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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扶乩 ...

  •   天色渐晚,卢碧提着食盒自小厨房出来,走得不紧不慢,目光不着痕迹地四处张望,望见回廊角上那一抹青衫,脚下不由得加快,脸上也微微泛出笑来:“沈先生,读书呢?”
      沈墨白果然手里笼着一卷书,却并没有读,正自望着北厢出神,听到卢碧说话,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欠欠身:“碧姑娘。”
      卢碧手里提着小少爷的奶羹,不敢多做停留,却也舍不得就走,抿嘴一笑:“先生读什么书,这么出神?”她也认得字,眼睛溜过去看时,却是满纸的弯弯曲曲,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半个也不识得。
      沈墨白笑了笑,将书笼进袖里:“小少爷这几日还好吧?”
      卢碧点点头:“好。晚上睡得也好。看来这两只獒还真是管用呢。”说也奇怪,自从两獒买进了门,这几天晚上小少爷睡得踏实,再也不曾夜啼,沈墨白也就好几晚没进偏院,卢碧只能每日早晚来小厨房的路上绕一下来看看他,言语之间,不觉有几分遗憾。
      沈墨白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道:“只怕不是獒的事……这位大少爷,此后长住宅里么?”
      卢碧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罗靖,不由撇了撇嘴道:“怕是不能吧?刚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的,若真是长住下来,怕不翻了天?”
      沈墨白疑惑道:“闹什么?”
      卢碧掩口笑道:“沈先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都闹成什么样儿了?先生还全然不知的……”左右望望无人,悄声道,“那日先生也在院子里,总该听到的——要让前头的陈姨娘牌位入祠堂呢。谁听说过这种事?”
      沈墨白于这些事上头却不甚明白,怔怔道:“难道不成?”
      卢碧笑得弯了腰:“哪里有姨娘能进祠堂的呢?何况听说这位姨娘生时也不得意,就连大少爷,也是打卦先儿算的,是天生克父克家的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家身份,若是跟了少爷,即便日后有个一儿半女,也不过就是姨娘的命,默了一默,勉强笑道,“奶羹怕要凉了,我得先给小少爷送去。这几日小少爷睡得好,先生也别就不闻不问了,常进来走动。有什么衣裳要缝补洗作的,只管跟我开口。”说到这里,脸微微红了。
      沈墨白却并不觉得,反而道:“若是大少爷常住宅子里,便用不到我了,我想,还是回山上去住的好。”
      卢碧怔了怔,已经要走开的脚步不由又停了下来:“先生要走?怎么,还要回什么山上去?”
      沈墨白微微笑笑:“是啊,我从前住在山上,只是好奇下山来走走,也该回去了……”他声音甚轻,卢碧看着他温润的笑容,总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直到听见远远有人唤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绯红,低低念叨了一句什么,逃也似地走了。
      沈墨白倒没注意卢碧的神情,只觉太阳已经渐渐落下,光线黯淡,不能再读书,便袖了书起来,沿着回廊往后院走。他跟仆役们一样住在后院,只是单独有一间房,住得宽绰一些。仆役们忙完一天的事,不免聚在一起闲聊几句,说到兴头上声音不由大了,顺着窗缝便钻进来:“……听说在军中好男风的人不少呢,他带的那个侍卫碧泉,长得眉清目秀的,我看一定是了……”
      “胡说,他不是还带着个侍女吗?”
      “你知道什么!那是兄妹两个,一个叫碧烟一个叫碧泉,都是侍候他的。我可是听收拾北院的玉珠说的,有天她去送茶,就看见那个碧泉衣裳不整地出来,满面春色呢。”
      “还满面春色?玉珠跟你说这种话,你们两个……嘻嘻……”
      “……闹着要把姨娘的牌位进祠堂,嘿,老爷怎么会答应!”
      “不答应也不行啊,人家现在是大帅手下的红人,老爷还受他管,敢不答应?”
      “弄回野女人不说,还带野男人,把老爷气得半死,怎么肯答应!反正大帅的兵马上要去边关,老爷是在拖延,等他走了,自然就无事了。”
      “只怕他不肯呢,还有那个野女人,不会也留在宅子里吧……”
      “那怎么会,去了边关,不还得带着出火吗?”
      沈墨白听他们说得不堪,声音也越来越大,关上窗子也挡不住,无奈之下又走了出来。此时天已黑透,他悄悄出来,倒也没人注意。正院里用铁链拴着的两条巨獒看见他,只把头抬了抬,尾巴轻轻摇摇,又伏了下去。沈墨白轻轻微笑,蹲下身来给两獒顺了顺毛,才站起来又往外走。常州这地方天黑得早,加上罗平数日筹粮也劳累,这时候人都各归各院,除了窗里透出的灯火,院子里已经是悄无人声。昏黑之中只见一个人影躲躲闪闪,在墙根竹丛里时隐时现的,往北院走去。沈墨白微微皱皱眉,慢慢跟了上去。
      身影苗条,显然是个女子,只是夜色昏黑之中,轮廓模糊,走到北院外,忽然不见了。北院院中空无一人。合府仆役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少爷都有些无名的畏惧,他不叫,乐得自去偷闲。沈墨白迟疑着走进去,房里一灯如豆,隐隐有呜咽声传来。沈墨白听着不解,不由又上前了几步,突然一声尖叫,吓得他打了个哆嗦,随即便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喘不成调地道:“爷,饶了我吧……受,受不了……”话语破碎,似是痛苦,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欢愉之意。没有回答,他的呻吟声也愈来愈高,沈墨白贴近了侧耳细听,却听到在呻吟声中夹杂着隐约的水声,偶然还有床板吱地一响。他自幼生长在山上,并不知这些床第之事,怔了半晌,才突然联想到仆役们的闲话,脸腾地红作一团,转身便走,慌不择路,一脚踢在旁边的花盆上,自己也绊了个趔趄。花盆砰砰连声滚落台阶,屋里立时一声断喝:“什么人!”门忽地推开,沈墨白刚刚站稳,已经被人提着领子压到墙角:“你是什么人!”
      沈墨白只觉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虽是不懂,也隐约知道是情事之后的气息,两人逼得如此之近,那人身上的气息直灌入鼻中,避无可避,脸不由微微红了:“我——”
      罗靖听声音并不熟识,方才那一下,已知此人并无什么功夫,自然也不是盗匪刺客之类,手上稍稍松了点:“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沈墨白正不知如何回答,屋里一个年轻男子已经掌着灯出来,往他脸上照了照,道:“爷,好像是宅子里的帐房先生,该是姓沈。”他声音还有些嘶哑,自己身上衣衫不整,却带了件外衣出来披到罗靖肩上。沈墨白偷眼看他,心想这必定就是那个碧泉了,果然是眉清目秀,脸上红晕未退,半敞的领口隐约还可见红痕。正在胡思乱想,颈中一紧,气都透不过来,罗靖已经满脸杀气:“帐房先生跑到北院来做什么?你这双眼睛不想要了吧!”
      沈墨白微微缩了一下,挣扎着道:“我是——”说了半句,又觉不好开口,迟疑片刻,道,“听说大少爷想让母亲的牌位进祠堂?”
      罗靖眉头一皱,手上又紧了一分:“轮得到你来多嘴!”
      沈墨白双脚几乎离地,拼命去掰他的手,哪里掰得动一分?罗靖冷眼看他脸都涨红了,才突然松手:“滚!再胡乱打听些不关你的事,小心你的小命!”
      沈墨白摸着发疼的颈子,心有余悸,但转眼看看墙角边满眼泪痕的女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大少爷,令堂并不愿入罗家祠堂。”
      罗靖本来已经要回房,闻言猛地转回身来,眼中戾气大盛:“胡言乱语,谁派你来的!”
      沈墨白被他骇得瑟缩了一下,轻声道:“这是令堂的意思。”
      罗靖怒极反笑:“好好好,你竟是个神棍!碧泉,把他拿下,明天一早送到衙门,治他个妖言惑众!”
      碧泉答应一声,上来就提人。沈墨白挣扎着道:“我不是神棍。令堂就在院中,只是大少爷你看不到而已。”
      他说得认真无比,罗靖和碧泉不由自主都将目光向院中移了过去。夜色昏暗,自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但觉一阵微冷的风似乎在身边萦绕不去,耳边只听沈墨白轻声道:“令堂过来了,就在你身边,只是她触不到你,你也看不见她。”
      罗靖被他说得颈后一阵凉,本来要发怒,但听他语声柔和中微带伤感,不知怎么的竟然发不起火来。不过这也不过是一瞬之间,随即便冷笑道:“你还越发上来了!碧泉,掌嘴!”
      碧泉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沈墨白这一会已经知道这位大少爷是个厉害人物,一听这话先退了一步,轻声道:“我说的是真话,大少爷如果不信,可以请乩。”
      罗靖眉一扬:“什么?”
      沈墨白眼睛看着他身边,道:“请乩,让令堂亲自跟你说。”
      房里点了四五支蜡烛,碧泉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才弄来了足够的沙子铺在桌面上。沈墨白从院中槐树上折了一段树枝,修去旁枝,用小刀在端头上仔细雕刻。罗靖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思,看他这般细致,由不得凑过去也看了看,却看不出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沈墨白雕完,将下端稍稍削尖,道:“乩笔。”用手拂平沙面,将乩笔插在正中,转头向罗靖道:“二位请退后些。阴魂最怕阳气灼烁。”
      罗靖心里冷笑,带着碧泉果然后退了两步,心道:看你如何装神弄鬼。只见沈墨白站在桌前轻声念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了乩笔。屋中有片刻的寂静,碧泉睁大眼睛看着,却半晌没有什么动静。眼睛睁得有些酸了,不由得眨了一下。只这一眨眼,忽觉桌上的蜡烛烛焰似乎变成了微绿色,颈后隐隐有一阵凉风,仿佛有无形之物打眼前一掠而过。屋中本点着火盆十分温暖,这一刻却忽觉冷了下来,机灵灵的就打了个寒战。想说话,喉中却似乎梗住了。他转眼去看罗靖,见罗靖双眼死死盯着桌上,再转眼看去,乩笔已经动了。他从前见过这扶乩之事,说是鬼神降临,其实都是扶乩人手笔。但沈墨白此时手只虚虚罩在乩笔上,五指张开,只掌心轻轻抵着乩笔,说是他在划字,实在说不过去,但乩笔却实实在在是在移动。碧泉觑着眼看去,只见沙面上缓缓划出几个字:“靖——吾儿,十五年未见,竟已长成,不胜喜悦。”
      罗靖心下惊疑不定。这些话并算不了什么,只是那笔迹倒真与他亡母相似。不过母亲死时他不过一十三岁,亡母所留手迹亦不甚多,沙上划字与纸上书写又毕竟有些区别,并不能肯定。
      沈墨白见这十余字写完,沙面已经画满,便伸手一一扫平。乩笔便又缓缓动起来:“当年所遗玉镯仍在否?儿年已长,当娶妻生子,甚盼。”
      罗靖心神剧震。母亲当年临终之时从腕上解下一只玉镯给他,说是外祖母所传,将来再传给他的妻子。这玉镯不甚值钱,若不是知情之人,断不会独独提起。到了此时,那扶乩请魂之说,他已是信了一半了。
      沈墨白将沙面扫平,乩笔又写道:“入祠非吾所愿,身后虚名,云烟过眼。钱塘旧景,埋骨得宜。吾儿谨记,儿兴荣之日,母犹生之时。”
      乩笔缓缓移动,一字一划将字迹显现出来。罗靖只觉一阵微凉的风似乎总在自己身边萦绕不去,仿佛一只手轻抚自己头发一般,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母亲”二字方要出口,沈墨白手腕一震,乩笔突然从中折断,沙面顿时乱了。碧泉啊的一声,急问道:“怎么了?”
      沈墨白手心被乩笔划破,苦笑道:“大少爷阳气太盛,阴魂禁受不住,已经走了。”
      罗靖一把拧住他手腕,厉声道:“走了?走到哪里?”
      沈墨白手腕被他拧得生疼,蹙眉道:“自然是回了埋骨之地。”
      罗靖回头看看香案之上,母亲的牌位犹在,厉声道:“牌位还在这里,她怎会不在这里?”
      沈墨白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揉着手腕道:“魂附墓而不附主,因此才有入土为安之说。祠堂立位,不过祭祀之时来享。且牌位入祠之人,若是德行不足,即使祭祀,亦不能享,皆是虚名而已。反是埋骨之地,若地气厚暖,风景宜人,则魂魄安矣。”
      罗靖怔怔望着牌位:“如此说来,这十余年她并不在我身边?”他自离家之时就带着母亲的牌位,本以为携此物犹如母亲相随,想不到沈墨白一句“魂附墓而不附主”,完全否定了他的想法。
      沈墨白轻轻摇了摇头。罗靖怔怔站了一会,突然转头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帐房先生怎么能夜夜住在偏院里?又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
      沈墨白微微迟疑片刻,道:“我天生能视鬼,但究竟是何原因,亦不自知。住在偏院,只是为了替小少爷驱鬼。”
      罗靖眉一扬:“驱鬼?驱什么鬼?”
      沈墨白迟疑着道:“就是,一些夜游鬼……”
      “胡说!”罗靖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冷冽的模样,“这是罗家祖传的基业,多少年都没出过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有鬼?”他往前走一步,几乎贴到了沈墨白面前,“这个鬼,不会是你带来的吧?”
      沈墨白微微蹙起了眉:“大少爷怎能这般说话?”
      罗靖冷笑:“因为你没说实话!你最好是说出事实,否则我把你送交官府,以妖言惑众之罪活活烧死你!”
      沈墨白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什轻轻念了一句佛号,神情才平静下来:“大少爷的戾气太重了,有损阴福,该戒嗔戒怒,才是修身养福之道。”
      罗靖一摆手:“别说那么多废话!反正我天生就是嗜杀克家之命,用不着戒,也戒不了!倒是你,再不说真话,我可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他轮廓硬朗的脸上杀气四射,高大的身影像座山似的压下来,沈墨白竟觉得有几分透不过气来,低头又轻轻念了几句佛号,才缓过来一些:“我说的是真话。”
      罗靖眼神一厉:“你当我不敢杀你?”
      他并没多余的动作,只眼神往下一瞥,沈墨白已经觉得颈子里一阵凉,仿佛有把刀抵在上面似的。紧紧蹙着眉,他终于是抵不过罗靖的压力,低声道:“当真是有鬼。只不过,只不过是罗家的先祖阴魂,并非外鬼。”
      罗靖一怔,眼神反而更冷:“罗家先祖来惊扰自己的儿孙,断自己的香火?你说这种谎给我听,当我是傻子么?”
      沈墨白烦恼地咬着嘴唇。他平生也没说过谎,罗靖的指责让他有些不悦,那种威压也让他不舒服,终于还是道:“小少爷,他,不是罗家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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