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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青国京城六王爷府。

      “孟将军,一切准备停当,该起棺了!”吴管家遵礼禀道,那态度里却有着憎恶与轻慢。
      是啊,一个称呼就能够说明一切,不是尊贵的“六王夫君,”而是冷冰冰的“孟将军”。

      窗前的男子回过身来,他一身的缟素,却压不住那凛然之气;他竭力板着脸,却抑制不住那巨大的悲伤。
      他的发披在身上,却似和那丧服融为一体!明明才二十多岁青春正茂的年纪,是怎样的绝望和懊悔啊,才能令他一夜白头!

      一夜的等待,一夜的呼唤,她,还是没有来见他!
      即使成了鬼,她,也是怨他的吧!他确实不配做那六王夫君!

      吴管家却对他的变化毫不动容。
      虽然表面看上去,她仍是那个五十多岁精明能干的管家,但是那双红肿的眼,那颗疲惫的心告诉她自己,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孟将军神情悲怆,迈出门槛时晃了一下,险些摔倒。那侯在门外的孟宝心疼地连忙扶住!
      孟宝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他家主子明明已伤心到心力交瘁,那管家还要摆出什么死人脸!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吴管家虽然对他家主子有些不满,但也是恭恭敬敬地称呼“六王夫君”,温和又爱唠叨,还暗示他多给王爷和夫君创造一些独处的良机!

      只是,自从六王爷死后,一切都不同了!
      听说六王爷是在赏花时不慎落入悬崖,派了若干侍卫也没有找到尸身!那棺木里只敛了一套衣衫罢了!孟将军听到噩耗,身子晃了几晃,独自在书房枯坐了一夜。管家却毫不惊讶,只是连日犯错的她终于摆脱了心神不宁的状况,整个人都冷静下来,确切地说,是冰冷起来,如冰块一般锐利而伤人!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素衣纸马,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甚至还用纸糊了个六王爷府,下人们捧着冥钞纸烛,一排排走出府去,寂静的微明的街角只有那一队伍的白是那般刺目!

      刘王夫君执幡,却没有像旁人一般哀哀地痛哭,甚至几次俯下身去,再被人搀起!他只是眼睛微红,倔强地挺直了身子,大把大把地抛洒出那满天的雪白的纸钱!

      ——碧痕,端木碧痕!你的魂可是停留在这幡上?我情愿走得慢些,再慢一些,只想多与你相处片刻!人们都说,死去的人的魂魄会在下葬的前一晚回来见她的亲人,可是,我睁大眼睛等了你一晚,你还是没有来!如果你的魂此刻就在这幡上,让我引领你这惨死他国、漂泊的魂灵回归温暖而潮湿的墓园吧!这是在这世上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不知情突然被迫停脚,不免有些骚乱。
      孟轻尘直直地看向拐角处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子,一样的衣衫、鬓角啊,那个人却不是她!

      “孤,前来祭拜!”穿着便装的端木青鸾的眼中有着红丝,她在微明的天色里沙哑地说道。她郑重地施了一礼。
      ——对不起,我不得不做女皇呢!六妹,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孟轻尘依照规矩答礼,然后握紧了那幡,哀痛地向前行去……
      天大亮时,丧礼已毕。

      六王爷总是喜欢做这与众不同的事情呢!要知道,依照习俗,那丧礼得安排在午后,光天化日之下,队伍沿着死者生前常走的街绕上一圈,引领着魂魄最后留恋地看上一眼这俗世,才会走向墓园。
      而这六王爷,在生前就吩咐下来,她死后不必绕街,要在凌晨,天亮之前,静悄悄地完成丧礼!

      六王夫君本是不懂,但当他骑马归来,看到街上的人们一副好奇看热闹的神情,他立刻就懂得了——她是不愿再见到这些毫无眷恋的人与事!她,竟然走的那般干脆!这世间真的一无所恋吗?其中也包括他这个夫君?他的心一阵抽痛!

      他骑马飞快地驰回王府,与此同时有些庆幸,如果真的在那众人注目中出丧,他不知道他得再花多少力气应付那些人们的各色眼光,或者,他会崩溃,因为他再也坚持不下去!或许,这就是六王爷对他最后的体贴,他一向是那么温和的人啊!

      下马,走回空荡荡的六王爷府,没有她在,这府里竟是一片的死寂!
      他慢腾腾地走向书房。那里传来了些许吵闹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你凭什么罢我的官?我不服!我在孟家排行长女!你不顾廉耻,丧失贞节,还不知道扶助同族!你别看孟家人明着敬你,暗地里还不是啐你一口,你不过就是孟家人的看门狗!”一名女子骄横地喊道。

      他认得她,她是二婶家的女儿,名叫孟娇。
      看呐,这就是他一直辛苦地扶持的孟家,牺牲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保存了的孟家!他一瞬间觉得不值,同时生出无限的后悔!

      “你不过是仗着攀上了高枝,连孟家人都不许进门!哼,如今那个懒散的窝囊王爷薨了,我看你还指望谁?你还不是得靠我们孟家!”
      孟娇气得双目血红,竟有些口不择言。因为孟轻尘从小到大一向任凭她们侮辱轻慢,从来没有还过口,还过手,看他现在一副不理睬的模样,她一急之下,想激起对方的反应,就说了重话!

      谁料到,这一番话竞激得孟轻尘剑眉倒竖,杀气腾腾,佩剑“刷”地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刀法劈下!
      孟娇的右臂颓然落地,血流如注!她脸色煞白,惊讶地大睁了眼睛。

      “回去告诉孟家族长,孟家军十五万现在跟的人是我,不是孟家!我能做上将军,是因为我娘是大将军,曾对我悉心教导!是因为我在战场上厮杀了七年!若不是母亲临终前感叹只有一儿,没有家女,让我发誓保全孟家,我定然看都不看你们一眼!我对得起孟家,孟家却对不起我!”孟轻尘气得浑身发抖道,“天下人都可以辱我,但不能说我妻主半点不是,尤其是你们孟家,若叫我再听到半句不敬之词,如同此臂!”

      “主子,你好歹吃上一点吧!”孟宝苦心劝道。
      “我……吃不下!”孟轻尘微微拧眉。
      “主子,看在六王爷费心拟定菜单的份上……”孟宝脱口说道。
      “什么?”孟宝的手腕被紧紧抓住,孟轻尘激动地问道,“她回来了!”

      “没有,”孟宝不忍心地看着那双寒如秋水的眸子里光亮渐渐地消失。
      ——为什么要用这种消息来折磨我!你可知道,那片刻的狂喜过后却是加倍的痛!

      孟宝讷讷道:
      “这是一个月前,六王爷临行时交给我的!说将军一向不按时吃饭,一定要注意饮食,要我多加注意,还要我千万不要告诉将军!我,刚才一时失口,我……”

      “哦!”孟轻尘只觉得痛彻心扉。为什么等到失去了,才更加明白她的好!

      刚嫁过来时,他忙起军中事务就忘记了吃饭,连孟宝劝他都无济于事!六王爷就会亲自来书房,温和地抽走他手中的笔,难得的强硬地说:
      “一定要先吃饭!我要你陪我吃饭!”
      他会先皱眉,然后跟随她走出书房。那时候,总有一只温柔的手替他一遍遍抚平眉间的折皱,那时候……
      也怪不得孟宝在没辙时会搬出王爷!

      “没关系!”孟轻尘此刻喃喃道,“我一定会习惯一个人,慢慢地重新学会习惯一个人!”
      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直觉得口中百般滋味,却又说不出究竟。
      胡乱地吃了一些,他让孟宝撤下了食盒。

      “阿福在门口求见!”孟宝禀道。
      “叫她进来!”孟轻尘道。

      “参见六王夫君!管家吴默和侍卫小喜请辞,我来禀报一声!”那个四十多岁精明的女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她们不是家养的奴才吗?”孟宝嘴快不解地问。
      “六王爷临行前交还了那两人的身契。”阿福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是管家请辞前新升上来的管事!在王府四十余年,六王夫君有事但请吩咐!”

      “吴管家请辞?”孟轻尘喃喃道。
      “六王爷在世时吩咐,凡是孟家人和六王夫君讨厌的人上门,都一律拒绝!若再纠缠不休,就叫她去见王爷!这是六王爷和吴总管在时的规矩,如今阿福上任,一切还要听主子的!”阿福不卑不亢道。

      “还按老规矩吧!莫要让她们登门污了六王爷的眼,惹王爷不开心!”六王夫君道。
      原来,嫁过来后这两年的清静不是无缘无故的,竟是六王爷暗地里替她挡住了多少事端!

      阿福眼波微动:
      “孟家族长送信来,说是请六王夫君去孟家祠堂议事,商讨孟娇丢官断臂一事!”

      “呵呵呵!”孟轻尘竟轻笑起来。明明孟娇惹了祸事,仅仅丢官,断其一臂,她竟还有脸搬出家法对他兴师问罪!那几个孟家族长竟都老糊涂了吗?对他一欺再欺,莫非还要让他上门去谢罪!
      “我以前总以为我是孟轻尘,所以一忍再忍,现在刚刚醒过神儿来,我是六王夫君!我生是端木家的人,死是端木家的鬼,死后葬入端木祖坟与六王爷合葬,我端木家做的事什么时候敢惊动孟家祖祠了?她们还真是瞧得起自己!”

      “我知道了!”阿福道,派人下去回话。
      “吴管家在哪儿?我要去见她!”孟轻尘道。

      阿福领路来到了后院的一个偏僻的院落。

      “我叫你吃解药!”吴默吼道。
      “我不吃!我是六王爷的死卫!死卫是什么?我死了,六王爷还得活着!为什么她会死在我前头!就算是死了,我去阴间也要作她的侍卫!”小喜哭着喊道。

      “你莫糟蹋了六王爷的一份儿心!”吴默老泪纵横,“一个月前,她明明知道去琼国是送死!所以不忍心你跟着丧命!你可知道,你不能随行所中的这毒是王爷亲手所下!走到边境,她又借口那些青国的侍从服侍不周,令她们留在青国领罪,她独自一人踏上了死路!本就是不想造孽啊!不想因她,死任何一人,所有的痛都她一个人担着!六王爷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不明白王爷的这份儿心!”

      “好,我吃解药!好,我替她好好活着!吴总管,我知道你无儿无女,我来替您养老送终!”小喜哭道。

      孟轻尘在院子里心中剧痛,原来,她早就知道去了是死路一条!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交给孟宝菜谱,交还管家二人的身契,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道别!
      外人总说她对公务惫懒,不经心,久而久之,连他都有些信了!他以为她出发时不会懂,不会懂自己原是被放弃的一个,不会懂自己是那只顶罪的羔羊,所以才会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可谁知她是如此通透之人,一切残酷全都看懂了,看透了,才微笑着去送死!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明了她最后笑的为何那么落寞,为何那么孤单,为何那么空洞!
      他以为那时候提早预见到了结局,心痛的人是他!可谁料到,心最痛的那个却是她!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着背叛与死亡!

      “咳咳!”阿福咳嗽了几声。
      不大一会儿,吴默和小喜双眼痛红从屋里出来,到了院子里。
      “孟将军!”那两个人行礼道。

      “你们本是王爷亲近之人,若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六王爷交给你们身契,本意是想让你们自己选择!若想留下,王府随时欢迎!”孟轻尘艰难道。
      “我们明日一早离开!”那两个人毫不留恋道。

      孟轻尘觉得他的心被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痛!
      六王爷在时,他从来不在意的事,原来是六王爷护住了他!现在,再无人可护!管家走了,侍卫也走了!只有他一人留在原地,守着那些发霉的回忆,还有一颗空荡荡的死寂的心!

      “六王夫君,”阿福禀道,“孟家族长求见!”
      孟轻尘一声冷笑,先还是一副让他自己上门请罪的姿态,一见他不听从,现在又软下来了,亲自上门求见!三代望族,如今孟家本就剩下了个空壳子,为她们撑了这么些年,他也累了,最罪关键的是,他后悔了!就像六王爷生前所说:“再英明的家长也铺不完儿孙百年后的路!”现在,他的心彻底硬了,冷了!孟家的事他再也不想管,任她们自生自灭去吧!

      其实,他更想做的是——杀光了孟家人为王爷陪葬!
      “不见!”他冷冷道。

      “凝香铺送来了点心!”孟宝察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把点心放在了桌上。
      孟轻尘一楞,回忆那么清晰地铺展开来。

      “这一家的点心好不好吃?”六王爷递一块点心到他嘴边,笑问。
      “嗯!”他点头。
      “那我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在你每一年的生辰都送来一盒这种点心!”六王爷温和道。
      ……

      原来今日,是他的生辰!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点心还在,味道依然,而那个送点心的人呢,却早已沉睡在黑暗里,不管他在夜里,在梦中,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她都不肯出来见他一面!她是怨他的吧!或者是,她恨他!

      心里堵得厉害,心潮翻涌,令他“哇”地吐了出来!
      “主子,你没事吧!我去告诉她们以后再不用送这种点心!”孟宝慌乱。
      “不用!”孟轻尘阻住了他。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温暖啊,他怎么可以舍弃!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盒点心,想着有一双温暖的手曾覆在他的眼睛上——
      “父母早逝,年仅六岁就再没有过过生辰!还要忍受那些嘲弄讥讽,还要撑起整个孟家,保证她们花天酒地!轻尘,你太苦了!轻尘,以后我来给你过生日!轻尘,其实你并不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啊,你看那束阳光里飞舞着的,每一粒微尘都是金色,漂不漂亮?那就是你!”
      六王爷松开了捂住他眼睛的手,指给他看,同时关切地说:
      “若你累了,就可以在我这里哭,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那位善战的大将军原来偷偷地躲起来哭鼻子!”

      “对不起!”他只会笨拙地说这几个字。在他失约时说,在他不懂得如何回答时也这样说。因为,他对她始终有一种抱歉,有时候,面对着她的深情,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没关系!”六王爷笑了,耐心道,“我可以等,等到你开窍的那一天,关于爱,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学习!你看,那束阳光拥抱着微尘在空中轻舞,自在,洒脱,那就是你呀!所以,永远都不要自卑!永远都不要因为别人看不起你而自伤!你是我最最珍惜宝贵的轻尘!”
      ……

      可是,这么珍惜宝贝他的人,却叫他弄丢了!他亲手弄丢了!
      在遇见她之前,是母亲严厉地告诫她不许流泪!从那以后,再苦再难他也不哭,因为他不知道他哭泣后会不会再也站不起来。
      遇见她之后,她让他难过的时候哭,可是,和她在一起,他没有觉得难过!
      现在,失去了她,他却再也没有资格哭,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当他已经懂得如何珍惜,当他开始珍惜的时候,为什么她却不在了!

      几日后,御书房内。
      “孟将军,”端木轻鸾沉思道,“六王爷去世,王君思念心切,悲痛过度,在家休养一月!”
      “……”孟轻尘端凝不语,莫非皇上是要借故罢他的兵权?但是那孟家军杀戾之气极重,又岂是寻常人能管?罢了,他如今已是心如死水,如古井一般不起波澜,再说了,这是他当初选择了的女帝啊!

      “我知道你也在派人寻找六王爷下落,找不到尸体终是不甘心!”女皇微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道,“我刚收到密报,落情镇上有一人甚肖六王爷!我给你时间去寻她,一个月可够?”
      ——六妹,我是有私心的啊,既要皇位,也想要看见你!那么这次,我把你当初不顾一切也要娶进门的夫郎送到你身边,可足以唤你回家?

      “谢皇上!”他的眸子一亮!他的心本是古井水啊,此刻却忽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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