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期已了然》小楼西汀

24、半年

　　两人连夜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一路上，覃然默不作声，而奔波劳累了一整天的陆语嘉终于靠在她身上沉沉地睡过去。覃然将外套脱下来帮她盖上，又弓身掖了掖衣角，把陆语嘉紧紧包裹在外套里。

　　跑了那么远，淋了雨，心情又起起伏伏，如果她因此生了病，覃然知道自己将会有多大的负罪感。

　　桌上的手机亮了，覃然面无表情地盯了很久没有动作，等到屏幕第三次亮起又熄灭之后，她才艰难的拿起来。

　　通知栏上是覃瑞平和小姑几十个未接来电以及数不清的短信。打开一看，全都是放下身段，几近于恳求的口气劝她接电话。字里行间透漏着正常亲人之间才有的担忧、焦急甚至害怕。

　　就好像真的在担心一样。

　　覃然觉得好奇怪，她不明白他们费劲心思折腾这一遭到底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那些个明明抓不到的景象却在一次次转瞬中清晰的显现于眼底，而某些实实在在的、本该于生命中刻下深深印痕的记忆反而被轻易涂抹掉。

　　曾经想象过，长大后的一天，揭开谜底的自己能够一身轻松地潇洒离开，甚至想过该留下个弯起多少弧度的微笑才算有教养。可当真正在他们眼前转过身去，最后一次任性的不再理会身后背着沉重感情的呼喊时，她的心还是无法遏制的疼痛到极致，准备了很多年的场景，却唯有处于其中才能深切尝到毫无防备的苦色苦味。

　　手机又亮了，不知何时醒来的陆语嘉坐起来，把手机放到覃然手里，安慰一般在手心敲了两下，微微一笑。

　　覃然终于捏住了那四四方方的电子仪器。

　　“楠楠！楠楠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哪啊？”覃何雯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厉害。

　　“……我回学校了”

　　“哦，已经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吗？”

　　“是。”

　　得到答案的小姑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的说：“楠楠，你不要生气，你妈妈她……”

　　“姑姑！”覃然冷漠打断，“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承认，是我没有照顾好弟弟才让他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走了，我不埋怨任何人，错了就是错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过了这些年，全当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都认，都认……覃家不论是把我剔出家谱还是怎样，我也都接受。可是小姑，只有一样，不要再拿你救过我这件事做要挟了，特别是要求我回去。”

　　“……楠楠，姑姑也是迫不得已！”

　　“你一直在说他们担心我，想看看我过得怎么样。哪怕、哪怕就留给我一个巴掌，他们能跑到学校参与我的事情，我都觉得很开心。我想是不是他们记起了还有个孩子，他们想把我找回来，给我一个家。但是，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十年啊，她整整记恨了我十年啊！小姑你救了我，我是活下来了。但是，你看看我过的日子，是不是还没有死了自在？”

　　“……”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以后请不要再打过来了。覃家没有我，应该会过得更好。”覃然终于停在情绪波动前，她扯了扯嘴角：“再见。”

　　不等对方回复，她便挂断电话，关机卸了手机卡，放在眼跟前好好审视。

　　这是她同覃家唯一的联系了，扔掉的话，那些人是不是再也不用见了？

　　现在能肯定的是，这次离开，今后无论是回到学校还是在哪里停留，都化身匆匆路人。

　　因为哪里都不属于她，她也融不进任何地方去。

　　意味着，她覃然再也无家可归。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反手把手机卡握在手心，然后像丢掉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扔进桌子上的垃圾袋子里。

　　陆语嘉稍稍探过头，看到那双定定的、没有焦距的眸子显得格外空洞无神，心事重重，重新紧了紧握着的手，无声地告诉覃然她一直都会陪着她，一直。

　　良久，感受到来自手心温暖的力量，覃然终于眨了眨眼睛，收回了飘荡在凄冷混沌暗夜中的魂，定在眼前焦虑紧张的脸上，倏尔，她笑了。

　　揽过陆语嘉的肩膀，在眉心印下轻轻一吻。

　　火车追赶最后的光亮终于进站。

　　覃然越过站台，清爽冰凉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口鼻，她不觉深呼吸几次，顿时心胸敞快，脑袋清楚透亮，仿佛被突入而来的急雨从头到脚洗涤了一番，此刻，清醒些的她竟没那么难过了。

　　视线落在前方停住的背影，落后几步的陆语嘉生了不想回学校的念头。

　　世间事，你不明白时困惑、疑虑、不开心，等你想明白了，反而因为不是期盼的结果又不开心。总而总之，若不放过自己，那始终禁锢在郁闷迷茫里无法自拔。

　　她觉得，或许覃然需要的只是个想通的契机。

　　“嘘嘘！”

　　列车员的口哨声吹得亘长刺耳，她扣住近在咫尺的手腕一个转身“蹬蹬蹬”又踏进了车厢。

　　覃然晃晃她的胳膊：“不回学校吗？”

　　陆语嘉牵着手走到对面的角落，背靠车窗报以微笑：“我们去约会吧！”

　　那个笑容干净且明亮，如同在这昏暗无边的夜里乍开繁星，让覃然痴了般愣在那里。她又觉得那是满天满地的暖意日光“唰”地一下就闯进她的屋子，自此之后，没有寒冷，没有悲伤，没有记忆。

　　被抛弃得干干净净的自己，身边还有一位，那便是她今后全部的世界。

　　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覃何雯举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站了不知多久。脸色一如被刷得极白的墙壁。头顶的灯散着惨白的光，将长长的通道照得格外清晰，不留一丝一毫的阴暗，好似这里才是众生追求的纯洁之地。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整理好一个不算太糟糕的表情，推开病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病床前。

　　吴姝正睡着，紧闭着的双眼下一片乌黑，凹陷的脸颊更显得整个人消瘦不堪。聚会时的神采气质昙花一现，现在卸了妆，病态全露。

　　覃何雯转向床边的男人，对上他满是血丝、满是无奈又有一点点希冀的眼睛，堆起的表情一下子尽数坍塌，朝哥哥难过地摇摇头。

　　覃瑞平垂下脑袋，握着妻子的手突然没了任何力气。

　　自打几年前吴姝查出癌细胞后身体每况日下，整个人以他不能接受的速度垮了下去。在倾尽全力的治疗下才将体内的癌细胞控制在稳定值下，但这次的突然扩散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仅仅在两个月里便侵占了她的大半身体。医生面对继续扩散的必然趋势表示无能为力，密集的化疗对病症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反而会间接的影响身体状况，并且给患者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向他表达了最多还能撑半年的保守意见。

　　在即将触碰到死亡的时候，一向固执不化的吴姝终于向他问起了女儿的事。

　　这辈子，他们夫妻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生了一场并不存在矛盾的气。

　　那些怨恨统统都是他们的臆想，源于不信任和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陈腐观念。

　　思想侵蚀推翻正统认知。

　　他们愧对唯一的女儿，大错特错。

　　可是，当想要尽力弥补的时候，却什么都晚了……

　　哪怕是现在站在女儿面前，“原谅”二字怎么能说得出口？

　　到底该怎么办？

　　“哥，楠楠已经回学校了，她……她好像……”面对被家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大哥，覃何雯终是没能说出楠楠再不想回家的话。

　　“阿雯，楠楠……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属于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破碎，从胸口深处升起的伤心颓败笼罩在时间几乎停滞的病房。

　　覃何雯狠狠压着喉咙，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来，只几秒便控制不住的摇摇头，转身大步逃出去。

　　出了病房，她的脚步铅灌般越发沉重，走着走着，一股酸涩冒出来，她倚靠在楼梯间的扶手上，一屁股蹲坐下去，抑制不住的泪水充斥在眼眶。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起来都那么简单快乐，而她、她的家，却总是多灾多难，破碎不堪，连聚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个饭都成了难以启齿的奢求。

　　现在，嫂子体内不知什么时候爆发的癌细胞，大哥因变故撑不住的模样，楠楠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家庭彻底决裂，还有刚刚察觉到的秘密……

　　这一切，都像是上天故意的惩罚，越是把这个家折磨得不成样子就越有成就感。

　　可是，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覃何雯心中百转千回，情绪累积到极点，捂着嘴哭起来。她哭也不敢哭得太大声，害怕被大哥听到。

　　这时，一个手掌落在她的肩膀，停了几秒，退到后背开始轻轻的拍打顺气，用温柔无言的动作默默安慰。

　　覃何雯当是被大哥发现，捂着嘴的臂膀抖了两下，用力收回悲伤情绪，逼退不断冒出的液体，哭泣化为抽咽，差不多整理好了才硬扯出个微笑抬起头。

　　入眼的那人并不是大哥，而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罗天。

　　那抹本就无真意的笑登时僵住，泛红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今天不加班吗？”无缘由地，覃何雯冒出这句话。

　　“这月的目标项目刚忙完，不用再加班了。”

　　“哦……”

　　如此平凡的日常对话对于两人来说还是婚后的第一次。

　　“嫂子怎么样了？”

　　覃何雯脸上立刻扬起一片阴霾：“不太好，刚才抢救的时候，医生说她身体太弱，有可能半年都撑不到了……”

　　“那你侄女呢？”

　　覃何雯突然想起楠楠那些决绝的话来，顿时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她转向罗天，在他微皱眉头的脸上竟感受到了浓重的关心，那就像沉溺前的最后一株浮草，她一把抓住对面人的手臂，哑着嗓子问他，又像是问自己：“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那满身满心的悲伤像开了闸一般倾泻而出，罗天搂过覃何雯的肩膀，只觉得自己砌了四年的隐形壁垒被轰开了个口子，随后便轻而易举地攻陷了整个心脏。

　　他想，覃家，真的需要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