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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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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晋慈起得早,隔壁阿姨昨天出了院,今早没有起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反而不习惯,醒得更早。
阿姨走之前开心地祝她早日康复,以后再也不见。昨晚上护士也告诉她今天就会有其他患者住进来。
明天周一,她也要出院了。
有想过要不要让刘阳来接她,心下却隐隐猜到他的回答,无非就是工作日,很抱歉不能来接你,实在走不开,不好请假。
她恢复得不错,林秀凤也放心,昨晚上没在这陪护,抓紧时间把活赶赶,给厂里送过去,好把家里清清,方便她回去养病。
她在卫生间洗漱,听见外边有人进来,伴随着说话声,两个女声。
张晋慈推门出来,瞧见外间的床上坐了个齐耳短发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床尾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在理东西。
短发女人身形圆润,气色不错,不像生病的样子。
“你好,我叫江雪。”江雪从床上起身,伸出手跟她打招呼,又介绍,“这是我妹妹江芸。”
张晋慈笑着点头:“你们好。”
江芸也礼貌地朝她笑,但是眼睛却不自觉往她头上瞟。
她没戴帽子,只有下楼遛弯晒太阳才会戴上帽子。
“你们忙。”她往自己病床走,江芸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
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还拉着,挡住了大半窗外的光。
张晋慈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刷手机,有点无聊,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吃了早饭再去楼下转转。
四楼是肿瘤科的儿童病房,那边的小孩子很可怜,却掩饰不住童真可爱。
她画过几幅画也做过手工送给那边的小朋友,跟几个孩子混熟了。
“哗!”帘子猛地被拉开,吓了她一跳。
“把帘子拉开,透点光进来,怪压抑的。”江雪站在两张床之前,又问她,“你是什么情况?”
这人有点自来熟。
张晋慈自嘲:“这里可能我最可怜。”她抬手指了指脑部:“脑癌,胶质瘤,四级。”
“天呐!”隔着稍微远些的江芸惊呼,脸上藏不住的可怜可惜,盯着她一瞬又换成安慰,“你动完手术了?没事的,我看你状态不错,肯定会没事的。”
“谢谢你。”她微微颔首,“我明天就出院了。”
“恭喜你。”江雪坐在自己床边朝着她,“我明天一早手术。”
她又低下头:“我是肺癌。”
张晋慈没惊讶,住到这里来,就算是等结果,最后能是良性,虚惊一场又全身而退的也没几个。
她平声安慰:“会好的,能手术就好。”
“我不行,我肯定治不好。”一说到病,江雪变了一个人,一直低着头,嘴里重复了两遍这种不吉利的话,开始讲述自己的情况。
“我肺不好有结节,好几年了。之前一直在金州看。每次要从临山到金州,太麻烦了。而且金州的医生说没什么事,后来我就没再去。”
“恰好前年怀孕,复查我也没查。去年年底咳嗽得厉害,一直不好,后背还疼。没办法,又去金州看,医生检查下来说我是肺癌。”
“这边的护士长是我家远房亲戚,多亏了她,我才能到这里来手术。我们条件也不好,这种特需病房,根本负担不起。”
“我家里还有3个孩子。大儿子跟前夫生的,离婚了跟着我。跟现在的丈夫又生了两个孩子,还小呢。小的还没一周岁。”
张晋慈被迫听江雪倒竹筒把自己的情况毫无保留交代,以前她不懂,在这里住着,见得多了也明白,她是找到同病相怜的人,可以肆意宣泄心中的痛苦。
病友不会有怜悯和不解。
她心里微讶,江雪居然有三个孩子了。她老公呢?没来?
又听江雪继续:“我老公还比我小两岁,什么都指望不上。我这个病肯定是治不好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我孩子还小,三个孩子呢。”
“我活不了了,治不好,治不好了......”
她又不停嗫喏,垂着头,陷入那种呆滞的循环。
江芸疾步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姐你别怕,别担心,肯定会好的。医生不是说只要做个微创手术吗?都不需要化疗。姐,你肯定会没事的。”
张晋慈无神盯着这姐妹俩,心下酸痛得厉害,江雪怕成这样,对她来说却是无望的奢求。多好啊,只要做个微创,也不必承受化疗的痛苦。
却也替她难过。
江雪短短几句话,道尽这些年的苦痛。她也才大她四五岁啊。
那些悲哀人生的背后是无法细究的曲折和麻木。
房间里一人低声呜咽,一人柔声安慰,她静默在一旁,背过身去看窗户外的景色。
医院永远那么繁忙,楼下的人走路都是匆匆,除了拄拐和坐着轮椅的,但他们却无比渴望脚踏实地。
“晋慈。”
蓦地听见有人叫她,她一转身,是刘阳。
突然有人闯入,江雪跟江芸也收了声,一齐转头看着刘阳。
刘阳微微颔首跟她们问好,径自往张晋慈那边走。
“你怎么来了?”张晋慈还倚靠在窗台边,指着椅子,“坐。”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好些了。”张晋慈摇摇头,“不疼。”
他把水果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提着SKII的袋子,往张晋慈跟前一送:“喏,给你买的。神仙水。”
张晋慈懵懵接过,一下子愣住。他怎么给她买神仙水?
“之前你不是说快用完了嘛,我一早等商场开门去买的。你还需要什么跟我说。”
“谢谢。”她把袋子放在床上,心里一丝微妙,年前那会儿她还好好的时候,周末跟刘阳出去吃饭,她鼓捣手机跟朱贝贝海淘拼单,是在他跟前提过要买神仙水的。
拼单的那些护肤品包裹还没拆,她这个样子,哪还用得着护肤啊。
气氛有点沉默,刘阳剥了根香蕉给她:“吃点水果。”
她接过来也拽下一根递过去:“你也吃。”
两个人沉默地吃香蕉,因为帘子收起来全部拉到了一边,江雪跟江芸就大喇喇地坐在对面,张晋慈能感觉到她们探究的目光。
她刻意摒除别人的关注,仔细把刘阳看了一圈。
半个多月了,上次见还是她手术那天,他们送她进手术室。刘阳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她被推进去,打了麻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清瘦也没有长胖,却是更沉默,以前那个爱缠着她的男生哪去了?
“你还好吗?”
“还行。”刘阳微微一顿,抬头看她,“工作太忙了,后天要出差。”
她心下一横:“我明早出院。”
“明天出院啊。”刘阳搓了搓手指,“明天我要开会,还要整理出差的东西,不能来接你了。”
“这样,我明天下午请假,回去看你,好吗?”
“好。”她一口应承,答案她早就猜到。
“那我先回去了,下午去加个班,明天下午早点去看你。”刘阳起身跟她道别。
张晋慈点了点头,要跟着往外走,被刘阳拦住:“你坐下休息,不用送我,明天见。”
他拎起桌上的包往门外走,经过江雪江芸,再次颔了颔首。
人一走,江雪就凑过来八卦,好像之前害怕难过的不是她。
“妹妹,这是你什么人?”
张晋慈不说话,脸上也没带笑,眉头还微蹙。她仿佛没听见江雪的问话,满脑子都是刘阳说忙,说出差,说加班。
特地点出下午加班,不就是要让她知道,明天下午他来看她是勤勤恳恳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换来的吗?
她该感恩戴德?
“我猜猜啊,他是你老公?”
张晋慈心中一哂,她是乱猜还是瞎说?
江雪倒是像解谜寻宝一般勾起了兴趣。
她也倚着窗台,跟张晋慈并排站:“以我的经验,感情再浓烈的夫妻,只要女人碰上这个病,男人不管无意还是刻意,都会冷暴力。”
她又低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晋慈没说话,看着江雪脸色忽好忽坏,她也在遭受这些?
这位姐姐闭嘴了两分钟,又亲热地拉着她要加微信,嚷嚷着遇到一起也是缘分。
张晋慈也没推拒,江雪的头像是艺术照,她坐在椅子上,左右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上去岁数约莫差了三四岁,她手上抱着那个小的。
这是她加的第一位癌友,这一瞬,她觉得微信好友里有个跟她一样的癌症患者,对比其他正常人的幸福,不会显得她那么惨烈。
起码有人跟她一样。
即使这个人的病要比她好很多。
目送江雪江芸出去吃饭,后知后觉的疲累一股脑窜上身。
张晋慈掀了被子躺下,以为自己又会忍不住哭,却在早起的昏沉中忍不住睡了过去。
眯的时间不算久,她醒来,林秀凤正坐在床边摆弄手机。
“妈。”
“醒了?”林秀凤忙放下手机,起身拿了枕头垫在她身后,又走到床尾把床摇起来。
“喝点水。”她就着林秀凤的手喝温水,又听她说,“喝几口就行了,你缓缓,我去热饭,你爸炖了鱼汤。”
“妈,怎么爸又炖汤了,不是说好了嘛,回家再喝,况且明天都出院了。”
“行了,行了,你躺好。”
她乖乖地靠回去,嘴角挂着笑:“快点快点,我饿了。”
张元山早起去菜市场买的昂公鱼,还放了两块豆腐,汤炖的奶白鲜香,张晋慈喝了两碗,又吃了不少鱼肉。
林秀凤一边叮嘱她小心鱼刺,一边给她夹凉拌黄瓜。
等她饭吃完了,漱了口,重新下床坐在椅子上,林秀凤才开口:“谁来过了?”
她不出声。
林秀凤:“刘阳?”
“妈。”
林秀凤看着她低眉,嘴角也往下弯,没再说话,只直直地叹了口气。
沉默半晌,房间里针落可闻。
张晋慈再次开口:“妈,你别难过。我都有数。”
林秀凤背过身快速擦了下眼角,最终把话全数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