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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登山遇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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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叫你来办公室的原因吗?”身为大学辅导员的冯安和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将面前的学生档案又翻过一页,眉头越锁越紧,他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坐在自己面前的戈致。
“不是很清楚,”戈致只是摇摇头,他把两手交握起来,一脸平静地回答:“老师你可以简单地和我说一下吗?”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冯安和为难地顿了顿,跟学生谈论心理情绪总让他有在窥探别人真实的不安感。“只是你的舍友好像很担心你,他们反映跟我说有时候站在宿舍门外会听见你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宿舍说话。”
怕戈致多想,他接着补充道:“当然,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很正常,老师也有时候会忍不住自己跟自己说话,但是他们就担心是不是戈致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闻言,戈致的心往下沉了沉,在脑海中回想自己还有没有做出其他更加出格的举动可能会被人看见。
但冯安和没有注意到从戈致脸上一闪而过的焦躁,他只是继续低头看学生档案上的有关资料,一边翻页一边说:“老师理解你们大三学生课业重,又忙考研又忙出国之类的事,要准备很多申报材料,特别还是在我们这种学校,竞争压力大再正常不过,但还是别太压抑自己会比较好。如果是实在不方便跟朋友说的烦恼,跟老师讲讲的话会不会好一点?”
细碎的皱纹纹路在冯安和眼角堆叠,它们藏在眼镜片背面,如榕树上的老树皮。
冯安和鼓励地看着戈致,眼中藏着温暖的意味。
沉默了半响后,戈致说:“可能是最近一边准备司考一边还做着考研的计划,所以就有点急躁了。”
冯安和的目光落在戈致手边放着的相机,那上面边缘反射出白光,“接下来是要去拍照吗?”
戈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瞥了一眼银白色的机身,“对,想去学校旁边仓山上拍点好看的风景照,顺便出去走走,也算是一个兴趣之类的吧。”
“这挺好的。”闻言,冯安和不住地点头,回想起自己当初上大学时也喜欢摄影的事,有点怀念地说:“一个人逛得烦了可以试着去找朋友一起,聊聊天之类的,真觉得压力大的时候一定要跟人倾诉一下,我也会在工作日一直都呆在办公室里的。”
“会的,等过段时间闲下来一点我会找朋友聊一下的,谢谢老师关心。”戈致不反感冯安和话语中的如沐春风,但对这种安慰明显招架不住,只好连连应是,走出办公室后才露出一个苦笑。
他也不想要表现怪异,但眼睛却有自己的想法。
戈致能够看见不同时期的自己,更确切一些说,他既能看见自己的过去经历,也能看见自己的未来光景。
这能力并不是生来就有,而是在三年前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的,彼时戈致还只是一个大一新生,被数个跟自己脸一样的虚像一度吓得夜里睡不着,还以为是眼睛出现病变。
放暑假的时候,戈致辗转了几个城市去看过医生、寻过知名的眼科医院,但是除了几张表明一切正常的检查单之外他一无所获。
接收他病历的医生们都无法理解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在眼前重映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更不能理解看见未来必死的自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戈致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从最后一家眼科医院中出来时想了什么,只知道在又一晚的彻夜未眠之后他决定就这样算了,不再想了,恐惧着会到来的东西也无济于事,不做出任何行动的话,死了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在列出可能会导致自己真的会跟所看见的虚影一样、最后从顶楼跃下的理由清单之后,戈致果断地选择尽量不跟其他人交往,以此来减少精神内耗。
毕竟他不会自己伤害自己,但却不能阻止别人想要伤害他。
当然,戈致也不能笃定地说,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自觉地间断与其他人的联系或者是尽量控制住情绪波动之类的,只是自己在单凭直觉进行的、一厢情愿的自救,有可能到最后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还是会从高处摔得粉身碎骨。
戈致想着,至少如果跟其他人的纠纷少很多,自己只对自己负责的话,那所要对抗的最多不过是内心的幽暗而已,只要能坚持在到八十岁之前都不输给自己的软弱,他就死得无怨。
苍山就在学校大门对面,一出校门就能看见。戈致特地穿了登山鞋,在山脚下的小商店买了一瓶水之后就开始沿着登山梯往上爬。
靠近山脚的登山梯修建得很好,阶面宽敞且平整,石质栏杆上还有祥云瑞兽之类的雕刻图案。
在戈致爬了近一个半小时后,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栏杆也由白石栏杆变成了锈色的铁栏杆,光是扶着边缘往下望都让人觉得陡峭得害怕。
走到的地点,戈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尽力仰着头让相机对焦从石壁边缘生长出来的松树。树根盘错,树枝分杈的景象总是能给他带来一击会心的冲击。
但还没有拍多少张,戈致就被旁边突然响起的一声爆喝吓得手抖了一下,连带着刚刚对焦好的镜头也拍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你别烦,我说什么了——”
带着怒意的吵架声如同哗啦啦的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吵得戈致耳朵都疼,他转头想去看看究竟是哪一位这么有气魄,能连着吼七八分钟都不见停。
戈致稍稍侧身,只看见一个穿黑色运动服的侧影,那人的脸很年轻,有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下颚的线条完美,眉眼纵使皱起,也能看出剑眉星目的俊朗,是会迷得人神魂颠倒的长相。
又等了几分钟,见那个人的语气中的火气丝毫不见减弱,戈致默默收好相机,打算先继续往上爬,等后面下山的时候再拍。
结果脚都踏出去一步了,一声巨大且急促的崩裂声突然从戈致身后传来,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因为受不住力而蓦然绷断,随后一个手机被用力地砸到了他的背部。
戈致猛地转身去看,发现刚刚还在跟电话对面大发雷霆的人此时趴在石阶边缘上,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只剩下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断裂了的栏杆,呼呼地喘气,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心下一惊,戈致忙跑过去拉他后颈上的衣服,想要将他扯起来。
那人已经怕到连话都说不怎么利索了,只是眼睛瞪得通红,用另一只手抓着戈致伸过来的手,一直在重复说:“别放手,别放手!”
“知道,你别慌,我不会松手的。”但是戈致只用一只手,死活都拽不上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坚持不到半分钟,戈致就感觉手臂上的肱二头肌传来刺痛感,好像连带着骨头都要被手上的重量给拉断一样,痛得没办法忽略。
感到承受不住的戈致左右搜寻着其他人的身影,但是却无望地发现这一段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哪怕想喊帮手来帮忙救人也没有办法。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栏杆适时发出吱呀声,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了。
戈致一咬牙,对着同样明显逼近极限的男生说:“你先放手。”
“放你妈!”男生骂回去,眼眶都变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别松手,哥!真的求你了!”他以为戈致怕受到牵连而要放弃自己。
见说不通,戈致只好自己一点点试着松手,结果反而被男生抓得更狠。
男生的指甲嵌入戈致的手背,在上边划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戈致吃痛,莽了一嗓子吼他,“你大爷的!都说先松手,我换个姿势来拉你,抓抓抓!是想要两个人一起死吗!”
话音未落,戈致匆忙之中扔在手边的相机不知怎么地就自己滚下了山崖,一路翻滚,在坚硬的岩石上磕出闷响,然后消失在下方的林间。
戈致还没来得及心疼,就看见男生年轻的脸上显出更绝望的恐慌,他一听见那些闷沉的杂音,全身都变得僵硬起来,脸上也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好像摔下去的不是戈致的二手相机,而是自己本人,一路下落,被树枝划破脸,在林间粉身碎骨。
“喂!!”察觉到不妙的戈致忙喊他回神,同时用力地握紧他的手掌, “——相信我!!”
戈致大声的呼喊明显起了作用,在这种危急关头下,男生反而平静了下来,甚至还能勾起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他慢慢松开钳制住戈致的手,强压着颤音说:“我叫杜远锋,是山下那所H大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辅导员是柯勇毅。如果我真的摔下去了,你直接跟来确认身份的警察这样说就好。”
戈致愣了一下,没想到随便上山见义勇为一把都能遇到校友,而且居然还是学校里王牌专业的。
“看来你脑子不错啊。”戈致的回答明显出乎那个男生意料。
男生呆住了,棕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戈致的笑容,愣愣地答道:“还行?”
“那就更不能让你这么轻易死了。”说完,戈致猛地一提气,抓住杜远锋肩上的衣服,两只手用力往上扯,同时脚往地上蹬,靠一股气硬生生将接近一百五十斤重的成年男性给拖回了石阶上面。
两个人都近乎虚脱地躺倒,杜远锋顺势压在戈致身上,如遇见浮木的落水者,紧紧地抱住他不撒手,拥抱的力度甚至大到让戈致的肋骨周围一圈都出现明显的痛觉。
过了大概有近七八分钟,被压着的戈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拍拍身上的杜远锋,让他把自己放开。
“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了。”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点不太合适,杜远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后伸手想拉戈致一把,但是戈致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而是靠自己站起来了。
戈致也没看杜远锋刷地一下崩了的表情,只是低头翻裤兜,掏出一包纸巾,打开,然后从中抽出几张递给杜远锋。
“擦一下手吧,你手心上都是血。”
这时杜远锋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从掌心上烧起来,他抬手一看,发现手掌正中央卡进了好几根小树枝,指间还有数不清的划痕,鲜艳的血正从那些交错的伤痕里汨汨流出。
可能是刚刚挣扎得太用力了,导致手在无意识中抓到枯枝和带齿锯边缘的杂草。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谢了啊。”杜远锋点点头,接过纸巾,小心地就着血痕旁边的空间把砂子和杂草碎屑清理出去。
见杜远锋咬着牙,不太灵活的样子,戈致怕他处理不好,又造成二次伤害,就按住他的手说:“你等一下,先别弄着,我那儿还有一瓶矿泉水,先把灰尘之类的冲走一点,接着再处理伤口比较没那么容易发生感染。”
说完,戈致转身去捡掉在不远处的矿泉水瓶,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来,拧开瓶盖就往杜远锋的手上浇,水倒到一半,也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拿起湿纸巾开始沿着血渍的痕迹一点点往外抹。
杜远锋对戈致熟练的伤口处理手法看得一愣一愣的,于是不假思索地问:“你是G大的学生吗?”G大也是苍山脚下的大学城里的大学之一,身为专业的医科大学,它在省内拥有很多家附属医院,校内作为王牌的临床医学专业更是全国知名。
戈致没抬头,一手抓住杜远锋的手腕,另一只手尽量轻地把破损的外皮覆合上去,淡淡道:“不,我也是H大的。”
过了几分钟,戈致收起沾血的纸巾,说:“好了,我只能处理到这一步了,剩下的伤口部分等下山后去医院找专门的外科医生来弄会比较好一点。”
杜远锋听见戈致说自己也是H大的学生,有点喜出望外,他笑起来,“校友啊,挺巧,我觉得我们能交个朋友,你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记一下。”
说着他习惯性地去摸裤袋找手机。
“你现在大几啊?是新生吗?我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我跟你一样是大三的。”戈致轻微地皱起眉头,杜远锋的热络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你的手机应该是刚才被你给砸了出去,去那边看看可能能找到。”戈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石头堆,想着杜远锋砸的那一下的力道,哪怕手机还能开机,屏幕也估计碎得不成样子了。
果不其然,杜远锋在碎石中拾起手机一看,当下就烦躁地“啧”了一声,“屏幕全碎了,连开机都开不了,算是报废品了。”
戈致拿出手机对杜远锋晃了晃,安慰道:“没事,我记下你手机号码也一样。”
“现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先下山再说。”
手机的报废提醒了杜远锋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刚刚戈致为了拉自己上来,而摔了一台相机下山。
他跟上戈致的步伐,与他并肩走在山道上,一边观察着戈致的表情,一边提出赔偿的方案,“你那台相机我会负责赔给你一台新的。”
“挺好的。”戈致笑笑,过了会儿,他问:“不能折现吗?”
“可以,但是你应该还是要用的对吧?折现的话就又要去买之类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我直接赔实物比较好。”
既然杜远锋这么说,戈致也不再纠结,就这么应下了,“我开玩笑的,那是台二手的老相机,网上入的,本身就不值几个钱,折现的话我也不敢要按原价收。”
“所以你也用不着特地去买一台新的赔我,只要随便拿台功能差不多的二手相机给我就行。”他特地强调了“二手”这两个字,就希望这个哥们别给他整一台什么单反。
虽然看他的衣着打扮和手机品牌,他的家庭能负担得起几十台单反不带迟疑。但是戈致自己可负担不起,赔的相机太贵的话,如果要把钱给补回去,他就得省吃俭用加上校外兼职几个月,而如果杜远锋不要钱,就更麻烦,他还要自己亲自去选,回赠一个跟差价差不多价位的礼物给他。
一边往山下走,杜远锋一边试着挑起两个人的共同话题,但是因为戈致一向避免跟其他人太过靠近,所以只是有一句答一句,大部分时间都偏向于沉默。
杜远锋在察觉到他不愿意说有关自己的事情之后,也就跟着不说话了,虽然表现得有些躁动,好几次想跟低头沉思的戈致聊天,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只是看着他被太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出神。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很多,不过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路无言的尴尬中走下了山。
在跟景区入口值班处的工作人员说清楚栏杆出现损坏的位置后,戈致用手机软件叫了辆出租车,让杜远锋去医院对手上的伤口做进一步的处理。
看到戈致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杜远锋用手臂挡住戈致要关上的出租车车门,不明所以地问:“等一下,你不跟着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上哪里还有伤吗?”
“不了,”戈致摇摇头,“我在学校还有点事要做,而且除了手臂上的肌肉有点疼之外,其他部位都没有出现明显的不适感,用不着去医院。”
杜远锋不赞同地皱起眉,“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吧?内伤之类的事谁也说不清,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没必要麻烦,我知道自己情况,会看着来的。反倒是你,还是快点去医院缝合比较好,血凝结久了再动皮肉会疼很多。”
见戈致的态度坚决,杜远锋也不好再勉强什么,“那好,你有我电话,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