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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潼关令(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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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不动,朱英也不敢动,一人一鬼对望良久,好像对方脸上长了花一般。
不知几时后,院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一股让朱英闻之色变的熏天恶臭,和这臭气比起来,吊挂纸偶的那间地下室里几只烂耗子简直臭得小巫见大巫。
臭气的主人并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在院内踟蹰打转许久,朱英只听得外面不断传来什么东西飞速爬行的声音,还伴随着重物被拖动的声响,似乎是在试探自己能否进来。
可能是半晌没听见鬼王回应,它以为自己得到了认可,终于小心翼翼地挪进了屋内。
那是个白僵境界的走尸,浑身覆白毛,不仅行动灵活,看起来还有相当的神志,为了表示自己对鬼王的拜服,额头与四肢都贴到地面上,依靠手指与脚趾抠入地面将自己一寸一寸地拖了进来。
走尸一类属怪,最低为紫僵,其后依次为绿僵、白僵、不化骨,最高为魃。
看它身上毛发虬结,沾满湿泥,想是藏在哪座山中抓过路行人吃,这才偷偷摸摸修到了白僵的境界。
有这样的境界,在众多邪祟中也能算个老大,怪不得敢当这个领头人,第一个前来投奔他们的王。
只见它嘴里叼着一个又白又壮的婴孩尸体,像条狗一般谄媚地将那尸体放到鬼王脚边,又如方才一样用指甲抠着地面往外退了几尺,却不肯走,好像在等人赏它根肉骨头。
不知道鬼有没有嗅觉,反正在朱英即将被臭晕过去之际,那仿佛静止了一般的鬼王终于动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的尸体,随即淡漠地移开视线,转而去看门口那俯首帖耳的白僵。
白僵感受到他的注视,连忙趴得更低了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地低声呜咽,只可惜他生前是个人,天生没长尾巴,不然还能表现得更为驯服一些。
鬼王手中长/枪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指尖微微一拨,地上的婴尸便被隔空挑飞,落到了那白僵面前。
那白僵似乎被吓得抖了抖,而后试探着微微抬起头,一双暴凸的白眼球小心翼翼地瞄向鬼王的脸色。
见鬼王面无表情,它眼珠一转,似乎是将此举当成了赏赐它的意思,当即面露喜色,张大嘴露出满嘴发黑的牙齿,一口咬掉了那幼小的尸体的半边。
刚刚断气的尸体内脏还尚未僵硬,血和着肠子流了一地,溅红了还挂在那孩子胸口的鹅黄围嘴。
朱英刚才还小心翼翼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将身下孩子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只有人才会对同类产生同情之心,不是人的东西可不会。白僵自以为成功傍上了鬼王这座大山,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当即大快朵颐,嘴里发出撕肉嚼骨的闷响,好不快活。
终于,等他吃完了这顿美食,一直冷冷注视着它的鬼王抬起一只手,虚停在空中。
白僵立刻迫不及待地往前爬了几步,用自己硕大的脑袋去凑鬼王按在半空的手。
可他斗大的脑袋刚才碰到鬼王,却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
朱英定睛一看,原是鬼王不知何故,竟忽然发作,蓦地收紧了手指,五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顿时齐齐没入了白僵的脑袋里!
那白僵好像正在受着什么惨绝人寰的痛苦,一边嗷嗷大叫着,一边狂乱地挥舞四肢。
可他就算站直了都没有五尺高,和高大的鬼王一比,好像一只白毛耗子,连鬼王的半片衣角都摸不到。
随着无名鬼王的手指越收越紧,那刚才还把婴孩骨头嚼得嘎嘣作响的白僵脑袋好像豆腐一样,慢慢变形,最后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当场被捏爆开来,里面一包恶臭的尸水顿时在屋内四溅。
做完这些,鬼王便嫌恶地将手中碎肉扔到院外,随之而甩出去的还有一道煞气,眨眼将那白僵的残尸剁成了肉泥,说是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再收回手,手上仍是干干净净的。
如果不是他这番作为过于残忍,朱英几乎都要以为这真是个惩恶扬善的大好鬼了。
新王上任,却第一个虐杀了前来投诚的小怪,不知究竟是何意。
朱英绷着全身一点不敢动弹,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一边在心中暗道,这白僵除了臭得人神共愤以外,论眼色论诚意都是相当足的,难不成仅仅是因为别人不洗澡,就值得鬼王大人亲手动这般酷刑?
她却不知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还在后边。
只见眼前银光一闪,无名鬼王已经从房内离去,眨眼掠到了百丈高空,数万小鬼聚集之处。
空中小鬼哪知自己离这么远也能遭此飞来横祸,当即尖叫着四散奔逃,迅速给鬼王腾出了一块空地。
同时,地下的无为子瞅准时机掠进房内,一手抓住朱英,一手提起孩子,飞快地把她俩丢回结界里,再抬头,正撞上无名鬼王静滞半空的场景。
“他又要闹什么?”
无为子年过两百载,不是没有见过大风大浪,却着实搞不懂这个连雷劫都不渡的鬼王究竟是什么路子,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不必等他疑惑多久,空中人影已经动了——那柄令人心底发寒的长/枪重新凝聚在他手中,男人对月长啸一声,枪尖寒芒一闪,银枪宛若游龙入海,以万钧之势径直朝地面飞来。
“什……”无为子一双细长眼还没彻底瞪大,却忽然发现半空中那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而枪身上则萦绕了一圈黑气,与男人身上如出一辙。
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大叫一声:“不好!”登时化作一道残影飞身而出,试图在半空截下那柄枪。
但无为子一身老胳膊老腿,哪里赶得上新生鬼王的全力一掷,银枪流星一般,眨眼刺进了土地中。
被扔进范府朱英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就见范府的墙头齐齐整整站了一排人,树上麻雀一样,探头探脑地想看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是朱家的修士。
不等杨净玄凑上来婆婆妈妈地问个清楚,朱英先发制人,将那孩子塞到他怀里:“师兄,这孩子被吓坏了,你知道我不擅长安慰人,交给你了!”
随即不顾她大师兄的怒目而视,三两步窜上墙头顶替了杨净玄刚才占据的绝佳位置,与其他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就是此时,地面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浓稠黑雾拔地而起,虽然被结界阻挡,却在四面八方顺着结界边沿一路攀缘向上,最终在悬挂于高空的三清铃处汇聚,彻底吞没了范府。
贴在结界边上的人纷纷忌惮地后退,朱慕却抱着八卦镜跟丢了魂一样,呆立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不可能……不,这不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朱英执有个人偏见的缘故,她发现朱慕这小子的占卜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也不知道谁才是丧门星。
虽然心中升起了这样的疑虑,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决定问一问:“怎么了?”
“这、这里的风水消失了。”朱慕因太过目瞪口呆,甚至结巴了一下。
“消失?”饶是朱英对卜道一窍不通,也没听过这种说法:“风水还能消失?”
“不,风水本就是指天地间气的流动,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只能改变,不会停止。”朱慕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了闭眼,并两指于眉心前,准备重新再看。
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话虽如此,但若能将其从天地间分割出去,倒也可以彻底断了一处的风水。”
朱英猛地回头,一身紫袍的无为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身侧,满脸无奈:“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奉县已经不属于天地了,那鬼王以自由为代价,把奉县变成了自己的领地。”这老道长叹一声,只觉得前路一片冥冥,凶多吉少:“对他的来历,老夫已有了个推想,先走吧,进屋慢慢说。”
算算时辰,等到范府中幸存的人将地方收拾干净,应当已是第二日寅时了,可惜空中一片漆黑,看不见半点星子与月亮。
突如其来的变故过后,原先的范府中人一个不剩,全被噬魂蛊吃成了走尸,叫朱家祭酒毫不客气地镇杀了,此时府中只剩下朱家与宋家人,尽数聚集在正堂内。
“惭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老夫应担大半责任。”无为子又叹一声:“老夫算到此事并非恶鬼作祟,人事更多,故并未插手,却没料到其中渊源竟然复杂至此,才导致如今一发不可收拾。”
修道之人,修为越是高深,就越是怕沾染凡尘。
因为他们在名为“道”的路上走得越远,就越是知道因果轮回的重量,越能感觉到冥冥之中那无处不在、无人可逃的天意。
今朝我仗义出手惩奸除恶,明日便有恶人之亲之友前来寻仇,恩无尽,怨无头,此事难有对错之分,一旦沾上,就理不清了。
这些道理,朱英是知道的。
因此她并未多言,只是问:“道长,您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好。各位可知道噬魂蛊?”
无为子也不再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而是沉声道:“这是西域巫蛊术中最臭名昭著的恶蛊之一,通过口舌入腹,随后顺气血上至脑中,能无声无息地吞吃掉活人的魂魄,将其供奉给蛊主。先前范府众人所谓的中诅之兆,应当只是因为魂魄受损。”
堂中剩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满脸疑惑。
“从未耳闻也属正常,这蛊出自苗疆一个魔道教派,但那教早在百年前便已被中原几大门派秘密联合围剿了,教中百千邪术也随之失传,饶是老夫,也是方才刚刚想起。”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两寸长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一只刚从朱瀚体内取出来的噬魂蛊幼虫,乳白色,肉眼几乎看不清:“我们用那枪之碎片招魂,召来的是枪中恶鬼,这才惹得噬魂蛊突然发作。今日奉县大半人体内都被种下了这蛊,其数量绝非三四人能炼出,极可能是魔教中人作祟。”
听他提到苗疆,朱英立刻想到了范文远用来换命的法阵,正要开口,却被宋渡雪抢了先。
这大少爷三番五次横遭灾祸,今夜又被折腾地睡不了觉,臭着一张脸没好气道:“所以噬魂蛊的蛊主就是那个鬼王?他费尽心机地布下这局是要做什么?”
“非也,大公子,这正是老夫所要说的最棘手之事。”无为子摇摇头:“蛊主人并非那鬼,而是那枪。”
不等宋渡雪把眉头高高挑飞出去,无为子兀自抚须,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诸位可知,我中原有一教派,名叫阴山宗。此宗所用术法全与魂魄有关,且大都不是什么温和恭良的术法,其中有一,名叫锁魂,能将离体的游魂禁锢于某物之中。”
“那鬼正是被此法困在枪中,被迫承受了万人活魂,被迫成的鬼王。”
“否则他也无法借此躲过雷劫,也无法轻易将长/枪连入奉县的龙脉中,把自己变为奉县的地缚鬼。”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敛,语气中竟有些惋惜之意:“万人活魂岂是轻易能吞噬的,我看那枪血光冲天、煞气缭绕,恐怕枪下亡魂早已不计其数,被锁入之魂也一定远非百十,只是大都承受不住,早早魂飞魄散了,只留下一个撑到了现在,成了那柄枪唯一的主人。”
“能忍受数万亡魂的悲鸣而不碎裂,此人魂魄之强悍、意志之坚定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