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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第三十二章
      元嘉二十六年暮春,和祯帝率大军大退北戎,赵家父子一战成名,赵钧获封定北将军,其麾下前锋沈子伤,战功赫赫,获封五品将军,他带兵班师回朝那日,晴光正好。
      临街的商铺、街道拥满了人,喝彩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他高坐于马上,腰佩长剑,入目的繁华盛景,却不及北境风霜动人。
      忽然吵嚷声有一瞬凝滞,有一队少年小将白马狂奔而来,主城当街驾马,马声长鸣,前蹄高扬,其中有一人红衣赫赫,丽色姝容。
      “金麟卫李程,奉太子命,来迎沈将军往东宫赴宴。”
      伴着那道低沉的声音,他看见了这些年朝思暮念的那张脸。
      沈子伤看着讲话那人身后,执剑而立的女子,满眼错愕。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以怔愣的姿态看着女子,瞬间有磅礴的情绪向他压去,比北境的朔风都冷,比战场上的血更滚烫,也比面临死亡的恐惧更加让他胆寒。
      元嘉二十一年,十六岁的沈子伤跟十三岁的沈长宁没被那场饥荒拆散,没死在边境动荡里,却在半年后,分道扬镳,生生不见,负气而走的那道身影,时隔多年,却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再见时,他二十一,她十八岁。
      沈家主拿着常年插在沈长宁乌发那支木簪,让他心甘情愿的上了战场。
      那是长在北境荒漠上的红柳,是他亲手所刻。
      沈家主说,北地苦寒,如今世道不太平,我送她去江南的别庄住着。
      那时候他伤还没好全,可无论是他还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沈家家主,彼此都是心知肚明,沈家抓住了唯一羁绊他的绳索,他身上最软的那一片鳞。
      甚至不必多说,他都会为了住在沈家江南别庄里的那个姑娘,做一切沈家想让他做的事情。
      几个月等一封家书,他想看的,不过是信中提起的有关她的一切。
      春日明媚,白墙黛瓦,燕子低徊,沈姑娘常去游湖,说是从前在北境,从未见过如此风光。
      秋时晴爽,沈姑娘爱上了江南独有的桂花糯米藕,也爱极了应季的红菱,常常自个挽了裤脚亲自下河去采。
      拳脚功夫一点不曾落下,也常常捏着绣花针坐在院子里绣花,不绣花草树木,却爱绣些刀枪剑戟。
      四年的时光,她从未给他写过一封信,也不曾问起他一句,只是元嘉二十三年冬,江南难得下了场毛毛雪,当月寄来的信中便说,那日落雪,沈姑娘在街口站了整整一日。
      她说,江南的雪太小,等不来她要等的人,要像北境那样的才行。
      她等的人才会受不住苦寒,倒在她脚边,让她捡回家。
      当天夜里,北戎突袭,他为赵钧挡了一刀,连夜便发了高烧,他在梦里挣扎,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整个人陷在梦里,牙关咬得紧紧不肯松,到最后连药都喂不进了。
      只听耳边有人说,沈长宁来了。
      子伤,沈长宁来找你了。
      他挺过了鬼门关,却看着北境满天的雪,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哭出了声。
      隐忍了那么久,终于爆发。
      然后,他提刀刺向那些北戎贼子,躲过了北戎人手中的弯刀,头顶军旗猎猎,终于等到再见她这一日。
      “沈将军。”
      她看向他,眸中竟没一丝波澜,好似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带着疏离的恭敬、疑惑的不解。
      “长宁。”
      他下马,慢慢走到她身边,“沈子伤回来了。”
      女子挪开眼,礼数周到。
      李程摸了摸鼻子,出声道:“这是金麟卫十一,殿下赐名,明夭。”
      “你还怪我?”
      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看着女子微微躲开的距离,声音带着些许颤抖,“长宁。”
      明夭眨了眨眼,只是看着他,李程解释道:“沈将军莫不是认错了人,明夭天生有疾,口不能言,太子为她赐名明夭,寓意日月之明,桃之夭夭。”
      沈子伤笑了,笑着笑着便有了泪。
      原来那些信件里,活得无忧无虑,自在逍遥的姑娘,从来都不是他的沈长宁。
      金麟卫十一,是金鳞卫中唯一的女子,容色倾城,暗器一绝,好穿红衣,猎猎如阳,衬得上太子殿下亲赐名号,明夭。
      分明就是他的沈长宁。
      长欢乐,永安宁。
      那晚,沈子伤破天荒回了沈家,当沈家主看见他披一身霜露而来,手握长剑时,心里早有所料,只是放下茶杯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洒出茶水两滴,倒影着灯火与面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你来了。”
      “为什么骗我?”
      长剑横在沈家主脖间,广袖下的手攥紧了,他抬眼迎向那双满含怒火的眸,没有一丝悔意,也没有一丝愧疚,“为了沈家。”
      长剑破空,银光惊碎烛火,有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挡在了他的剑前。
      “别杀老爷。”
      “害你母子的是我,不愿送嘉予上战场,将你找回来的人,也是我。”
      “与老爷无关。”
      冲出来的是沈家夫人,向来端方雍容的她,此刻张开双臂,珠钗散乱,涂脂抹粉的芙蓉面,只剩了惨白一片。
      “沈家不能没有老爷,求求你放过他...老爷此刻死了,入朝为官者,丁忧三年,你便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杀不得。”
      “你也是...流着沈家的血脉啊。”
      沈子伤看着剑光下泪流满面,明明惧怕至极却还硬撑着张开双臂的女人,眼前的女人跟他的母亲一样,生来便只愿做依托于乔木的丝萝,将这个男人,看成了她们的天,她们的地。
      即便是这样一个男人,却依旧不怪罪,不怨怼。
      可也是那样一个女人,为了护着他,在黑暗中挣扎了多年,从京都城逃亡北境的那一路,他不敢想。
      “你觉得,我在乎这宁远将军的虚名。”
      少年立在阴影之中,清冷的目光可以与他手中的剑光媲美。
      “沈长宁!”沈夫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在剑划破她细嫩的皮肤时,惊叫着喊出了这个名字。
      “刘茹!”久久未言的沈家主,第一次出声打断了她,“别说了!”
      “你对这个孽种,到底还是心疼了不是!”沈夫人扯着唇角,眸中的笑恶毒至极,若能化为刀刃,只怕沈子伤早已尸骨无存,“你不让我说,我便偏要说。”
      “沈子伤,她不记得你了。”
      似有一道惊雷劈在他头顶,那些如刀剑一般落在他心上的言语却是片刻未停。
      “如今的沈长宁,啊不对,如今的明夭,满心满眼只有我儿嘉予。”
      “可恨那个狐媚子,跟你娘一样,一个哑巴,竟将你们一个个迷得神魂颠倒。”
      “啪。”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沈夫人面上,唇角破裂,云髻垂散。
      沈家主颤颤巍巍起身,指着门口,怒吼道:“滚出去!”
      桌上的笔架朝着刘茹砸去,“滚啊。”
      待女人走远了,沈家主行至沈子伤面前,重之又重的跪下,抓着他手中的长剑抵在自己脖间。
      “杀了我如果能让你放下仇恨,你便杀了我吧。”
      “你是恨我的,恨我那些年对你不闻不问,恨我拿那姑娘威胁你,恨我骗你。”
      “我错了,可我不后悔。”
      沈家主抬眼,“这世上,有人生来为天下苍生,有人为碎银几两,也有你这样的,为了一个人,死里逃生也要活着,为何不能有我这样的人呢?”
      “机关算尽,满腹阴谋,我只为沈家。”
      “沈家好,我便好,牺牲什么我都舍得,嫡子,嫡次子,私生子,没什么舍不得。”
      泛着寒光的长剑从他掌心抽走,划破了皮肉,落在他发冠上,削去了他半数长发。
      再抬眼,人与剑都已消失在黑夜中。
      沈家主抓着落了满地的青丝,老泪纵横。
      有关明夭的一切,很快便呈送到他面前,沈子伤从冰冷的文字中,一点一点窥见过去的沈长宁,根骨极佳,做事沉稳,一入金麟卫便十分得师父赏识,她口不能言,听力绝佳,善用暗器,也擅剑术。
      元嘉二十三年盛夏,潜入太极门,仅三个月时光,便凭一己之力手刃太极门门主。
      元嘉二十四年暮春,随金麟卫铲除异动势力策天会,斩会中左副使于扬城。
      元嘉二十四年寒冬,在追击策天会总舵主陈旻时,受重伤,昏迷半月之久,再醒来,意识混乱。
      元嘉二十五年,朝廷开始了对异动势力的全面清剿,深秋时,一道旨意自东宫而出,召金麟卫回京,成了太子殿下肃清朝野的利器。
      元嘉二十六年上元节,明夭奉命追杀权相叶晋,一朝得手,自此皇恩浩荡,艳羡他人,太子殿下感慨其巾帼不让须眉,为金麟卫唯一女子,特赐名,明夭。
      薄薄的几张纸,便道尽了他不在的这四年,她所有的艰难不易。
      一个姑娘最好的年华,都浸泡在鲜血里,握着刀刃,磨平心中所有惧怕,为了活着,将自己变成了一把刀锋。
      刀刃舔血,以命搏命。
      她亲手将他教养出来的沈长宁杀了,变成了明夭的模样。
      他似是哭了,面上水光一片。
      她不记得他了,元嘉二十四年那个寒冬,留住了她一条命,带走了沈长宁,抹去了所有有关他的痕迹。
      从那一日起,沈子伤一有时间便往明夭院子里跑。
      每次拎着剑去找她比试,一招一式用的都是从前的招式。
      就连院子里种的蓝雪花,木槿,绿梅,都与北境一般无二。
      起初,明夭满眼诧异,后来便默许了沈子伤的存在,握着木枝,陪他过招。
      他剑术好,执剑而立的模样,像极了城角说书人口中的江湖侠客。
      只是那手行云流水的剑术,莫名的熟悉。
      就连沈子伤这个人,她都觉得莫名的亲近跟熟稔。
      他好像知道她的一切,知道她的使剑的习惯,知道她冬日落雪时会上街转悠,知道她爱吃酥饼,知道她不喜喝茶,只爱喝加了薄荷叶的水,知道她看见街上的乞儿会丢两个铜板。
      沈子伤说:“因为有人说,两个铜板可以吃一碗羊汤面,驱寒救命。”
      听见这句话,明夭伸手摁在了自己心口上,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她近在咫尺。
      时间久了,连沈子伤都觉得,日子好像又过成了跟当年一样,是京都还是北境,她是明夭还是沈长宁,记不记得他,好像也不太重要。
      依旧是从前那个拈着绣花针比比划划,眉目清冷,心肠柔软的小姑娘。
      初秋时沈子伤随太子殿下南下,回程时途经浮梁,浮梁盛产青瓷,沈子伤便念着小姑娘屋里那套被自己磕碎一个角的茶杯,剑术极佳,过目不忘的沈将军做起手工来,却是一塌糊涂,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还得了几句笑话。
      回京那日已是深秋,阴雨连绵,他将杯子裹好,跟过往一样,进了明夭的院子,守门的小童识得他,笑着接下他手中油纸伞,将人放了进去。
      落雨倾盆,木槿被雨水打的簌簌而响,檐角风铃叮咚作响。
      他穿过走廊,走得越来越快,想着她见到他时的表情,定是怕极了,她自小,最怕雷雨天。天边响起惊雷,伴随着一道明亮的闪电,像是要将天地劈开一般,伴随着一声巨响,沈子伤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沈嘉予,以及在他怀里面色惨白,捂着双耳的沈长宁。
      灯火飘摇,晦暗灯火中,男子淡淡的声音响起:“谁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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