人在院子里等我。
      他又睡着了。膝上搁着一只木盒。木盒是紫檀雕成,刻着千枝莲花,雅致繁复,端得美丽。他近日时常搬弄这只盒子,上面有一把如意锁,只有他一人打得开。
      现在,盒子没有盖上,大约是他把玩的时候,中途睡着。
      他锁得这么牢,可见是他不愿意让我知晓的秘密,我不愿违他的意,轻轻替他盖上,可是淡淡星光下,我看到里面有一朵干枯了的花。
      太眼熟。带着前尘呼啸而来。那是几年前我游玩至杭州,一住三个月,种出的第一朵睡莲,剪下来寄给他。
      每年除去接下生意的三个月,我都腰缠万贯地四处游荡。有时会写信给他。有时寄些东西。譬如一片树叶,一支羽毛,不拘什么,只是因为那一刻我想寄点什么给他,就寄了。
      他做人一向谨慎,有关流光雪刃刺杀的任何事情都不留任何笔墨在眼前。我从没在他身边看到我寄来的东西,只当他也一并销毁。
      没有想到全在这里。
      一颗无花果。那时我觉得无花果不错,推荐他也吃。
      一张写得潦草的信纸。那时我在端州花得只剩五百两银子,要他赶紧救济。
      一张信纸折成方胜状。那是在均州时,我扮成男装,赢得情书无数,学来折信纸的方式。
      ……最里面是幅画,画中人长发未梳,神采飞扬,眉眼之间,意气风发。
      那是我。
      二十岁的时候,我要他替我画一幅画当生辰礼物,他答应了。但生辰时候我听说苍州有天狗食月可看,便去了,回来生辰已过,我厚着脸皮索要,遭他拒绝。
      没想到在这里。
      全在这里。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最盛烈的青春,全在这里。

      11

      那夜我坐在他的椅畔,坐了好久。
      流不出眼泪,眼泪仿佛已在下午是流尽。
      心里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就那样呆望着星辰,它们真亮。
      蓦地感到身边有丝动静,原本是星光下他睁开眼,一时迷离如雾,仿佛还在梦中。他轻轻伸出手抚摸我的头顶,“轻泽,轻泽,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竟不可控制地要涌上来,我拼命忍住,不能出声。
      “雪刃已死,不久的将来,流光的死讯也会传遍江湖。流光雪刃,就真的退出江湖了。”他的声音那么轻,“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没有我在旁边,你这么蠢,怎么经得住江湖险恶……”
      他的声音再一次低下去,睫毛合下来,那么长,那么美。
      我终于可以痛哭出来。
      一直一直一直,我以为我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跟他并肩作战。一直一直一直,我以为与他等高,不需要他的照顾。原来,这一直一直,是因为他不动声色的照料,我才能活得意气风发,才能穿最贵的衣服,住最好的房间,吃最精致的食物,过最潇洒的日子。

      12

      须人没有等到我成亲。
      那天傍晚,他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和我聊了一些闲话。我跟他,难得聊这些天气云朵的闲天。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着,他说,“雪刃我已托人去找,你安心等待,它会回来。”
      “不是已经退出江湖了么?要不要它不要紧。”
      他微微仰了仰头,“流光雪刃,要在一起呵。”
      这句话,像一支剑,迟钝而缓慢地插进我的胸膛,我咬住唇没有开口,顿了顿,他叫我去将那只紫檀盒子拿来。
      我替他拿来,他将它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莲花,闭了闭眼,道:“到时我要它陪葬。”
      我没有接这句话。他也没有继续。风吹动他的鬓发和衣角,黄昏的阳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光,像金漆的佛像。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我靠在他膝边坐着,柔软的布料抵着我的面颊。
      长长的一生里,再也没有过这样一刻。
      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指尖划过头顶,沿着我从来不梳起的发丝,垂在我的背脊上。

      13

      这辈子终究还是没有嫁人。
      他走了,我嫁给谁看?
      真正地,退出江湖了。没有了他,隔绝了一切,我在桑家住了下来。早起吃饭,整理花园或者看书。中午吃饭,然后午睡。下午整理花园或者看书。晚上吃饭,睡觉。
      待的最多的地方是书房。有时望着那里面的融融灯光,会觉得那一袭白衣,仍然在。只要我推门进去,他便会转过脸来,淡淡说一句,“回来了?”
      第三年的时候,有人到门前,手里抱着一只包袱,说当年桑公子托他找来的东西。
      我接过。指尖隔着一层包袱布,瞬息之间有了自己的知觉,不用打开,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雪刃。
      我的雪刃。
      流光在我腰间,剑柄宛如斑玉扣。两柄剑身雪光莹莹,“叮”地一声,格在一起。
      两柄剑靠得这样近的最后一次,是在三年前。
      它们第一次靠得这样近,是在十九年前。
      从今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分开。
      流光雪刃,要在一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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