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莫川》鹭尧飞龙

334、第三百三十四章·妹妹

　　莫共怔怔的站在夏目初音墓碑前，她一刻也没有忘记的往事，她这一生都要铭记的往事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八年战乱，千百万人民流离失所，父亲、母亲、哥哥、榕儿、张甫程、陈宝荣、夏目初音、平田幸义、沈云晞……都离开，只剩她一人还活在这人世苟且。
　　莫共想起，夏目初音曾经说过她来自新潟县，弥彦便是属于新潟县啊，怪不得那位姑娘那天突然问出那句：“您听说过中国南京吗？”
　　莫共脑海中又浮现出夏目初音说的话，“雪一下，天地清扬，白茫茫的，这世间所有肮脏污秽的东西都被遮盖住了。”莫共这才想明白为何她这么喜欢雪，原来那是她的故乡。
　　莫共一下子坐在雪地里，冰雪将她的眼泪凝结在风中，莫共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墓碑上那四个字：夏目初音。夏目初音，夏目初音，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忍不住的，莫共痛哭出声。

　　莫共在山上坐了许久，她想一直陪在夏目初音身边。
　　傍晚时分，莫共才下山回到客栈，见莫共失魂落魄的回来，脸颊冻得通红，泪滴残痕在脸上结成细碎的冰碴，姑娘立刻走过来，拉住莫共的手，莫共的手像结了一层冰，冰凉至骨，姑娘惊呼：“姐姐，您这是……怎么了？您去哪了？”
　　莫共呆呆的站着，并不言语，姑娘更加着急，握紧莫共的手：“姐姐，您到底怎么了？”
　　未等莫共言语，姑娘又说道：“您先坐下，我去给您弄些炭火来。”
　　姑娘正要离开房屋，莫共说道：“后山上的那座墓碑，写着‘夏目初音之墓’……”
　　姑娘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看到了那座墓碑。”莫共低声说道。
　　姑娘脸上明显不悦，神色严肃起来，缓缓说道：“姐姐，这些天来，我十分的敬重您，但您……为何要冒犯我的姐姐？”
　　“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如此，今日我到山中，不小心看到了那座墓碑。”
　　“山上的墓那么多，您为何偏偏关注了我的姐姐？”姑娘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我……”
　　“您怎样？不是有意冒犯，而您现在执意询问我的姐姐，是为了什么？”
　　“我……”莫共缓缓抬头，郑重说道：“因为我认识她。”
　　“认识她？您竟然认识我的姐姐？”姑娘立刻和颜悦色起来，她再一次握住莫共的手，“您怎会认识我姐姐，您也去过中国吗？”
　　“我……”
　　“您与我姐姐是怎么认识的？您去中国是做什么？我姐姐她又在中国做什么？”姑娘片刻不停歇的追问道。
　　“我其实……是中国人，我是从……中国南京来的，不是从东京来的。”莫共支支吾吾，但她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姐姐你是中国人？您真的是从中国南京来的？怪不得您会认识我姐姐。”小姑娘再次握住莫共的手，急切问道：“那您是如何认识我姐姐的，我姐姐在南京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何……会……”
　　姑娘太过于激动而有些哽咽，莫共内心的愧疚更加深厚，说来，夏目初音之所以被害间接也是自己所致，如果她不是留在自己身边，如果她没有被牵扯到荒木歌川伊藤绫野和自己三人的感情纠葛当中，如果……
　　“你姐姐她……她……”莫共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启齿。
　　姑娘见莫共情绪有些失控，但她异常焦急：“姐姐，也许我不该问的，是不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引起您的伤心了？”
　　莫共摇头，情绪跌至冰点。
　　“那是我姐姐的墓碑，本来我是不知道姐姐音讯的，十年前，她去了中国南京，那时我还小，并不知道她去做什么，召她走的人说是要为天皇做贡献，她无法推辞就走了。”姑娘毫不掩藏诚挚说道，“一年前，有位年轻男士来到这里，说我姐姐为国牺牲了，尸体埋在了中国，在这里要为她修建一座墓室，其实是一座衣冠冢，墓室修建好之后，那人还给了我很多钱，说是抚恤金。”
　　“那位年轻男士有说自己是谁吗？”能把头花交给夏目初音的妹妹并且知道这头花的来历，除了荒木歌川不会再有别人，莫共试探性的求证。
　　“没有，不过那位军官大人给了我一只粉色头花，说那是我姐姐生前最珍爱的东西。姐姐您刚才在我姐姐的墓碑前看到那枚头花了吗？”
　　莫共轻轻点点头。
　　夏目初音妹妹看莫共一言不发，暗自神伤，继续说道，“那位军官大人还说那枚粉红色的头花一定要一直放在墓碑前，所以我就拿一块石砖把它固定在那里，下雪以后，我就去姐姐墓碑前把上面的积雪扫干净，让姐姐喜欢的头花一直露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那枚头花材质真好，都过去这么久了，日日风吹日晒，还是那么光鲜靓丽。”
　　姑娘越说越欣慰，仿佛自己一直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你姐姐死在中国，你难道就不憎恨中国吗？” 莫共一直安静的听她说话，沉默良久，忽然发声，情绪有些激烈：“我跟你说了，我是中国人，为何你还要这般对我？”
　　姑娘并未因莫共激烈的情绪受到惊吓，反而上前轻轻的摸了摸莫共的额头，她很担心此时的莫共，她感觉莫共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撞。
　　“我想，姐姐在中国牺牲一定是有原因，为国牺牲是我们该尽的职责……人和人之间不会有那么多的仇恨，我不相信你说的中国人会害死她。你是中国人，可我觉得你很善良，好像很关心姐姐，一直在问她的情况……”夏目初音妹妹恍然大悟，“姐姐，您还没告诉我我的姐姐在中国南京发生了什么事？您一定知道的，您能告诉我吗？”
　　看到妹妹一脸期待，莫共竟不知说什么好，如果说出夏目初音的真实身份，那她一定会追问夏目初音在中国的状况以及死因……那么肮脏的经历岂能玷污了这小姑娘的心境。
　　“你姐姐，在南京做的是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因为我当时也在档案室工作，所以便结识了你的姐姐，你的姐姐她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莫共终于能平复一些自己的心境，编出这些说辞来。
　　“那我的姐姐，后来是如何牺牲的呢？”
　　“南京一直战乱，街面上总是不太平，有一次，当时的政府大厅遭遇了枪击，政府大厅中的工作人员很多都牺牲了，包括……你姐姐在内。”莫共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姐姐您别这样，请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姑娘握住莫共的手臂，扶着她，反过来安慰莫共，“我与姐姐从小便是孤儿，这世上很少有人关心我们，如果我的姐姐知晓您还这般惦记着她，她一定很开心。”
　　莫共深情的望着夏目初音的妹妹，点点头，莫共发现她与夏目初音确实有几分相似。
　　“那位军官的模样，你还记得吗？”想起刚才妹妹嘴里的“军官”，莫共又问道。
　　“他高高瘦瘦的，十分俊朗，而且很有精神。”
　　“他脖颈上方可是有一道伤疤？”
　　“正是。”妹妹惊讶的点头，“姐姐，您是怎么知晓的？您认识那名军官是吗？”
　　莫共点头，与她猜想的不错，是牧野和宏。
　　妹妹一脸迷惑的望着自己，莫共便将牧野和宏、惠口美子以及荒木歌川都告诉了她，听罢，妹妹乖巧的说道：“真好，我的姐姐能够得你们照顾，也算是福气，从小便没有任何人关心我们。”

　　“姐姐，您就要走了吗？”
　　“姐姐，再留下几天可好？”
　　“姐姐，您要保重，您一定要再来这里看我……”
　　莫共眼睛微闭，夏目初音的妹妹将自己送到站台上，她一路奔随追逐列车的样貌又出现在自己脑海，莫共不停的与她挥手，她是真的舍不得这位姑娘。
　　与来时不同，这次火车上坐满了旅客，除了莫共斜对面的座位空着。莫共目光所能触及到的范围，过道另一边座位上，一个年轻姑娘搀扶着一位老者，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对面是一对夫妻，夫妻边上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莫共身边是一位年轻妇女，一个人，看起来有些孤单，对面是一对年近花甲的老夫妻。旁边，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是一个人，对面中年男人是一个人，边上的年轻妇女也是独自出行。这些旅客，莫共一上车，扫了一眼便将他们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职业特性，军统训练过后执行任务的特质已融入她血液里，成为一种本能，一辈子都改不了。
　　这些旅客，无论是结伴还是孤单一人，都正常，唯有斜对面那个中年男人引起莫共的注意，那人宽额黑面，眼睛又圆又大，皮肤不仅黑且非常粗糙，留着卫生胡，鼻孔下面一撮圆圆的胡子，一颗大黑痣贴在脸上，头发很长，耷拉下来，看似很久没有打理，模样看起来有些凶狠。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半长厚棉袄，上面印着奇奇怪怪的字符，下身穿一件深灰色长裤，脖子上面围着一个黑色围脖。
　　这人脸上那颗粗糙的大黑痣，引发莫共对这个民族唯一的感觉——恶心。
　　“人和人之间不会有那么多的仇恨”，夏目初音的妹妹说的这句话一直徘徊在莫共脑海里，或许她说的是对的，过去的都已过去，她是不是不应该一直活在仇恨里，有些事情，她是不是应该要学着去放下……一想到这些，莫共又开始头痛起来，莫共把这原由归结为火车车厢狭窄的空间和密不透风的空气。
　　列车缓缓前进，时间愈久，莫共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斜对面那名中年男人他从未看过自己，却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而莫共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莫共装作没有留意到他，继续看自己的书。
　　来弥彦的路上，车厢里的旅客，莫共都一一观摩过，没有什么异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