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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当年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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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随秦昭驻扎在灵州。楚宵整合了西齐的力量,悍然发动突袭。那是安和随军后遇到的第一场紧急战事,危机关头,秦昭派人护送她从地道离开中央城区。当时来护送她的亲卫队,队长就是王武。
“现在将军在与西齐作战,你们是亲卫队,却被送来保护我了,那将军岂不是很危险?”
王武大着胆子抬头,看到了公主苍白却柔和的面容,她没有传说中的贵人那般趾高气扬高高在上,反而恬静而沉稳,仿佛一尊寂寂美艳的琉璃宝相。
王武垂首,恭敬答道:“没了公主,我们会更危险。”
失地还能夺回,公主受损,只怕有许多人要陪葬。
“将军判断西齐并不清楚灵州到底有多少兵力,多少精锐,只是派了小支军队来骚扰试探。但如果不尽快把这支攻城队消灭掉,西齐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兵力空虚,再追派大军压境,那我们就真得危险了。”
“在城墙上被动防守,只能将敌人打退却无法消灭。所以将军和军师商量后,打算佯装一处城门被攻破,在城内设置好埋伏,待敌军入城,关门打狗。”
好……好冒险。安和微微睁大了眼睛,因为多年对平西军的痴迷和战事的关注,她一眼看出这个计划风险极大,若是没兜住,可就被敌人反客为主长驱直入。
“兵少力弱,又要求胜怎能不冒险?正因为冒险,所以才需要公主移驾。”
安和闻言感慨良多。
“这一路辛苦诸位兄弟,本宫的人马未经波折,难免慌乱了些,全仗诸位担待,等日后回府,本宫必有重赏。眼下,还希望大家放下芥蒂,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人与人的距离拉近,有时只需要一点微小的举措,一两句恰到好处的话。
王武等人惊讶的发现安和四公主真得跟传说中娇养深宫的文弱贵女不一样,她对秦昭和平西军南北转战事迹如数家珍,她几乎与这帮人在精神上打成一片,于是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一开始的隔膜和微妙的抵触情绪轰然而散,王武等人不仅对安和由衷礼敬。浮于表面的“礼遇”没有了,改成了打心底的尊重。
母妃过世的年月,安和经常做噩梦,总觉得宫殿里,暗室里,纱帐后,潜藏着什么怪物,随时会跳出来,将她开膛皮肚,血肉洒一地。
她不敢睡觉,又无心事宜,头脑昏沉,身体浊重,人仿佛行走在水里,水流从四肢百骸中穿过,给每一步轻缓的举动带来巨大的阻力。脑子里也总像蒙着一层血雾,周围的一切都让她难以应付,空气似乎都成了有形的,妨碍她,拒绝她。
一开始她也着急,无法接受自己变迟钝,无法接受自己变呆,她心里有劲儿却使不出来,脑子里有想法却仿佛卵中雏鸟迟迟无法孵化,她也会急得哭出来,但眼泪似乎都要比以前流的缓慢些。
不过后来就习惯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也习惯了生活给自己开启的“慢模式”。直到平西军获胜,秦昭归京,她才感觉那血雾散开了一点。
“我问过公孙先生,他说你本无呆症,只是当初受了刺激,有些情志失调。”
秦昭脸上是温和又智慧的笑意,那是看透世事的沧桑和善待他人的包容共同混合出的豁达清润的气度。
“ 然则情志是身体的主宰,身体是情志的载体。久坐伤肉,久站伤筋,久卧伤气。身体动起来了,脑子自然就动起来了,全都动起来了,怎么还会呆呢?情志上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情志来医,更重要的是,你很充实——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每一天都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怎么会是呆子,多少正常人也做不到呢。”
安和将信将疑。
秦昭:“我这人品格高洁,非常诚实,从不说谎”他抬手:“所以,我这样哄你,值一千两。”
安和:啊?
秦昭:因为我出卖了品格,我的品格可是很贵的。
安和毫不犹豫的握起剑柄,敲他掌心。
无论如何,她总是高兴的。
秦昭去世,安和的生活一度陷入崩溃,经过一系列波折后,自己掌管了平西军,王武又成了她忠诚可靠的下属。
安和找他赛马,找他对砍,找他一起想秦昭,摆上两碟小菜,咀嚼着往事下酒。
秦昭这辈子打了很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仗,最出名的就是庚子之役。西齐围城,秦昭带兵前来救援,西齐派人截杀。当时两军相差十里,西齐抢占先机,准备灭掉秦昭小队,然而不仅没有成功,反被秦昭砍了人头。
“…急行狂奔后消耗也很大,何况骑兵后面还有步兵,根本赶不上部队,等所有人员到齐,对方也不会给机会重新列阵,原本的主动全变成了被动。”
“秦昭带领一千人马上山驻扎,待对方赶至跟前,原本的部队建制已被打乱,将军大营的位置暴露无遗,我方居高临下,一冲而溃,将其成功斩于马下。”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哈哈笑,旁边放着茶杯瓜子花生糖,仿佛守在村口袖手聊天的大爷奶奶。
秦昭一周年没过,西齐再次入侵,新任的平西军知军既无良策退敌,又无血勇搏命,院子里挂着经幡,桌案上摆着遗书,准备来个“壮烈殉国”。
安和与他磨了几日,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虽然我们人少,但我们未必不能赢啊。
“这次西齐虽然号称万众人马,但实际上作战人手不足五千,而且西齐内部并不统一,老皇帝去世后,老臣叔伯不合,听说秦昭已死,他们此次入侵为“抢功”而来,这种队伍只等着吃甜头,捡现成,不会愿意出力出血,未必有奋勇拼杀之心。”
“西齐本就看不起皇朝,只把秦昭当作唯一对手,如今秦昭已死,便把皇朝城池当作任他宰割的鱼肉,他们打心底不重视我们,战术上更是疏忽大意,依我看,我们未尝不可学习秦昭将军当年的做法,重现他的成功。”
安和前十六年都待在淑妃宫殿一侧的小室里,被保护的很好。每天按部就班的吃饭,就寝,学习,能学会便学会,学不会也没什么。她不是最聪明的公主却一直是最叫人省心的那个。然而跟秦昭远走边城后,安和震惊的发现原来自己是个寻求刺激的人。
……
“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都不做,也不过城破地失,试着打一下,失败了,也是城破地失,反正最坏结果都差不多,那为什么不试一下呢。至于自己可能置身在危险中……安和还真不太在乎。当年太元姑母何等风光无量,为所欲为,最后还不是和亲去了。这世道哪有绝对安全的境地?
新知军首鼠两端,常与王武等旧部不合,安和拿定主意,索性自己带人出发。
王武当年作为秦昭的亲卫,亲眼看到了秦昭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震撼操作,内心回味不已,现在终于有机会试试,哪怕死了也终身无憾。
“公主”王武嘱咐:“我已经提前派了兄弟去打探详细情况,公主且先回山上等等。”
趁着对方还未展开战阵,诸将不备,飞速奔袭乃是决胜关键,王武更不多话,带兵一冲而下。
烟尘滚滚而去,喧哗声震天,明明只有几百人却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安和头次亲眼见证平西军作战的场景,他们乌甲黑袍仿佛一把墨鞘匕首突击而入,狠狠插入敌人的心脏。
安和额头微汗,手脚发抖,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双方鏖战时,一个金甲绣服的人正在众人拥护中往外撤退,安和灵光一闪,纵身上马,飞跃而下,直冲过山梁,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弩箭。
说来也怪,她在做这些事时,手也不抖了,心也不乱跳了,只听砰得一声,弩箭破空,直飞过去,插入那绣服青年的背心,那人好似风中落叶,水中浮萍,摇了一摇,荡了一荡,哇啊啊啊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小郡王!小郡王!”
“郡王爷!”
只听得一阵悲呼,西齐被冲乱的阵型顿时更乱。
安和还要往前冲却被及时拦住,“公主,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眼见得西齐开始列阵防御,安和猛然醒悟,调转马头转身就跑,王武他们随即跟上。
正如安和所猜测的那样,西齐这次只把元城当作一块待食之肉,稍稍张嘴便能吞下去,完全没想到这块肉还能张牙舞爪的反抗,甚至让自己流血丧命,眼见得先锋后面还有援军顿时失去了战意。安和骑马狂奔,从容而退。
那是安和生命中少有的精彩时刻,达到了此生愉悦和痛快的极致。
安和每每回顾起那一天,瘦削的脸上都映照着玉一样的光晕。
秦昭分明总从她手里扣钱,然而他去世后,安和清点遗物,只有一条狗一本笔记。
后来,这遗物里又加入了王武他们。
现在王武死了,似乎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平西军终究还是没有了。
公主的光辉岁月就此散尽了最后一抹余光。
她轻轻动了动脖子,颈椎发出咔咔的声音,紧接着肩膀和腰都塌下去,仿佛身体里有一部分东西被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