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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 ...

  •   谢家声死了,死得颇有些说不出口。
      他是胜利那天晚上走的,沈绍第二天早上叫他起来吃饭,喊了几声都不见他答应,那嘴角的笑纹还没消散似的凝结在那里,这是暑气喧,不是下雪天。沈绍手摸上去,才发现身子已经凉透了。
      沈绍记得清楚,那天他起了个大早,烧水和面包汤圆,一个碗是六六大顺,一个碗是八八发财。他将谢家声的那碗端到他的床头,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却再也扣不开他的牙关。那甜腻腻的汤水顺着谢家声的耳廓流下来,将枕头的打湿了,泅开一片墨迹,现出昨晚那两张被谢家声当成宝贝一样藏起来的戏单。
      他心心念念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这不是他唯一留下的。沈绍收拾他的东西,在他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靛蓝色棉布荷包,看料子是北京瑞蚨祥的货色,这么多年,依旧如新。他从来没见谢家声拿出来过,目光触及,惊心动魄。谢家声以前交代过,这个荷包只有在危难之时才能打开,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他一双手在荷包边上犹疑片刻,终于又放了回去,这个秘密,知道二十几年后才由另一场荒唐和疯狂不经意地揭开。
      这天到处都是庆贺的人,连个订棺材的都找不到,沈绍刚敲开一家丧仪店的门就被当家的打出来,这大好的日子,什么人敢来寻晦气。他只好将当年就将谢家声拉到了化尸场,就在那小工要将尸体扔进炉子里的时候,沈绍忽然叫住他:“等等,他一辈子体面,不能就这样上路!”
      他自附近讨了点石灰粉,用清水活匀了,捏成三根手指的形状,黏在谢家声的旧伤口上,远远望去,雪白一片,沈绍颇有些歉意地安抚他道:“待以后安顿下来,我请景德镇的师傅给你铸个好的。”
      他仿佛看见谢家声的眉尖一动,像是在说,沈二爷,您又在骗人了。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啊……”沈绍摇摇头,看那融融火焰中,炉门渐渐关闭。这时他才知道,这个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家声……
      三日之后,沈绍带着谢家声骨灰踏上回转北平的道路,他自重庆坐船出发,顺流而下过三峡,到武汉,然后换了火车,一路北上途径河南的时候正遇见黄河泛滥,不得不改换步行。
      日本虽然投降了,中原还不太平,兵痞流寇四处横行,沈绍和十几个也是北平逃难出来的人结伴而行,才略觉安心些。那天在开封郊外的一处小土坡下休憩,忽然听见一阵妇孺嚎哭,夹杂几声驳壳枪响,沈绍正要过去一看究竟,却被队伍里的一个人拉住了,暗自摇头道:“莫管闲事。”
      不多时,那哭声越来越大,里面有个男人骂道:“你们这些娘们儿都看仔细了,爷腰上可是有枪的,你们今天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好臭的口气……”沈绍冲地上呸了一口,突然听见有个女人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么,眼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被这群小混蛋欺负!老天不开眼,叫你们投身做男人,就是为了作践自己的姐妹!我倘若是个男人,就去找那些日本女人,你们敢么,你们这些孬种敢么!”
      沈绍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撑起来躲在小树丛后面望去,只看见她背影,一件高开衩旗袍外面套一身褐色女式风衣,还嫌不够漂亮,便想着花样在腰上勒了又勒,衬着她身材苗条,四肢修长。她一手挽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手提着个大皮箱,站在块石头上瞪着那一群兵痞子叫骂道:“我当年大着肚子跟着夫君转战南北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个□□里钻呢,连毛都没退干净就学着别人做这欺男霸女的下流事,也不怕折了阳寿!”
      “哟呵,碰上了能说会道的!”有个歪脖子兵走出来,指着那女人道,“好泼辣的婆娘,我要了!”他也不管别人耻笑,走上前就去摸那小孩儿的头,道:“伢子,我来给你做爹爹好不?”
      这小孩子头上还戴着顶蓝色的海军帽,一个劲往他妈妈怀里躲,女人将儿子往身后一护,甩手给了那歪脖子一嘴巴子:“你那脏手少碰我家少爷!”
      歪脖子不怒反笑,拿手抹抹脸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道:“不愧是官老爷家的太太,逃难里身上都这么香……啧啧啧,真好福气。”说罢,反手便还了她一巴掌,女人领上的几颗扣子都被打松脱了,露出白光光一截脖子。
      那男人将小孩儿从她背后抢出来,那孩子呜咽一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嚎叫着迎面扑上去,被歪脖子一只左手就按在了树上,他空下来的那只右手忽然就把自个儿上衣扯开了,上面横七竖八都是伤痕,有的颜色深些年头已久,最新的那处还在渗血,几层绷带都包不住,他便指着那些新伤旧伤道:“你好好瞧清楚了,我也是八年抗战一刀一枪和小鬼子们拼出来的,不单是我,你自己问问,这里谁不是在枪林弹雨里打过滚的!本想着以后就能有好日子过,也能讨个老婆赚几亩地,可没成想到鬼子投降了,胜利却不是我们的,好处都给当官儿的占去了,咱弟兄一寸没落着不说,连站在旁边干看着的份都没有……”他摸着女人的脸,或许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的这些个弟兄们呀……”他的乌黑的眼里也泛起一两点磷光,“若不是逼急了,哪会来做这种事情,你们贵人们要脸,我们就不要么?咱今天就是来跟你们讨一点公道……”说着他就去亲她的嘴,女人头一偏,现出半边脸颊,满是泪痕,恰好落在沈绍眼里,当年那个站在雪地里拉着赵夜白衣袖的少女又回来了,连同那一片温暖而暧昧的黄色路灯光。
      “柴幼青!”沈绍叫出了她的名字。
      柴家的大小姐猛然一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便将那歪脖子踹翻在地上,捂着下身直哼哼,只是爬不起来。他的同袍弟兄们勃然大怒,齐齐将枪口对准柴幼青的脑袋。
      “慢着!”沈绍从小树丛里一跃而出,向她跑过来。
      “站住!”柴幼青侧身挡在他前面,顺手就将那件精致的褐色风衣脱了,里面竟还罩着件男人军装,翻起来的一边领子上钉着亮锃锃三颗星星。“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我从我男人的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血战台儿庄,百团大战都没打得死他,却在一年前豫湘桂的时候被小鬼子一颗子弹送了性命!”

      柴幼青并没有亲眼见到钟秀林的死亡,那时她正和其他军眷一起住在柳州城里,即使物资紧缺,这些官太太们还是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自三七年跟着钟秀林一路从北平出来,辗转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北方守不住了,就带着部队往南边跑,湖北、湖南、四川,最后才在广西落了脚。钟秀林原先的五六万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万,就地征了两万人,勉强组成个加强旅的建制,但都是些连战场都没见过的新兵蛋子,光端着枪就吓得尿裤子。部队越跑越少,他钟秀林的官却越升越高,刚过桂林上面便传来消息,任命他为新组建的三十四军少将军长,负责抵御日军先头部队进入广西。
      柴幼青晓得他做的是刀头舔血的活儿,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当初坐在丹桂大戏院里听那个人唱戏的日子就像场梦似的,她早就醒了。但她还是想问问那个狠心绝情的戏子一句,为什么,不愿同我走?
      那日柳州正在下雨,柴幼青坐在屋里,楼下闹哄哄的,正在演田汉的经典剧目《名优之死》,她靠着白梨木栏杆,看着看着便想念起北平那些低矮而规整的青砖房,她那座中西合璧,不土不洋的大宅子矗立其中,倒是显得鹤立鸡群。每天傍晚伺候着老爷子吃完饭,趁他和姨娘们玩麻将的空当,她便会换上长靴马裤,再戴一顶鸭舌帽,骑着自行车从后门偷溜出去,钻过十几个大大小小,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去赶一出好戏的开场。
      一转眼,她的车轮便碾过了八年。她摸了摸烫得硬邦邦的头发,恍然觉得那个演刘振声的人和某个姓赵的戏子有些相像,不光是举止面貌,当他们站在台上的时候,都是一般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柴幼青听见隔壁的少奶奶小姐们都在看那个刘振声,一水儿地夸他长得标致好看,戏也演得妙,便插了一句道:“听说这个人来头可不小,是西南联大戏剧社的骨干呢。”她在这里位分最高,一说话没有不侧耳过来听的。
      她话音未落,立时有人附和道:“果然还是钟军长夫人最懂,我们看了半天也直瞧上他那张脸,别的,可是一丁点儿都没看出来。”
      柴幼青向她点头笑笑,另一人也接上来道:“这是自然,军长夫人是名门出身,若是搁在四十年前,我们人人都要跪下请安,叫一声格格万福。” 说着也不嫌地上的灰脏了新旗袍,乔模乔样半蹲下去行了个满人的礼,逗得所有人都笑了。柴幼青也不禁莞尔,却还记挂着底下的戏,眼角一瞥,正觑见那人演的名优刘振声扮上了戏,粉墨登场,她心中咯噔一下,像是上楼的时候踩空了一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七八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纵使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甚至白发苍苍,子孙满堂,她还是会记得,一九三六年的北平,有个叫赵夜白的戏子曾牵着她的手对她唱道:“妃子,我们步一回者……”
      这时,柴幼青将立在身后的王副官叫过来道:“去看看,军长的信来没有。”钟秀林不管多忙,只要不在家,每天都会给她写信,无论长短,便是报个平安,但这几日都没见个影儿,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
      军长太太从茶几上将几天前的那封信拿出来,连信封上的火漆都还没消掉,便又抽出来看。钟秀林是武人出身,字写得算不上好,却胜在风骨凛然,笔笔都是铁画银钩。柴幼青看过他军政上的批文,龙飞凤舞,好多连秘书官都不认得,给她写的信却是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生怕多费了她半点眼力似的。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蕤儿安好?时入深秋,天气转凉,本应常伴左右,奈何日寇猖狂,逼近桂林。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我辈绝不畏死,但惧身后娇妻弱子,苦无依傍……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我心所盼,唯愿与你故地重游。另:蕤儿老师的塾金放在书架左边第三个抽屉,切莫忘记。”
      落款是三天之前,算算日子,现在钟秀林早已度过漓江,和日军遭遇上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是存了一份愧疚的,钟秀林不是个粗人,他有教养,有学识,有男子气概,比那下九流出身的戏子不知好上多少倍,柴老爷一辈子在看人上就没走过眼。钟秀林待她也是极好的,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些年辗转不休也小心着,没让她吃半分苦头。她常听钟秀林说起,说他对不起,是真的对不起,没能教她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
      她心里面敬他,重他,却说不上有多喜欢,什么琴瑟和谐,举案齐眉,都是看在别人眼里的,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这看似平淡的生活倘若真的放在那杆秤上,究竟有几斤几两的重量。
      柴幼青正望着刘振声那张俊脸出神,忽然有个黑影蹑手蹑脚靠过来,趁她不备,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脖子。柴幼青一惊,那张信纸便从手上飘了下去,她头也不回,拍了拍缠在身上的两只小胳膊道:“蕤儿,你刚刚可吓死妈妈了。”
      她和钟秀林的独生子钟蕤今年刚刚六岁,正是男孩子最顽皮的时候,怎么都管不住。他长相酷似母亲,性子却和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刚生下来就盯着钟秀林别着的那把手枪不转眼。后来长大了些,柴幼青一给他念书就哭闹个不停,直到钟秀林亲手给他削了把木头手枪抓在手里才咧开嘴笑了,那个时候他才八个月,连站都站不稳。
      柴幼青向丈夫抱怨过好多次,生怕这孩子不安分,惹出什么事端,钟秀林却不以为然,说这个宝贝儿子没准儿是天生的将星,以后长大了也要和他爸爸一样,上阵打鬼子去。
      “还不快松开,这么多阿姨姐姐们都看着呢,也不害臊。”柴幼青轻轻打了他一记屁股,钟蕤这才不情不愿从柴幼青身上下来,道:“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柴幼青知道他一个人寂寞得很,周围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倒是有几个,可谁敢同军长的儿子一块玩耍,钟秀林在家的时候还能逗逗这个小魔头,这孩子平素跟爸爸也最亲热,连柴幼青看了也有些嫉妒,但现在偌大的司令部里,却再没一个人能管得住他。
      “那你说说什么有意思?”柴幼青问道。
      “看电影,”钟蕤嚷嚷道,“王副官说城里来了部新电影,讲打仗的,咚咚咚,咚咚咚!”他拔出腰间的木头手枪,朝天上放了一梭子子弹。
      “看电影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保证!”钟蕤挺直了胸膛。
      “晚饭前必须回来,不然以后我就再不准你出去了。”
      “一定!”
      “还要让王副官跟着,不能乱跑。”
      钟蕤迟疑连克,但电影的诱惑显然更大,他还是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
      柴幼青点点头,唤来王副官送钟蕤下楼,突然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脚底心下响起来: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一句一断,字正腔圆的,都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这等夫妻情事,怎可在大庭广众下高声宣读,柴幼青脸一红,扑到栏杆上往下一望,正看见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半仰着脸站在台上,手捧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不住开合的嘴唇带动两道浓黑的眉毛,从纸页边缘处不断飞扬起来,就像是一双锋利的铁剑,不是“刘振声”是谁?
      柴幼青突然就开不了口。
      那年轻人读得不亦乐乎,浑不知楼上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些爱好热闹的官太太阔小姐们都静下来,镶着白羽毛的檀香木扇子跌在脚下,她们也不晓得捡。是这字句太深情,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太婉转,这样遥远而微妙的距离,教柴幼青想起少年时看的一部西洋剧,英俊的男主角半夜里站在少女的阳台底下,对她诵读最美妙的情诗,她听不懂那些艰涩的英文,却在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读出浪漫与欢喜,隐隐流动的痕迹。
      西南联大的戏剧社主席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却是田汉夏衍等大师的入室弟子,这些名字柴幼青都没有听说过,只觉得他的眉眼如此熟悉。他手里的那张信纸,就像是一出精妙绝伦大戏,和不逊于那些大师名作的漂亮台词,而他就是里面唯一的男主角。
      “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好,说得好!这才是我中华军人的真精神!”
      他从台上跳下来,还穿着剧里的戏装,仿佛刘振声就真的从剧本里活生生地走出来了。他再不要安于现状,任人欺凌,再不愿躲在戏里面自欺欺人,害人害己。从那些字迹坚硬的缝隙里,他看见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原来他一直都等在自己划定的圆圈里坐井观天,怨天尤人,待着有一天哪个人回救他出去,现在有个从天而降的声音告诉他,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跟他对戏的女演员怯生生叫他一声:“师傅,快回来……”
      “我再也不回来了!”那“刘振声”道。
      “您不回来,上哪去?”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要去投军!”他嗤地便将箍在他身上的长衫撕下来,“国之不宁,要这戏台有什么用!”他“刘振声”也是堂堂正正一名男儿,怎能龟缩在此袖手等死。
      那台词被他改得乱七八糟,这戏早就演不下去了,台上台下的演员们都停下来看他一人独自发疯,只见他擎着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缓声念道:“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我心所盼,唯愿与你故地重游……”他的嗓子眼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抬腿便要上楼,刚到楼梯口就被卫士们用枪指住了脑袋。
      “这封信是哪位夫人的?”他冲楼上叫道。
      明里暗里喜欢他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司令夫人。柴幼青牵着钟蕤的手,靠在栏杆上道:“这是我的。”
      年轻人哈哈一笑,躬身向她行了个礼,道:“您丈夫的深情让我感动,也让我明白了很重要的道理,我感谢您。”
      柴幼青点点头道:“先生,你的表演我也很喜欢……不过你能先把那封信还给我么……”她是阳台上的贵妇,而他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样的距离,站在两边的人却都不一样了。但看见他光洁得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如同一面镜子,倒映出那些荒唐和奇妙的青春岁月,她似乎又重新鼓起了勇气,道:“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您猜猜?”年轻的眼睛里有一丝狡黠,明白无误地彰显出与那个戏子的些微不同,但柴幼青却总不愿相信。
      “我怎么猜的着?赵钱孙里,周吴郑王?”柴幼青听见旁边人窃窃的笑语,反倒没了顾忌,垂下眼角对年轻人微微笑道,“你演了半天戏渴了么,要不要上来喝些水?”她晓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也晓得自己什么模样最好看。当年沈二少曾对他家老爷子说,他平生见过无数女人,就数这大格格最不一般,她是一根装在锦袋里的锥子——仗着外面那层花哨套子,已足够她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但她偏不满足,还要冷不防刺出点锋利,扎得人心都痛起来。
      “夫人您当我是街边上那些随随便便的小戏子么。”他却仿佛并不领情,背转身故意不教柴幼青看见他的脸,“柴司令待您很好,您也该学学什么叫做自重。”
      “你说我不知自重?”柴幼青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这个男人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糊弄。
      “不,我只是想让夫人您好好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澈明亮,换气的时候却有点儿压抑,带着微微的喘息。
      柴幼青就被这声音攫住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夫人这样聪明的人,不是不明白……”抑或是不能,不想,强装着不情不愿,他扭过头,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那样吝啬着转过来的半张脸,落在柴幼青的眼里,被屋檐的阴影遮去了大半,越发显得年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她却已经无可奈何地老去了。
      “晚上这里还有个宴会,你要来么?”
      那年轻人嘻嘻一笑,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张信纸折成了只纸燕儿,轻轻巧巧一撒手,就摇摇晃晃飞上二楼,掉在柴幼青脚边。钟蕤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伸手就将这小玩意儿捡了起来。
      “夫人,我的名字就在那信里面。”说罢,他便招呼着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出去,连戏也懒得演了。
      柴幼青听得耳边嘈嘈切切,知道那些女人们又在议论,却没有心思再去仔细想这些。她背着儿子的面展开信纸,一个林字,一个漓字,被化妆的胭脂粉浓墨重彩地圈了出来。她眼角骤然一颤,余光瞥见他的背影渐渐融进月洞门里落进来的一抹斜阳红晕,淋淋漓漓,挥之不去。
      “林漓!”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年轻人回头冲她笑道:“夫人,您的名字也很好听,幼青。”千丝万缕,无需多言。
      柴幼青想,只是一句,今生今世,就这一句,她便要说出口了。许多年之后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在某一天偶然路过已经被改成纺织厂的丹桂大戏院,仿佛还能看见从那矮矮的窗台上,反射出来的一两点路灯光。人生那么多个岔路口,倘若一切并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她怎么会走到现在。
      “林漓,你演的这戏,刘振声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林漓道。
      柴幼青悚然一惊:“怎么死的?”
      “唱戏唱死的……”林漓打了个呵欠道,“他想不开,死在了台上,求仁得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傻子……”柴幼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这两个字,何似谶言,他和那个人分别七年,最后一次见,还是在哪个达官贵人的堂会上,她瞒着爸爸偷偷去看,却禁不住在他出场的刹那躲到一旁暗中拭泪。现在,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林漓脱了戏衣,换上规规矩矩一身青黑色的学生装,一顶海军帽拿在手里,青稚未脱的模样。他的腿很长,制服的裤子包不住,从皮鞋里露出一小段袜子,一只是黑的,另一只却是红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还将腰带向上提了提。他拎起自己的箱子,对柴幼青吹了声口哨,道:“再见,漂亮的夫人。”
      柴幼青正要叫住他,庭院的角门突然被人撞开了,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来,柴幼青一眼认出,这是钟秀林的警卫连连长,正跟着他在桂林附近激战。正窃窃私语着的太太小姐们也瞬间静下来,他的父兄丈夫也正和钟秀林一样,出生入死都在一处。院子里只有林漓踢踢踏踏的皮鞋声,踏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越来越远。
      柴幼青定了定心神,先吩咐王副官将钟蕤带走了,再喝了口茶水道:“司令人呢?”
      警卫连连长的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夫人,是属下办事不力,没保护好司令……”
      “我问你他人呢?”柴幼青心里想,报应,怕是她的报应来了。
      “司令在漓江东岸苦战十五天,前有强敌,后无援兵,一个军的人都拼光了……可司令说,他说三十四军的都是好弟兄,不能在这里全军覆没,掩护着我们突围,而他自己就……”一条刚从生死线上下来的铁铮铮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柴幼青手腕上的玉镯子磕在桌子上格格的响,她忽然觉得对钟秀林,这个相敬如宾的妻子甚至还不如那个警卫连长,至少能陪着他金戈铁马,托付生死。她惦记起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三天前,那时怕已是弹尽粮绝,苦苦支撑,心里头却还满满地念着她,从今往后,她便欠下他一辈子的香山红叶,故都晚秋。
      “司令走的时候可还体面?”
      “体面,很是体面……”男人眼泪都来不及擦,连声道,“司令换了套干净军装,肩章领章也全都用了新的,他说,这是光荣,绝不能破破烂烂地去,让小鬼子看轻了……”
      “如此……就好……”说完这句,柴幼青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她身边的男人们,在意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全都一个个离她而去。
      后来认领遗体的时候,柴幼青才知道那个连长的话都是说来宽慰她的——钟秀林的右腿找不到了,耳朵也缺了一半,身上还有烈火烧灼过的痕迹,只有那上半身勉强算是完好的,还穿的是当初送他走时的那套军服。
      有个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小战士说,原本司令已经出了包围圈,见还有弟兄没跟出来,便又返回去救人。他带着一小队人马绕到日军后方,从山崖上爬下去,谁知才爬到一般就被日军发现了。司令腿上中了一枪,摔下去正落在日军的阵地里,立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日本人看他军衔不低,派了个翻译来劝他投降,他一枪就把翻译打死了,还重伤了好几个敌人,日军看留他不得,这才下令开的枪……

      柴幼青指着那军服上的弹孔道:“你当只有你们奋勇抗敌,是英雄好汉么?我丈夫,堂堂三十四军少将军长,死的时候连具全尸都没有,才轮到你们来欺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
      这群乱兵忽然静了一静,只见那个歪脖子兵上前问道:“夫人可是钟秀林司令的遗孀?”口气已缓和不少。
      “是又如何?”
      歪脖子抱拳道:“不瞒夫人,我们也是从广西来的,听闻钟司令漓江死战,壮烈殉国,弟兄们都佩服得很。刚才不知夫人身份,是我们冒犯了,我和弟兄们向夫人请罪了!”说罢就带着他身后的士兵们跪下来,向柴幼青磕了咚咚咚三个响头,然后狠狠一个军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幼青峰回路转,劫后余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牵过吓得躲在树后的儿子,对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笑道:“沈二爷,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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