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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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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警署的大牢,沈绍是听说过的,进去的人不倾家荡产,刮骨削皮就甭想出来。他被带过去的时候鸦片瘾头还没有过,双脚痉挛连站都站不稳,还没过堂就被先拘在牢房里。他模模糊糊地有一些印象,谢家声跟他并不在一起,但他现在也顾不得了。
沈绍是被一阵恶臭熏醒的,刚睁开眼就看见一只黑乎乎的脚心正悬在他面前,上面又是污泥又是汗液,他瞳孔一缩,胃里翻江倒海,将仅剩的那点馄饨汤都吐出来了。
“嘿,竟然有肉!你好福气啊!”那人立马蹲下来,蘸起一点汤汁抹在舌头上细细品咂,啧啧称赞道:“真好味道!小爷我都好几年没沾着荤腥了,倒是托了你小子的福。”他拍拍沈绍的肩:“日后在这牢里你就跟着我了,我叫何顺遇见什么事儿报我的名号就没人敢你……”
他正夸夸其谈,忽然就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原地转了一圈找不着东南西北。“你算什么东西,趁着匡爷不在,也敢人五人六胡言乱语,被匡爷知道,不想要命了么?”
那姓匡的似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说的人一脸肃穆,听的人魂不附体。沈绍趁机将这间牢房略微看了遍,还不及谢家声的卧房的一半大小,却密密匝匝挤了五六个人,除了刚才的…和教训他的人,那个叫匡爷的似乎不在。牢房两边地上铺着一层稀薄的稻草,加上一床烂的连棉花都露出来的被子,勉强算是床铺,马桶搁在东北角,人来人往,谁都看得见。靠天窗那边的墙壁下火躺或坐倚着三个人,都是皮包骨头,破衣烂衫,一般面相分不出是好是坏。其中一个面对墙睡者,看不出模样,只是衣服上都是血迹,像是刚经过一场折磨,但那背影却让沈绍突然有些眼熟,他正要凑上去看清楚,忽然牢门上的锁一响,吱呀一声,两个警察推着个人进来。除了那个伤重的,犯人们纷纷起立站好,弯腰行礼。警察一踹那人的屁股,将他踢进去,锁上门就要离开。沈绍连忙扑上去抓着牢门道:“我要见你们局长!”
两个警察相望一眼,干笑两声道:“你是谁,没名没姓也敢张口就要见局长。”
沈绍整了整衣服道:“我是沈绍,沈二爷,就是在东交民巷开银行那个,你们局长也有在我那里存款子!”
有一人听得不耐,拔出警棍在铁门上重重敲了几下,吓得沈绍忙缩了手。“再胡说八道就割了你舌头!”说罢睨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沈绍正要破口大骂,忽然被人一左一右夹着了胳肢窝,顺势一提竟被吊在半空中,他刚挣了几挣,就被人往地上一掼,只觉得连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有个人一拍他的脖子,恶声恶气道:“见了匡爷还不请安,没规矩的!”
沈绍估摸着眼前这个满身腱子肉的汉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匡爷,不禁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的囚服是这几个人里面最干净的,只是肩胛处隐隐有些血痕,像是刚捱过一场苦刑。沈绍眼珠一转,头上又挨了一记。“有你这么盯着看匡爷的么!”刚才还瑟缩在墙角的人,现在却已经站起来成了一头兽物。沈绍这才看明白他们两个的嘴脸,一个略高瘦些,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倒是有些好相貌,脸上虽然有些土灰,但领子下面的脖根处,露出来的皮肤依然白皙,眉目都极清秀的样子,边边角角上竟吊这些风流妩媚,只是唇上缺了一块,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带着股子轻蔑笑意似的,怎么看怎么怪异。另一个约有四十多岁,上半身瘦得根竹竿似的,自腰到腿却是鼓鼓囊囊包着几圈肉,一眼便知这是长年累月坐在书案前积下的,再细看那脸上还真有几分书卷气,但沈绍疑心他怕是研究刑狱的,方才那一掌就是他出的手。
那中年人自觉是得了功,哈着腰在姓匡的面前挤出个笑道:匡爷,这小子不懂事儿,我已经替您教训过了。”匡爷将头扭过一边,之前教训小伙子的那个人已先跳出来劈头盖脸赏了他几拳,招招到肉,那架势一看就是练过几天的,瞧得沈绍眼花缭乱。他边打边骂道:“匡爷还没说话,你在那儿嚼什么舌头!”中年人被打的晕头转向,砰的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匡爷不言不语半日,现在才勉强开了金口,道:“钩子小心些,别又打出人命来,再进禁闭室我可救不了你!”
那叫钩子的看样子在这间牢房里位份不低,一听禁闭室三个字脸都白了,忙道:“匡爷放心,我都往他肚子上招呼,这老小子肉厚,一时死不了。”
匡爷点点头,向着那年轻人一招手,男人立刻低下头随随顺顺地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他走路很轻,脚尖小船一样翘着,不知道是瘦还是天生或后生的仪态,走在稻草上竟连一丝灰都没激起。他几乎是飘过去的,几双眼睛跟在他身后,带着暧昧的笑意。沈绍不禁暗自称赞这份水磨工夫,没有十几年的历练还真出不来。
匡爷捏着他的下巴问道:“小兔子,今天有没有胡闹?”
那年轻人像是怕他得很,动了动破损的唇,却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而匡爷就是好他这个畏畏缩缩的调调,又将他往怀里揉了揉,双手在他腿根一收,引得那身体一阵微微的痉挛。他眼圈一红,果真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匡爷这才满意了,转头望着沈绍道:“新来的,没人教你这里的规矩么?”
沈绍望着他想,这人竟是个好这一口的,若也要爷坐在他膝头上,爷还不如一头碰死了的好。说到死,他这才又想起谢家声,不知他被关在哪里,有没有受到折辱。
匡爷见他敢不答话,一时竟有些惊奇,他把弄这那小兔子的双手问道:“你说,这人该怎么办?”
那年轻人还是不说话,只呜呜嘤嘤地哼了几声,边拿眼角瞥沈绍。匡爷看了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勾引男人。怎么,见他长得好就动心了?”说着在他瘦不拉叽的屁股上又捏了几把。
小兔子强忍着不出声,将缺了一块的嘴唇咬的越发凹陷下去,倒真像是一直楚楚可怜的兔子。匡爷放开他,站起来围着沈绍走了一圈,不时低下头捻了捻他的衣服,道:“料子真是好料子,看来你在外面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还开银行?”
沈绍刚答应了声是,背心上已挨了一脚,他的脸砸进稻草里,灌了一鼻子腐臭气息。“你要懂规矩!”匡爷叉着腰道,“多大脸面的人到了这里也要夹着尾巴好好做人!早进来一天就是你的前辈,每天早晚要请安,一日三餐要让前辈们先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看顺子那孬货!”他指着…道:“他只比你先来三天,你问问他是怎么伺候爷们的,要是出了岔子又该怎生处置。”
何顺一张脸皮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犹犹豫豫道:“总之你只要好好听话,匡爷必定会好好待你。”
匡爷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一口啐在他脸上,他也不敢伸手擦:“你这没出息的家伙,怕他作甚,从现在开始,他是你的后辈,轮到他来孝敬你了!”
何顺顿时面露喜色,道:“匡爷,我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过,您说我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没用的东西……”匡爷笑着瞧了他一眼,“老规矩,新来的先在尿桶边上锁三天,磨磨性子!”
牢房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高窗外的汽笛,就像是为这场即将要进行的盛大舞会奏响了迎宾曲,每个人都穿着用麻绳搓成的礼服,日光摇曳,将沈绍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只有匡爷俨然主人模样,端坐不动。先是那个中年人要去拽沈绍的胳膊,刚碰到他衣服,就被他抓在手里原地摔了出去。“这人扎手!”
钩子见沈绍有些身手,也不敢轻慢,向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扑上来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沈绍却滑的像条泥鳅似的,侧身一让,就硬是从他们之间那点缝隙挤出去,再顺便一人赏了一巴掌。他正要取笑,脚下却突然一绊,跌了个嘴啃泥,那两人见状大喜,连滚带爬冲过来将沈绍按了个结实,四只手一只掐在腰上,一只扳着肩胛,沈绍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看见那小兔子伶伶仃仃的小腿一收,整个面孔都沉到匡爷怀里去,像是惊怕得很,浑身都在发抖。
“不要脸的东西,敢给爷下绊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绍的嘴就被一块破布塞了个严严实实。何顺见他此时再翻不起什么浪来,才笑嘻嘻上前乔模乔样抓了他一只手,做个也曾出力的姿态,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将沈绍搬到尿桶旁,用一根胳膊粗的草绳将他右手拴在上面,沈绍挣了几挣,那绳子虽是稻草搓的,但不知捆过多少人,竟是纹丝不动。那几个人也像是故意戏弄他,时不时到这边来转上几圈,没几滴尿也要将自家那玩意掏出来在沈绍面前现几下,而沈绍也借着这个机会将牢里这些人略略认清楚了。
何顺是年纪最小的,整天嘻嘻哈哈,最容易惹人欺负,上至匡爷,下至那个中年人想起来都要踹他几脚。但这小子却聪明得很,挨了打也硬撑着一张笑脸,教人再提不起揍人的兴致。他是个惯偷,听闻从前向来没失过手,这次是被人卖了才进了局子,时不时就会听见他骂骂咧咧咒那个短命的全家不得好死。
中年人姓朱,因为生了个胖肚腩,人人都叫他猪腰子,不知道他开始是否乐意接受,但现在是一叫就答应。他常常蘸着泥巴在墙上写信,字儿倒是漂亮,像是个教私塾的先生,一封一封都是寄给他媳妇儿的,这个时候何顺都会乜着眼调笑道:“猪腰,你媳妇儿长得怎么样啊?”猪腰总是点头哈腰:“漂亮,可漂亮了,一双眼睛会勾人。”何顺拍着他有些谢顶的脑袋:“那陪我睡一晚上怎么样?”猪腰额头上都是黄豆大小的汗,但他还是点头:“好,好……”何顺乐此不疲,猛然一把将猪腰推开道:“呸!你这个夯货!能找到什么漂亮老婆!”
这个时侯轮到钩子出场,他是匡爷的左右手,要时时刻刻保证在匡爷的统治下,达成某种和睦的秩序。钩子不知道为什么叫钩子,但既然是匡爷喊的,其他人只有跟着喊,他在这里的威望也仅次于匡爷。甚至他想要比匡爷更高。他总会寻找一切机会凸显自己的存在,他到尿桶边来撒尿的次数最多,每次都要炫耀似的将他那全挂子货甩几下,故意将几滴黄澄澄的液体溅到沈绍身上。这时他隔开何顺和猪腰,顺手一人给个嘴巴,教训他们不懂事,吵了匡爷和小兔子的休息。
小兔子是其中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毫无疑问是个男人,年纪还很轻,但却比最老辣的窑姐儿还有有风情,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一种带着麝香味道的暗示。沈绍敢肯定,在进来之前,他也不是做正当营生的,即使没唱过戏,也在堂子里浸淫过不少时间,若不是嘴唇上的那道豁口儿,倒真真是一个尤物。不知怎的,沈绍初见他时心中就咯噔一下,像是在哪个地方曾经见过的。在这个全都是男人的牢房里,他无疑代替了这群鳏夫对于女人的全部妄想,他一走路,后面就跟着咽哈喇子声音,何顺就常常盯着他身后一阵猛瞧。只现在他是匡爷的人,谁也动不了他。
至于那个匡爷,一看就是个坐穿了牢底的惯犯。那件破破烂烂的囚衣遮不住一身的腱子肉,他也乐得让那些孱弱的男人们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他身上有一道漫长的伤痕,从锁骨一直到肚脐,像是被刀劈过以后再被烈火烧灼,他总是不吝啬于袒露出来,勋章似的,横亘在他的胸口。
最后剩下的那人沈绍看不清他。他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身下的稻草都被凝成块的污血浸透了。他俯身靠墙躺着,连刚才的那一阵喧闹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沈绍想这人怕是要死在这里了,不过死了也好,一个人清清静静,旁的人不知道也不打搅,但沈绍偏偏有些在意,仿佛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与他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关系,让他如此挂怀。
晚饭从牢门上的小洞里一递进来就被送到匡老大手里,他像皇帝一样叉开双腿坐着,正在主持一项极其重要的活动。牢里的饭偶尔也是有肉的,都是些边边角角的下水料,被切成碎末洒在菜叶的缝隙里。这时,匡老大抽了抽鼻子,小兔子就低眉顺眼地挪过去,他拿筷子的模样很好看,也很耐心,一点一点将那些肉末挑出来喂到他的匡爷嘴里。有时匡爷吃得兴起,也会赏他一两颗,这时钩子的眼睛里总会浮起一丝不屑。匡爷吃了肉末,再将最嫩的菜心部分和米饭最上面一层吃了,然后将剩下的分给其他人。
沈绍发现他并不是个普通人,起码在监牢中经过这些年以后,他某些不由自主的行动已经足以和议会里那些故作姿态的议员们相媲美。他虽然宠爱小兔子,但将仅次于菜心的菜叶部分分给了他的左右手钩子,钩子意犹未尽地蹲在旁边默默吃起来。之后是猪腰,他得到了菜帮子,也锁在一个角落里西里呼噜地吞咽着。留给顺子的就只有一些汤汤水水还有几颗剩饭,但他却显得心满意足,吃得兴高采烈,仿佛有得吃就是最好的结果。
沈绍什么也没有,这他早已料到。匡老大酒足饭饱搂着小兔子的腰对他道:“雷打不动的规矩,进来的新人先饿三天,磨磨性子。”正埋头吃饭的钩子从破碗里抬起头道:“你身边不是有那么多好吃的?想吃就请别客气。”
沈绍气得胸里一阵阵憋气,却不能发作,只觉得身旁的恶臭浪潮一样逼过来,熏得他几乎晕厥,便倒下去蒙头只管大睡。但匡爷也不想留他安静,他将小兔子往墙里面一裹,硕大的身躯整个覆在他身体上。不一会小兔子开始尖尖细细地哼哼起来,从匡爷胳膊大腿的间隙里有意无意露出些白色的皮肉,钩子的一张脸红得都要烧成炭了。
半夜时候沈绍像得到什么命令似的,突然就惊醒了,他耳朵贴在地上,听得有人悉悉索索正朝他这边缓缓移过来。他在东北打猎算是行家,凭脚步声就能得知一里之外跑的是三只鹿还是五只獐。他默默一数,果然是四个人。
沈绍向来都只会先发制人,他等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看见那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将呼吸憋得死紧,就像是一棵棵会走路的老树。沈绍在暗地里抓了把稻草,觑准其中一个人的大肚子将稻草向他脸上一洒,腾地跳起,捉着他的脖子绞在手臂里冲脸上就是一顿狠揍。那人被挟住了咽喉,只晓得呜呜地叫唤。那几个猝不及防,计划骤然被打破,顿时在黑灯瞎火里乱成一团。
“匡爷!”“哎哟!”“该死!”“你是谁!”“混蛋!”此起彼伏的几声过后,有个人忽然低喊道:“巡牢的来啦!”只听噗噗几下,每个人都原地倒下,装作熟睡模样,还有的打起了呼噜。过了半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几个正要起来,拳脚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都往关节柔软处招呼,毫不留情。
沈绍憋闷了一天的怒气都发泄出来,边打边骂道:“爷是什么人,也能让你们作践的!瞎了眼的狗东西!”这时墙边睡着的那条人影动了动,发出细细的一声呻吟。匡老大在牢里久经沙场,虽败不乱,手里摸索到一床破棉被,大喜过望,提起来就往沈绍头上一罩。沈绍正打得兴起,反应不及竟被从头到脚罩了个遍,四肢都陷在棉絮里拔不出来。只听钩子一声招呼:“还等什么,还不快上!”说着那几个人抡起拳头都砸在沈绍身上,个个都用了真力。沈绍一时挨不过,将脑袋缩在肩膀下护住了,手脚都蜷成一团,索性把基本让出来叫他们打个够。匡爷是个打黑拳的老手,围着沈绍转了转,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沈绍嗷的吼了一声,几乎走岔了气,只觉得心肝肺腑都被这一脚踢裂成了十七八瓣,痛得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匡老大找准了位置,便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连着踢了好几脚,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时沈绍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牢牢按住了,像是一块被拖到砧板上的肉,他疑心他一断气,这些长久没有见过荤腥的人就会将他肢解零割,蘸着白菜帮子下饭,到最后,谢家声连个骨头渣子都见不到。他的筋骨又开始痒起来,象有几千几万只虫子往他身子里面钻,将偌大一副肚肠搅得如同千疮百孔,翻江倒海。
在这节骨眼上,沈绍的瘾头又犯了,他又看见血粼粼的双手在面前晃荡着,晃荡着,两只吊在梁上的双腿似的,还有簌簌的灰尘扑落。他忽然听见一声尖刻刻的惨叫,胳膊上的重量一松,他一把掀开被子,正对上两个红通通的眼。那双眼睛小豹子一样冲他吼:“谁都不准伤了我家二爷!”
“阿飞!”就像是轰然打开闸门的洪流,沈绍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鸦片突如其来的甜美味道搅乱了他的理智,将他的记忆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但在他生命的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少年的影子。他将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买下他的姓,他的名,也买下了他的命。六岁的少年,双目无神,呆头呆脑,一句二少爷教了三天还学不会,他几乎以为他用两个银元买来的是个白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绍竟再也离不开这个白痴了。看他每天站得像一棵白桦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日比一日更盛的厌烦,却也一日比一日加倍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阿飞从小做任何事都不避他,甚至洗澡或是睡觉,沈绍宁死也不愿承认,在看见少年日渐一日长成的身体时,一想到这个人有朝一日终会离开自己,属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有不可遏止的愤怒从牙齿间迸出来。有一天他终于在阿飞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将赤身裸体的少年按在浴桶边上,扯开他的双腿,从袖筒中抽出一把刀子,抵在那软绵绵的一挂子东西旁道:“反正你一辈子都得留在爷身边,这家伙割了也好。”
阿飞那时不曾有任何反抗,他不挣扎也不说话,那东西就像是没长在他身上似的,或许在他看来,只要能留在沈绍身边,多一样少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眼睛里看见这样的坦然,竟让沈绍落荒而逃。
阿飞是他沈绍身边的一条狗,他将他的名字缝进项圈里,教他一生一世都挣不脱。在他最危难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不是他早就撒手西去,一身轻松的娘老子和混账哥哥,也不是那个让他情愿将心捧出去,换一双天底下最漂亮的手的谢家声,更不是那个摆架子装样子,十双眼也望不穿他肚肠的赵夜白。阿飞,只有阿飞,只要他沈绍一天不死,他就要一天守在他身边,护得他周全。
“狗奴才!怎么现在才来!”沈绍被大烟的瘾头冲得疼痛欲裂,他发起疯来,力气比平日陡然大了好几倍。只听他大喝一声,将拴在手臂上的绳索抖得啪啪响,竟一把将那硬木马桶掀起来,散发着恶臭的秽物顿时从里面飞出来,小小的牢房转圜不开,将每个人都泼了一头一脸。饶是那几个都已沉沦多时,依然抵受不住这样的恶心,进来最迟的顺子已经奔到墙角吐了一地。
沈绍已然失了神智,浑身衣服都被扯得稀烂,露出胸膛上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都隆起来,硬的像刚炼出来的铁。他脸上还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一双眼睛却是利得怕人,想是自从生下来就没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架,一招一式,都是自己的拳脚,半点不用他人代劳,什么沈昭,什么谢家声,什么赵夜白,什么东北沈阳故土,都被横扫到一边去,他将这个站满了污物的粪桶当做武馆里威风凛凛的流星锤,挥舞开来,虎虎生风,连匡老大都被他逼到牢门上,不敢搠其锋缨。
“你们谁还敢上来!来呀!爷我有的是力气!”沈绍抡着那木桶叫嚣道,“不敢上来的都是孬种!你,你,还有你,都是没出息的孬种!”他将匡老大钩子猪腰一个个都指遍了,看他们变了脸色却不敢上前,只有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兔子还是一脸羞涩神情,甚至还有些笑意。
“做什么!反了么!”忽然几道手电光芒照进来,射在沈绍脸上,他也不怕被刺痛眼睛,留着眼泪直视着那几个捂着鼻子的警察,高举双臂,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