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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二) ...

  •   法悟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宝华殿的台阶前抽泣。

      那天我做完晚课恰好路过那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心里便添了几分奇怪。宝华殿是一座废弃的偏殿,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究竟是谁大晚上的在这里哭泣,虽说鬼神之类的虚无缥缈,但那时才九岁的我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恐惧。默念着心经,我朝发出哭声的那边走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小男孩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哭的人是他。

      我询问他是不是哭了,他没有回答。可是他眼角还未干的泪痕出卖了他,看他那样子一定是迷路了。在灯笼昏黄的光地照射下,他圆嘟嘟的小脸显得粉嫩可爱,粉雕玉琢,像极了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我未及细想便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男子汉是不应该哭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期盼:“你知道女香客的住处吗?”

      此时,我听到他的肚子在叫,肯定是饿坏了。我拿出晚膳留的一个馒头给他,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两个腮帮子鼓起来更像一个圆圆的团子了,突然觉得莫名的高兴。以前,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高兴过。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才发觉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我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候。

      送他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害怕被丢下,害怕再次迷路。我暗暗地抓紧了他的手,希望他不要害怕。

      他的母亲显然已经急坏了,将他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尽管她的嘴里在责备,但我能看出来那份浓浓的母爱。我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别提那普通孩子都能有的母爱,看着这一幕我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我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急急忙忙地走了,谁知他竟然追了过来。

      “我叫林子衿。你叫什么?”
      “法悟。”

      我听到了他的名字,林子衿,很好听。直到后来读到《诗经》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他名字的由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次见到他,毕竟我们俩根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个小小嫩嫩的小男孩哭鼻子的样子,时常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每次想起我都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记得他说过“你笑起来真好看。”好看吗?我不知道,但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和肉呼呼的脸,倒真是可爱极了。

      我没想到可以再次见到他。

      那天我随师父刚回到庙里,便听师兄们说有人找我,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我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他,但又觉得不太可能。问师兄他在哪里,师兄也不知道。也许已经下山去了,想到可能是他,就这么错过,心中不免有点遗憾。

      我意兴阑珊地拿着扫帚去打扫天王殿,经过殿后的院子看到有人在摇那株我最爱的桃树,不禁有点生气。便走过去劝那人不要再摇,谁曾想那人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比桃花还要灿烂。

      在漫天红雨中,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桃花瓣纷纷从他头顶飘落,沾在了他的发丝间,衣袂上。他整个人看上去如粉雕玉琢一般,真想上去摸一摸他那张白皙粉嫩的脸。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想让人去疼惜呢。

      我内心不知有多高兴,在他面前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在这黄瓦红墙的寺庙里,除了年迈的师父便是与我年岁相差很大的师兄。难得有一个同龄人出现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他问我是否记得他。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那时在夜色中哭泣的那个如善财童子般的孩子。直至今时我仍然无法忘记初次见面时他害怕而倔强的模样。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就成了最贴心的朋友。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我从他口中得知,他的父亲是山下小镇上的一个绸缎商,他家境不错。母亲很慈爱,从小对他呵护备至,然而他母亲的身体却不怎么好,听说是生他的时候折腾坏的。听得出来,他孝顺的孩子,说到母亲的时候他的眼里会流露出一种不属于他的年纪的自责。

      他说了很多山下的趣事,那是我从未经听过更是从未经历过的童年,我很羡慕他。那天的风很轻很柔,吹在人身上很舒服。他那如泉水般清澈的声音,直想让人掬一捧永藏心间。阳光下他乌黑的发丝,泛着淡淡的光,真漂亮。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临了觉得这样不好,幸好他发间有一片花瓣,遮掩了我当时的窘迫。

      他说,今天的风真好,好想去放纸鸢。
      我没有见过纸鸢,只记得曾经在书上念到过这样两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他说,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个来吧。

      再次见面的时候,已是一年后。我以为他不会记得一年前所说过的话,却不曾想他居然真的拿了一个很大的纸鸢来给我。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想将他抱进怀里。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惦记着我,关心着我的人。

      那次他在庙里住了很久,因为他母亲的身体不好,要在庙里多休养一段时间。这于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在这枯燥乏味,只能与青灯古卷相伴的古寺中,我终于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同龄朋友。

      我们一起去后山放纸鸢,一起去摘野果,一起到溪边玩水,乏了便在溪边并排躺着看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一同在殿阁重重的寺里捉迷藏,那时他总会不小心迷路,每次轮到他找人的时候,最后往往会变成我主动去找他。然后他就会问我为什么总能那么快地找到他,我只是笑而不答。

      他哪里知道,他身上挂的香囊的味道,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我正在抄写佛经,他突然跑来说要帮忙。我哪敢让他替我抄师父交代的功课,只好另给他备了纸笔,让他尽心抒发“诗兴”。看着他在一边“挥毫泼墨”,洁白的脸上不时添上一道道漆黑的磨痕,活像一只小花猫,心中感到十分愉快,不禁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污痕。

      他看着我突然说:“我们出去玩吧,坐在这里多无聊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不在那泛黄的经页上。虽然手中提着笔,眼中看着佛祖的经典,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满心满意只顾着坐在我身边的人。

      “你又想去哪?”
      “唔,我饿了。咱们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眨着乌黑的大眼睛。
      “还未到用膳的时间,师父教诲我不能……”还没等我说完,就已经被他拉着跑出了老远。在他面前我总是无力反驳。

      膳房里,他拉着我窜上窜下四处找吃的东西。我们找到了几个番薯,然后把它们丢进还有余温的灶膛里煨熟。后来他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葫芦,竟然是戒明师叔偷藏的酒。

      “是酒啊。”他打开葫芦的塞子,凑着鼻子闻了闻,“法悟,我们喝酒吧。我见我爹和那些叔叔伯伯都很喜欢喝酒,想来这酒一定很好喝。”
      “出家人不能喝酒。”
      “来来,就喝一点点嘛。”他哄着我说。见我仍是不肯,他又补充道:“我听人家说很多得到的高僧都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们佛家不都说放下心中执念方可成佛,你连得到都没有,怎么知道如何放下。所以这酒必须要尝一尝的。”
      “以前给你讲经的时候也不见得你悟了多少,这会又哪来这么多‘佛家偈语’。”

      拗不过他的央求,我抿了一小口。这酒真是辣啊,烧得我五脏六腑都仿佛着了火一般,然而回味之际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甘甜。再看他已经咳得满脸通红了,我着实不忍心便伸手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这酒真难喝。”他咕哝道。
      “那你还喝。”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他很认真地说。脸上那因咳嗽出现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一双眼睛也是水汪汪的。真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结果在他那不合逻辑的歪理的教唆下,我们竟然将葫芦里的酒喝去了一半。满身酒气的我们从膳房里出来时都已经七倒八歪,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酒量更差,直接挂在了我身上。

      “如今这满身的酒气,要是被师父知道定要狠狠责罚我的。”想到师父的脸,我不禁有点害怕。
      他勉强抬起头来,大着舌头道:“喝茶就能解酒。每次我爹喝醉了,我娘就给他喝醒酒茶。咱们喝点茶就没事了。”

      回到我的住处,我们两人都喝了不少茶,但除了多去了几次茅房之外,并没有能缓解我们醉酒的症状。最后还是倒在床上睡了一觉才完全恢复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仍然在睡,抱着我的一条手臂,脸上挂着笑容。想必是正做着一个好梦,连睡着的时候都能笑得如此开心。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梦里会不会有我。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醒酒茶不是普通的茶,而是用几种药材煎成的药茶。

      那次他走后我整理东西,看见他留下的好几张字。虽然笔画稚嫩,但已有几分独特的风范。将来他一定能精于书法,扬名万里。我决定要为他刻一枚印章,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送给他的礼物。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课过后我便躲在房里刻印章。开始的时候总是把握不好,不是把笔画刻断,便是划伤自己的手。刻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每当拿起刻刀的时候都会想到他的笑容。不知刻坏了多少石头,手上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我终于完成了一枚自认为最好的印章。小心翼翼地把它用布包起来,我几乎都能预想他看见时惊喜的表情。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能见面,他总是隔三差五地跑来,给我说镇上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或者学堂里的同学被先生责罚,又或是带了好玩有趣的东西给我。可是随着他学业的加重,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能趁着随师兄下山采买寺中米粮时,才能离开妙法寺。

      那天他突然来寺里是我没有想到的。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禅房里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仍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除了长高了以外其他似乎都没有变。我说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生气了。我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离我们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九年了。他不再是哭鼻子的小孩,而是十六岁的少年。我也已经十八,我们都长大了。

      他给我带来一幅字,是六祖惠能的一首偈语诗。他的字果然如我料想的一样俊秀飘逸。我拿出准备已久的那枚印章。他接过印章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以为他不喜欢,毕竟我不是什么篆刻名家,技艺拙劣得很。谁知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刚才送我的那副字上留下一印。然后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作品。看到它要想起我。”

      山中不知岁月流逝。每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时间仿佛在这古庙中停住了脚步。

      这次他来却是向我告别。他要上京赶考,我曾听在庙里借宿的书生说过,每个读书人都要去参加科举,最好是能高中状元。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当我祝他能高中时,他显得并不高兴。
      临离开的时候,他塞给我一串念珠。然后山门在我面前合拢,再也看不到他的面容。

      那串念珠做得很粗糙,每颗珠子的大小形状都不相同,其中有一颗打磨得最圆润的珠子上刻着几个字:法悟子衿。

      这是他亲手为我做的念珠,我紧紧地捏在手里。他曾送给我很多东西,然而只有这一样让我不由得想落泪。天知道他那双漂亮的手受了多少苦,才能做出这么一串念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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