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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葬花吟(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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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和宋渡雪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傻着,东厢房中却忽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朱英反应极快,倏地蜷起手指灭了火光,一把揽过宋渡雪飞身退到树底阴影下。
“你放手。”宋渡雪被朱英紧紧揽着腰,姿势与那金陵城中登徒子调戏女子时并无二致,这小家伙年纪不大,自尊倒不小,当即恼羞成怒地小声叫嚷起来:“我自己能行!”
朱英才懒得顺他的少爷脾气,她耳目都比宋渡雪这个凡人聪灵不少,低声喝道:“嘘,里面有人起来了。”
那响动古怪得很,时而急促焦急,时而缓慢痴懒,毫无规律可言,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证明里面不是个清醒人。
只听“嗤”的一声,屋内竟然点起了灯。
橙红的火光映在雕花窗的绸布上,照出里面一道幽幽的人影。
那人影如同皮影戏中人偶一般,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摇一摆地从卧房走到窗台边,似乎是坐下了,竟抬手慢慢抚起自己的发来。
朱英惊疑不定地与宋渡雪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这究竟是人是鬼?
“走,去看看。”朱英果断拍了板。
不待两人小心翼翼地摸到窗边,屋里那人居然吊着嗓子唱起来了。
他唱的是著名的京戏《薛平贵与王宝钏》中的一段,曲是好曲,可惜唱戏人功夫不咋地,不仅唱得磕磕绊绊、气若游丝,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喉中还仿佛卡着痰液,声音粗哑干涩,毫无婉转之感。
“无限悲苦遥遥望关山,几回回梦里忽闻平郎现。”
“醒来时孤月清冷映窗寒,十八年盼夫归苦熬日月。”
“十八年呀——”
宋渡雪忽然推了推身边的朱英:“等等,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
正全神贯注听里面那人鬼哭狼嚎的朱英这才反应过来,好像的确有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气味从房中散出来。
再看那窗上倒映的人影,背后闪烁的烛光明显扩大了一圈,已经不能用烛光形容,应当叫做跳跃的火舌。
朱英暗道一声不好,当即飞掠到窗前,窗上的木锁形同虚设,被她一记手刀轻松劈断,两扇雕花窗也被同时推开——
如果窗内景象能被记录下来,应当可以成为许多孩童做噩梦的素材。
书柜里的书卷被点着了,散得满地都是,顺着帷幔席卷了整张罗汉床,满屋黑烟缭绕。
背对着熊熊燃烧的罗汉床,范文远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正像个女人一样侧腿坐在梳妆镜前,用牛角梳缓慢地梳自己的头发。
他每梳一次就连带着附着的头皮扯掉大把,尽数血肉模糊的在他脚下落成一团,而他本人已经成了个满头烂疮的疯老头,比起朱英上次见他足足老了十岁有余。
见到朱英,范文远好像并不意外,反而冲她咧嘴一笑,自己撑着桌子缓缓站起,嘴里继续哼到:“十八年呀……”
朱英见他动作,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探身要去抓他,却没够到。
范文远将手中梳子重重摔到地上,牛角梳顿时摔成了三半。
他此时已经彻底没了唱腔,只剩下一句凄厉的惨叫:“十八年呀!”
随即纵身扑向火海。
等朱英把他捞出来,别说活着,连人样也没了,身上皮肤都烧成了焦黑的炭,整间东厢正房火光冲天,黑烟漫卷,房中残破的书页被热浪吹飞,像漫天纷纷扬扬的纸钱。
被烟熏得撑在树上连涕带泪咳个不停的朱英脑中嗡嗡作响,嘴里还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十八年……十八年,二十一年……三年……三年……”
换命,殷氏,无名女尸,青桐。
杂乱无章的“果”之中,牵动一切的“因”若隐若现,朱英却怎么也抓不住。
正当她越来越理不清头绪之时,青桐说过的那句话忽然在她耳畔炸响:“……世上有很多东西都能胡编乱造。”
胡编乱造?胡编乱造!
宋渡雪瞧这模样,唯恐也她被鬼上身了,战战兢兢地站在三尺外捡了根树枝戳她:“喂,你怎么了。”
朱英却忽然大叫一声,抬手一拳将那棵只有一臂粗的小树捶得摇了三摇,惊得旁边的宋渡雪一哆嗦:“我知道了!”
“啊???”
朱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亮得出奇:“你身上还有剑吗,什么剑都行,给我一把。”
宋渡雪在他那名副其实的多宝镯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柄七星法剑,毫不心疼地递给了朱英。
朱英行事向来果断,说走就走,话音未落就跃上了墙头:“你去找我师兄,告诉他,准备超度。”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宋渡雪只来得及问一句:“那你去哪?”
“去把青桐、我弟还有请灵用的东西带回来!”
永宁一十六年,七月五日,卯时。
天边已有了些亮色,正是涨水的季节,浣衣河水淹过了往年画的水位线,被清晨璀璨的日光照得金光粼粼。
勤劳人家的房顶飘起了炊烟,河边的榕树垂须随风轻轻摆动,不时传来一二犬吠,三四鸡鸣,自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光景。
临河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如往常一样推开院门,却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女背影正独自坐在河岸边,抱着腿不知在想什么。
妇人觉得那身影眼熟,便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少女却仿佛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
“青桐?是你么,青桐!”妇人本被她脸上可怖的伤痕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却发现竟然是熟人,当即惊喜地冲她招手:“你可好几年没回这来了啊。”
青桐愣了愣,连忙站起来扯直了衣裳,有些腼腆地抿嘴一笑:“孙姨。”
“哎哟,乖乖,这脸上是咋整的,怎么伤成这样。”孙三娘将手中簸箕放到门边的板凳上,忧心忡忡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就要走过去近看。
青桐忙摆手道:“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不打紧。”
见到她抗拒的模样,孙三娘也识趣地在几尺外站住了脚步——姑娘大了,三年不见,自然生疏了。
她笑眯眯地问:“今儿怎么想起回这边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回来了。”青桐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想回来了。”
“噢,没事就好。”孙三娘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四周,有些忌惮地压低了声音:“这几天城里传了些风声,说是,说是范老爷家里出事了。”
“我担心……”
“没事……不是大事。”青桐还要说什么,余光却瞟见远处的小院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黑衣少女,正抱着一把剑无声注视着她。
她话音一顿,连忙仓促地跟孙三娘告别:“孙姨,我先不跟你说了……”
孙三娘也看见了朱英,心中正在暗赞这女娃好生漂亮,见此情形,立刻会意:“行,那姑娘是你新交的朋友吗,看着真俊哩。孙姨就不打搅你们了,有空再来孙姨家玩啊!”
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笑道:“蓉儿都长这么高了,还常常问我们青姐姐和殷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青桐应了声,垂下了目光:“好。”
从孙三娘的院子到青桐住过的院子之间仅仅隔了四户,青桐走得不急也不缓,仿佛这只是她晨起买菜归来,一段再熟悉不过的回家路一样。
走着走着,她忽然哼起了一段蜀地流行的童谣。
“青桐树,青桐丫,青桐树下是我家,家里有个小妹妹,名字就叫马兰花。”
“马兰花,年二八,她的娘亲最疼她。”
“给她扎个双丫髻,再戴一朵栀子花,走在路上人人夸。”
歌声未落,朱英已经将法剑架到了她颈上,语气不善地威胁到:“交出我弟弟,还有殷招娣的贴身物品。”
“小姐都猜到了?”青桐诚恳地赞道:“真聪明。”
朱英往不远处的浣衣河望了一眼,河水平静缓和,来者不拒地带走人间数不尽的污垢。
“三年前落水的,才是真的殷招娣,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