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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天涯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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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女扭着步子好不容易按着周约的话走到地方了,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到了门口也没见个人拦着,她仰头看那牌匾,仔细辨认着,在漫长的记忆里反复倒腾,终于从自己认得的少得可怜的字堆里翻出三个字来——“天涯间”。
她看着这间有些偏僻的屋室,也没想这么多,她来人界的次数不多,更没去过什么仙家的地盘,还只当这引雪门主喜清净,不喜欢吵闹,只是住得有些偏。盼望着赶紧完事了就回去找少君。
她走进去,进了正室四处张望一番也没见人,又拐进了卧室去,隔着屏风隐隐看见有人,便张口道:“门主,周二公子让我来告诉您,旧归山派明日便下山了。”
她等了半晌,里面那人也没说一句话,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门主?”
屏风那边那人终于站了起来,向外面走来,脚步稳健,可那一声声的脚步声落在她耳中却格外地熟悉。
她脸色一白,猛然转身往外走,肩上却突然搭上了一只手,那人俯身凑近她耳畔,熟悉的声音传来:“你要去哪?”
她猛然抽身离开,大门徒然关上,刹时无数冰凌布满了整扇房门,冰凌还在生长,逼近小婢女,她不打算跑了,道:“这不是门主的住处吗?周二公子怎么在这?”
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丝的怯懦,仿佛真的只是个不明所以的小婢女。
周约的眼神徒然狠厉起来,徒然掐住了小婢女的脖子,她脚尖离地,满面通红地挣扎起来,周约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跑什么?”手中又加重了力气。
小婢女的身形突然幻化起来,娇小的身躯在慢慢拉长,五官深邃变化起来,挽起的黑发也散落下来,银白的发丝滑落在周约手上,他嗤笑一声,终于松了手。
半缘深邃的双眸直视着周约,那眼中是厌恶,是憎恨。
周约却笑了起来:“原来你可以化成人形啊,那些三年来又在玩什么?”
半缘不想理他。
半缘和他一般高,经年累月的打磨让他更沉着疏离,倒是周约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仿佛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而已,没有再为难他,周约皱着眉头,竟然转身走了。
室内昏暗不清,半缘看着周约,像极了不见天日的水牢里每一个留给半缘的晦暗不清的身影。
在那些年月里,那个身影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他恨他,可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在水牢里的身影支撑着他。
他期望着那个人的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坐着,哪怕那个人不知何时会杀了他,也好比一个人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强。
天涯间里只剩了半缘一个人,他在屋里一遍遍走过,把每一件从未见过的东西都一一细览。
他从前便少来人间,不通俗世俗物,后来被困水牢,也单单见过周约一人而已。
周约常常来水牢里枯坐,半缘读不懂周约的神情,他贴着水牢的边界望着那边枯坐的人。
他华丽的长尾奋力地拍打着,却只能掀起悬界水珠翻涌的水流,那边的人从不曾看他一眼,似乎早已将他这个一时兴起捕捉的猎物遗忘在黑暗的深处。
无尽的黑暗没有消磨半缘的恨,他的少君死在了他眼前,他的族人死于贪欲,他一生的执念都死了,数十年的守护分崩离析,无边的痛楚侵蚀着他的血肉。
无措,心悲,怨憎,愤恨全都倾注于周约身上,愈是愤恨,愈是冷静。
他终于不再挣扎,他静静悬立于悬界珠之中,冷峻地像凝固于那里,他宁愿沉眠过去。
周约本就无心管顾那些仙家,只是任由周容与数落他,大哥性子温和,数落人也没什么气势,他想。
大哥长篇大论喋喋不休,直到最后周约哈欠连天,周容与才肯放他回去。
他知道大哥的性子,从小闯的祸都是大哥替他收拾,让大哥说上两句这事就算揭过了。
他推开天涯间的门,一眼望去没见着那魔蛟的影子,细听了一阵,也没什么响动。
走了?周约在里面晃了晃,确实没人。还以为至少要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留下来等自己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折腾这一番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东西,只能由自己掌控。
许是金莲开了,天涯间里总是似有若无地飘起一阵清香,又悄然消散。
周约脚步顿了顿,又去了屋宇之后的莲池,金莲华贵,少有仙家养得活,引雪门仗着财大气粗,灵脉纯厚建起了修真界最大的莲池,就落在了天涯间里,算算时间,也正是金莲开放的时间。
金莲池里硕大的圆叶浮于水面之上,周约略略看了看,也只开了几朵。
临近灵泉泉流之处的开得最盛,周约顺着地势飞跃而去,到了近前就要摘下,却忽然顿了下来,一只手将伸未伸。
那金莲旁的水面下冒气一串细小的泡泡,在水面轻轻炸裂。
周约皱了皱眉头,剑尖拨开了圆叶,刹那间硕大的鱼尾破开水面横扫过来,周约险险避开,落在了岸边。
那魔蛟停在金莲旁,深邃的眉眼依然注视着他,银白长发披散着,湿漉漉地染上水面的细小浮藻。
周约的语气不耐烦:“你怎么进来的?结界呢?”
半缘看着他的神情:“我想要这朵金莲。” 说着轻轻偏了偏头,轻轻碰着了金莲,它左右晃了晃。
周约转身走了:“金莲价值连城,你也要得起?赶紧给我出来。”
周约本以为那魔蛟会乖乖跟他上岸离开,自己走了一会,还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耐着性子又折了回去。
那魔蛟坐在池中的莲亭边,银白的长尾摇曳在水面,潋滟着光华。
半缘向他看来,声音平静,不是询问,是陈述:“我要那朵金莲,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作为交换。”
“拿你的命来换。”
周约倏然逼近他,剑刃堪堪抵在半缘颈间,有水珠从他发间滴下,落在剑刃上。
半缘拨开剑刃,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周约没再说什么,身形倏然而至金莲之前。
当那朵金莲飘然落在他手里,半缘愣了愣,随后扬起了笑容,轻轻捧在手里。
周约:“你的命留在这,我随时会取。”
半缘的指尖划过每一片花瓣,怜惜而珍视,但也只是一瞬,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然,缥缈得仿佛只是周约的错觉。
周约:“出去,这莲池不能留人。”
半缘抬眸,周约却丢下他先走了,他偏了偏头,银发滑落,金莲消散在他手中,他反而不着急了,毕竟,来日方长。
夜半时分,周约再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他猛然喘了几口气,才又渐渐平息下来。
他恍惚了会儿神,倚靠在床头,手往枕下摸去,触及那寒铁的冰凉触感,才终于定了定心神,让自己从虚幻中撕扯挣脱,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坠回人间。
猛然间,屋外传来利箭破空之声,周约凝神听起来,声音不很近,继而是“梆”的一声,射中靶子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有人在练箭。
周约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日留下了一个并不友善的人,他不习惯起来,开始后悔一时的争强好胜。
他起身披了衣,寻着声去了外院,远远瞧见那人身姿挺拔,一头银发高高束起,藏青色的长衫,不是很合身。
他又见到了那人眼中的杀机,冰冷漠然,一如当年在魔界北域初遇那般,危险中透着诱惑,让人深陷泥沼而不知,当恍惚醒悟之时,已是危机四伏,孤立无援。
半缘掉转了箭头,直指周约,拉紧了弓弦,微微眯起了眼,不动神色地凝视着来人。
周约披散了发,不似白日那般凌厉逼人,锋芒毕露,带了些倦意,平添了几分柔情。
周约一开口,半缘就觉得方才是错觉。
周约道:“你哪根筋搭错了,半夜三更的练什么箭?”
半缘兀自收了箭,把弓往地上随意一扔,抿了抿嘴:“我不习惯,水牢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全是死一般的漆黑。
周约冷哼一声,提醒道:“这位不识年月的山僧,你摇尾乞怜的人明日就走了,知道什么是明日吧?就是三个时辰后。”
周约语调拉得极长,说不出的嘲讽。
半缘闻言,抬脚就往外走。
周约:“……”
这叫什么事。
半缘适应地面很快,这会走路的姿态也已与常人无异,周约拦住他:“引雪门里比不得别处,规矩森严,你夜半出去,难免有人拦你,你只说是天涯间的人就是了,各项衣物用品明日我替你安排。”
半缘眯起眼瞧了他一眼:“嗯。”
这会儿倒是跑得挺快,周约还是皱起眉来,麻烦,还是一个人自在。
周约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魔蛟的银白长尾,华丽流光,蹁跹缥缈,当真比得上这世间的任何圣物。
还有,他的那张脸,也难怪那么多的人为了他慕名来这片羽之展,魔蛟啊,那可是这世间的珍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