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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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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膏上的污点是在临交期末作业还有不到一周的时候弄上的。
当时铭玖正用凿子细化石膏像的线条,卿有以站在他身旁,一边和他聊天一边观看。石膏粉末很难清理,所以平时他们都是把石膏像放到一个推车上,推到教室外面进行雕琢。
入秋以后天黑得早,室外光源有限,铭玖只能一边凿一边调整石膏的角度。凿得时间有些久,他抬手时有些脱力,凿子不受控制地从他手中滑落,眼看着就要砸到石膏像上。
卿有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几乎是在铭玖脱力的同一时间出手,在凿子即将落到石膏像上,两个物品的距离不过十公分的时候,握住了凿子。
为了方便雕琢,斜凿刚经过打磨,锋利的尖端撕拉一声划开了卿有以的掌心,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但卿有以浑然不知,她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自己前所未有的快速反应惊到了。
两人呐呐地对视一眼,随后皆是一笑。
卿有以说:“好险。”
铭玖弯着眉眼,从她手中抽出凿子。
“嘶——”卿有以倒吸一口凉气,右手不受控制的一抖,尖锐的疼痛感从掌心传至大脑。
铭玖立刻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把凿子一把扔在推车上,迅速捧起卿有以的手查看。
掌心薄,不该有多少血,可就是很快汇聚成流,向下滴落。
“去医务室。”铭玖声音不稳,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他手上尽是石膏粉末的残留,因此只敢捧着卿有以的手腕及手背。湿润的液体划过两个人皮肤相贴的地方,晕染在他掌心根部。
两人沉默地走了有十来步,卿有以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拍了拍铭玖的胳膊,说:“这个点儿医务室应该没人了,去医院吧。”
铭玖停下脚步,点点头。心底是与表面截然不同的慌乱。
卿有以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路都很安静。
医院永远是人满为患,六个挂号窗口都排起了长队,嘈杂而熙攘。出来的匆忙,卿有以没带身份证,铭玖在一旁为她填写身份信息。
从挂号到排队接受诊断,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待期间,卿有以一直保持着虚握成拳的姿势,以至于她在按照医生吩咐展开手指的时候,因为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
铭玖就站在她身边,听到这一声后不由得站得更直了,笔挺挺地,脆的像是一碰就碎的石膏像。
护士按照医生的吩咐,小心翼翼的用消毒水冲洗卿有以手心的伤口。怕石膏粉残留在伤口里造成感染,她一共冲了三遍。
卿有以只感到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灼热,也说不出是疼还是蛰。伤口很长,几乎横贯掌心,被割开的部分可见白肉。她盯着伤口,一阵反胃。
铭玖上前一步扳过她的头,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腹部,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长发。后者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左手贴在他的脊椎骨上。
伤口较深,需要缝针,问诊医生麻利地给她打了一针麻醉。等药生效的时候,卿有以也折腾得累了,靠在铭玖的怀里昏昏欲睡。
后来每次回想起在医院的当晚,她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她似乎听到了医生缝针时在跟护士聊家常,又似乎失去意识,大脑空白了上百秒。
处理完伤口后,医生说了一堆注意事项,卿有以在心里默记。铭玖去给她取消炎药,拿完药就看见她站在医院大门口朝他招手。
“医生还说什么了吗?”他走过去问。
“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一周之后过来拆线。”
夜晚起风了,发丝打在卿有以的脸侧,她朝外连吹几口气,企图吹走黏在嘴角的发丝。
铭玖先是被她的举动逗笑了,随即又沉下脸来。他抬起手,动作轻柔的把那一缕不听话的头发掖在她耳后。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耳廓下滑,触及她的耳垂,最终停在她的脸侧。
他久久未动,卿有以便用自己的脸颊轻蹭他的手指,问:“怎么?被我的侠义之举感动,想要以身相许了?”
她的目光澄澈,语气不带一丝狎昵。
铭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回去。”
卿有以自觉无趣,一言不发的走在他身侧。
两个人回到宿舍已经快后半夜了。随着附A大招生的逐年递增,原有的学生宿舍已经不够用了。所以在铭玖入学那年,校方又在校外划分了一个小区给他们做宿舍,不仅没有门禁,看管也比校内宿舍宽松。
铭玖把卿有以送到宿舍门口,又将医生嘱咐的话说了一遍,见她真的记住了才离开。他先回教室清理了残留在外面空地上的粉块,整理好了工具,锁上门以后才回男生宿舍。
这一夜并不安稳,铭玖夜里断断续续醒了三四次,最后一次醒的时候天正蒙蒙亮,实在没有睡意,他便跑到教室继续凿石膏像。袁老器重他,让他保管教室的备用钥匙,他这才得以出入自如。
铭玖把放在推车上的石膏像从教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发现上面沾了血。他找来砂纸打磨,见血斑越来越小,但始终没有消失。昨晚事发突然,他完全没注意到,等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血迹已经渗得很深了。
卿有以没跟人提起她的手伤。铭玖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处理她本该完成的功课。
一周后拆线,黑色线头从皮肤里扯出,留下一条淡粉的疤。
事隔经年,铭玖看着石膏像上的淡渍,依然感到心头一颤。
袁折清见他们观赏的差不过了,就把石膏像收到了展柜里。这套程序他每年都会在铭玖过来的时候走一遍,卿有以却是第一次见。
带着他们俩看完了近期学生们的作品后,袁老问起了他们的近状。他自结发妻子去世以后,除了必要的学术交流以外就鲜少到学校外面走动。可毕竟学校里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所以他很喜欢听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知道他们俩近几个月因为工作又有了联系以后,袁老也感叹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不可言。大学同学的情分本就比初高中淡薄,能捡起来并不容易。
他的这番言论只是一时感慨,听在卿有以和铭玖的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们没在学校里待太久,袁老惦念着附近新开的一家火锅店,说什么都要带他们俩去尝一尝。按理来说学校放假附近应该没什么人才对,但附A大邻街有两个居民区,所以饭店的生意还算红火。
卿有以一行三人都不嗜辣,但火锅店里的牛油辣汤底是招牌,于是他们要了鸳鸯锅。青菜涮在清汤里,荤菜涮在辣汤里。食材煮熟后蘸上麻酱料,就着温热的白雾,驱散冬日寒气。
赶着闲聊,他们讲起最近的一部热播剧,知名IP改编。
铭玖看过原著,说是电视剧剧情百分之八十还原。故事借由一桩桩看似没有关联的案件引出了十多年前的一场阴谋,从而引发人们对人性的探讨。
因为是单元剧,每个独立短篇的核心问题都不同,编剧在抛砖引玉的过程中,借由网友之口,在各大社交软件上把这部剧推上热搜。
其中有一个单元是讲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里面的女主生长在幸福的三口之家,而男主则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
从小缺少父母陪伴的男主角在渴求爱情的同时也极易患得患失,而从小擅长体察他人情绪变化的女主,也在自愿迁就男主的过程中逐渐心累。俩人的感情最终败给了安全感的缺失。
最初是不受控制的互相吸引,最终是命中注定的悲剧收场。
袁老一向鼓励学生们在大学谈一场恋爱。那个阶段的少男少女正是意气风发,前无顾虑,后无担忧的年纪。他们的恋爱可以是衬衫马尾的怦然心动,也可以是操场林荫的一见钟情。
走上社会以后,大多数人的恋爱都是蒙着名为“喜欢”的糖衣的交易。学历,相貌,年龄,工资都是交易时双方看重的筹码。
成人世界的喜欢太轻,往往在重重筹码的重压之下,不攻而破。
遇到各方面都合适的人,并不容易。袁老说得风轻云淡,转眼就把矛头对准卿有以和铭玖:“要是合适的人那么容易遇,你们俩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单身不是?”
卿有以和铭玖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彼此看不懂的情绪。
吃完饭后,煦日当头。袁老着急去下棋,赶他们回家。他们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风呼啸着往脖子里灌,卿有以拢上衣领,刚吃过饭的关系,她并不觉得冷。铭玖把自己的围巾搭在她肩膀。
走到学校附近取车,铭玖送她回家。两人并非第一次私下相处,但没有哪次是像今天这样的,双双心不在焉。车上的有声书响了一路,直到开到目的地,铭玖才想起把它关掉。
轿车停在单元楼门口,卿有以解开安全带,铭玖却抬手拦住了她,不让她下。他拉过她的右手,掌心向上。
卿有以的掌纹干净清晰,显得受过伤的位置分外刺目。
铭玖以食指描绘那道纹路,问她:“疼吗?”
是伤哪有不疼的道理?但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卿有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医生的技术挺好的,不怎么疼,现在伤口也不明显了。”
“嗯。”铭玖松开她的手。
不明显了,但并不是没有了,他想。发生过的事情会像刀口一样在心里留下一道刻痕。痕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浅,但它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石膏像上的血迹,一旦渗入,就无法抹除。
她的血是消无声息渗到石膏里的,她的人也是不经意间走到他心里的。
他曾经有太多机会可以抓住她,然后拥她入怀。而他却为了不足为道的自尊和说来可笑的意气用事将她推开了。
这些如今在他看来幼稚的东西于曾经的他而言却是赖以生存的全部,所以他拒绝了她,然后错过了那么多光是想想就后悔到让人心疼的风景。
他惋惜的不是那道伤,他惋惜的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