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浮花》墓茑萝

11、滔江孽火

　　船上，大厅里依然热闹非凡，烟、酒、刺耳的音乐充溢着大厅。那些红男绿女，他们喜欢这里的黑暗，喜欢江面上飘飘欲仙的感觉。绍钧为我们开了个安静的包厢。他说他还要驱车去取上午订好的生日蛋糕。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她说她想喝点什么。
　　服务生送来啤酒。我要她现在不要急着喝。她同意了。
　　我问她的脚还疼不疼。她说很疼。
　　我忘了给绍钧说，顺便买消肿止疼的药回来。
　　
　　然而小蝶终于忍不住了，拿起酒瓶就自斟自饮了。既然她喝，我就陪她喝。
　　我看到了她绯红如血的脸和眼睛。她胡言乱语道，这都是免费的，多好！找个有钱的男人，什么都不用愁了，姐姐，我真是羡慕你……姐姐，做男人可真好呀，有了钱什么都买得到，连你也买得到……
　　我已经喝得有些晕了。对于小蝶的话，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说，你简直是在放屁！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好，我是妓女，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她站起身来，又跌倒在地上。她像狗一样地爬到我的跟前。我止不住地笑出来。她扒在我的膝上，伸手抓我的头发。我把她推倒在地。
　　她就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也不住地傻笑起来……
　　
　　她在对我装疯卖傻。我的可怜的小蝶，其实我们不必如此。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依然彼此相恋，互不分离，但也就仅仅停留于此了。
　　我对她说，你的小恩呢，他还在监牢里，你怎么不去看他？
　　她突然不笑了，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地方。
　　我说，你把他忘了？你还爱着他，从始至终，只不过你不承认。他去坐牢，这不是你的错，你在逃避什么呢……
　　她终于不愿我不再说下去。她打断我的话，我不要你教我怎么做！
　　我不再说什么。她就坐在地上，眼睛继续望着天花板……
　　
　　在绍钧回来之前，我们收拾好桌子，重新整理好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绍钧提着蛋糕回来。
　　他问她的脚怎么样了，他说他的房间里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水。
　　他回到他的房间去取来了药。
　　我接过药，准备给给小蝶揉脚。
　　她却不要我揉。她抬头望了望他，她要他揉！
　　我强忍住怒火说，那就不必揉了，痛，就痛着吧。
　　他却同意了。他蹲下来，把药水涂在她红肿的脚上，并轻轻地为她揉着，一股淡淡的药水香味弥散开来。他一定看到了她脚踝处的紫色蝴蝶，他脸上惊讶和赞叹的表情让我厌恶。我似乎看到了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
　　她，抬头看着我。她一定很得意。
　　
　　我开始给蛋糕点燃蜡烛。房间里的光线黯淡柔和，很合适的生日气氛。
　　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她切蛋糕，我和她很大的一块，他只有极小的一块，这让他感到了有些难看——她在玩弄他，她在发泄她对他的仇恨。她很卑鄙！
　　
　　我们开始唱歌，疯狂地唱歌。绍钧会唱很多歌，而且唱得非常好。小蝶说他简直可以去做明星了。
　　麦克风就没有离开小蝶的手，她唱得并不好，但她不知疲倦地唱着。她的嗓子明天定会沙哑。
　　已经很晚了，我们该去休息了，他为我们安排好了房间。小蝶却依然抓住麦克风有气无力地唱着，疯子一样。
　　我叫绍钧不要管她。
　　他离开后，我扯下她的麦克风，她却抓紧不放。
　　够了！别唱了！
　　
　　我俩终于回到房间。由于疲惫，我倒头就睡。小蝶坐在床上，把头扭向窗边。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滔滔江水……管她怎么样呢，我只管睡我自己的。
　　夜里，在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有阳光照射进来。好象是在梦里头。阳光开始很温暖，继而是灼热，阳光带来了美丽的烟，烟进入我的肺里，我开始置身于茫茫火海之中……有人在推我，我醒了。姐姐，快起来，快起来呀……小蝶慌慌张张地叫我，她还在不停地哭着。
　　当我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门口有浓烟和火苗窜进来。火灾！这不是在梦里头，火灾千真万确地降临到我的面前！
　　怎么办呀，姐姐我们出不去了，门口都是火，都是火……
　　我拉起小蝶的手，紧紧地捏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的头脑轰鸣，我手足无措，黑色的浓烟从门缝里灌进来……
　　小蝶抱住我不停地哭着，我也急得哭了起来……我感觉我要死了，死亡的阳光照耀在我们的头顶……漫山遍野的花，诡异的灿烂的花，它们在风中招手。星星点点的坟茔，有个人向我走来，她还向我微笑，是母亲，是她！我快要死了，可她却在向我微笑……

　　我看到了紧闭的窗户。我说，和我跳下去！
　　我们不会游泳呀，姐姐，我不想死！不想死！
　　我开始绝望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条路，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烧死。必须冷静些，冷静些！先不要想着死，我拿出被单，掩住门缝，阻止烟雾的进入……
　　
　　门突然被撞开了。
　　是绍钧！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我知道的，他是一定要来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他冲了进来。他说拉住他的手，千万不要松开，必须冲出去！他用水浸湿毛巾，让我和小蝶捂住嘴鼻。
　　他拉住我冲出了这道火门，继而穿过大厅，最终冲到浮桥上。火焰在我们周围张牙舞爪。这是一段在死亡中穿梭的历程。他是我的希望，命中注定要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在烟火弥散的浮桥上，我看到了城市之上璀璨的星空以及江岸上铺天盖地的旁观者……
　　
　　火焰被我们甩到了身后。然而当我回头的一刹那，发现小蝶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她脱离了我的手心。
　　小蝶不见了！小蝶还在船上……我心急如焚，我几尽死去。我想跑回去，我不能将她丢下！
　　他叫我不要着急，他要我呆在岸上。他又转身跑回了浮桥……
　　浮桥已经变成了一条火桥。我看到了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漫天的火光在我的眼中融化，模糊成一片，慢慢地流动，滚烫的……
　　江水静静地流淌，倒映着绚烂美丽的火光。漫天的大火与它无关，它只是静静地流淌……
　　船在火光中噼哩啪啦地抗争……
　　消防车撕心裂肺的叫声开始响彻夜空。
　　我的一只手掐住另一只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船最终坍塌。
　　我的世界突然变寂静无声，我听到手中的鲜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疼痛让我确认，这不是在梦里头。
　　在江面上，有人钻出水面，她在拼命地挣扎。在她身后，又出来一个人，他用力地把她推出水面。
　　我看到了，他们还没有死，没有死！我喊他们的名字。
　　他慢慢地将她推向岸边。我跑过去，跌倒在水里，爬起来，踩着齐膝深的水跑到他们身边。我要紧紧地抱住他，吻他……
　　他站不住了，倒在了我的怀里。
　　
　　在医院里，他的头上和身上缠着绷带。我和小蝶坐在他的身边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她还不停地哭着，她说，他要她跳到水中去，她不敢，他把她从窗口推了下去。这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犹豫，他就不会这个样子……
　　他的嘴唇在蠕动，眼睛慢慢地睁开。我把手伸进他的被子里，找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它。
　　在厚厚的绷带后面，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对我微笑。
　　他的坚强让我欣慰。
　　要不要打电话告诉你的父亲？
　　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他说，不要，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不要让他们知道。
　　
　　绍钧，他的父亲已经年迈，何况父子之情早已淡漠。他的父亲除了给了他一条船外，没有给他任何东西。他的母亲死了，他以为父亲会悲伤，然而父亲没有。相反的，他的父亲在不久带回一个女人，还有女人的孩子。
　　他的继母，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在与他们彼此的漠视中长大。他不在他们的面前表露他内心的不满与痛苦。他不乞求同情，他让心变得坚硬如石，强作着刚强的姿势，拒绝施舍与强加于他的亲情关系。
　　因此，他内心空虚茫然。他需要一些东西来填充自己，比如说女人。然后他找到了我，我彻底地抓住了他，而不是让他短暂的驻足。
　　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是不知道他父亲的电话的
　　我说，我不会告诉你的父亲。
　　他这才安下心来。
　　
　　他说小蝶为何哭成了这个样子。
　　我说是你救了小蝶。
　　小蝶赶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像小孩子一样。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小蝶问他饿不饿。
　　他说很饿。
　　她说他想吃什么她去买。
　　
　　突然之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的手仍然在他的手心中。他说，我的船没有了……
　　我该怎样去安慰他，钱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本身是脆弱的，能够使他变得强大的仅仅只有钱了。钱是他的支柱，是他得以控制生活和命运的唯一武器。我说就算一无所有，你还可以从头再来，你还能去赚钱……
　　和任何人的理解一样，我能在他身边，就是因为他的钱。而现在，他没有钱了。他开始担心我们的关系无法再继续维持下去，担心我会离开他。
　　当小蝶把吃的买来，他却没有心思去吃。
　　他终于在我的面前显露了他最懦弱的一面。他的父亲给了他一条船就把他给打发了。从此，他就成了这条船的傀儡。他想独立，却无法摆脱这条船。他不学无术，离开了船，他便无法生存。船是他内心孱弱的根源。
　　我还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我应该打消他的顾虑，说我不会离开他，说那些伤疤微不足道，说他不是一无所有，说他还有我……我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