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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回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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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大小雪日夜地下,一刻都不曾停歇,南山覆了层皑皑霜白,虽是屹立在寰京南侧的最雄伟的山峰,却给人了一种误入北境雪山的错觉。
介渊与行云一路到了山底下,大雪封山,前面的路不是马能走的了,二人找了一棵粗壮的树把马拴了,从一旁的石阶梯上了山。
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座人为凿出的洞窟出现在了阶梯尽头,有两人站在洞窟外,搓手哈气,衣肩上都结了冰碴子,看到介渊后连忙作礼:“寒君。”
介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在前面带路。
洞窟里阴凉森暗,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往深走了数百米,周围亮起微弱的烛光,入眼是一座座紧挨着的牢笼,无数绝望空洞的目光透过角落的阴暗朝他们这边看来,一些目光的主人在认出介渊的面容后,发出尖厉地叫喊,撕心裂肺,挣扎着往牢笼最靠近墙角的地方缩去。
“小声点!”一声不耐烦的声音从最里面的牢笼中传出,嗓音粗犷,虽然说的是中原话,却并不标准,介渊从中听出了西域的口音。
那牢笼整个都浸在黑暗里,只能看出三个模糊的人影蹲坐在墙边,介渊站在牢笼前,行云拿来了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介渊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介渊静静地注视着,来回打量他们脸上的神情,
三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嘴唇因长时间没有喝水而干涸起皮,眉眼之间写满了疲惫。
“给他们拿点水。”
身边两人闻声从一旁的水桶中舀了一瓢,递进牢里,却迟迟没有人接。
牢中一人用回纥语恼怒道:“这家伙什么意思?把我们当成家畜了?”
他刚说完,就听到牢前站着那人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地轻笑,他只觉得脊背发凉,像是有一把尖刀抵在后背一般,浑身发颤。
“不是家畜,是抓到的野狗。”
介渊看都没看他一眼,拿过水瓢,将水全部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最角落的青年,他像一尊石雕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动静。
介渊薄唇微启,略带几分讥讽,说:“回纥人不好好呆在西边,跑来寰京做什么?”
那人低着头,半张面容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从发丝间露出的双眼炯炯有神,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介渊也可轻易寻得到他那碧玉般的眸子。
他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我们兄弟三人劫马为生,此次来寰京只是为了绑个贵人赚点银两,如今沦落于此,杀剐任便。”
“倒是个硬骨头。”介渊摇头笑道,一旁的行云已经拿来了这些人的行囊,放在了桌子上。
介渊扫过一眼,从行囊中夹出一条藏青抹额。
抹额以狼皮制成,其两侧还垂有兽牙挂饰,额心带有一枚玉环。
“你们回纥人有八姓,各姓的图腾互不相同,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那些争权夺利的腌臢事即使是我远在寰京也曾耳闻。”
介渊把抹额放了回去,他声音不大,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砸在孔善心间。
孔善缓缓抬起头,背脊微微地颤动着,那双如寒星般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介渊,耳畔传来后者近乎没有温度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他心头像是被人点起一把火一样,那火顺着心间迅速燃至四肢百骸。
孔善想要开口嘲弄几句,喉咙像是被人抓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壁缝间暗流打在地上的滴答声。
“九姓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各有势力。可唯独有这么一姓,近百年来逐渐没落,不仅被人强行赶出原本肥沃的草场、举族迁徙到荒山上,还受尽了各种屈辱。听说你们的小族长为了族人过冬的粮食,委身给最大的氏族族长当了......”
“闭嘴!不要再说了!”孔善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陷入无边的回忆,黑云在苍穹上盘卷,身后是异姓骑兵不知疲倦地追赶,三五成群,每匹战马上都挂了几个昨日还在一同放牧的族人的头.颅。
孔善下意识想要往逃,可他身后是冰冷的山壁,无处可退。
介渊嘴角漫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牢中的雄壮青年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凶恶地怒视着自己,那眼神中透露出仇恨像是想要把他马上撕碎。
洞窟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介渊与青年对视着,良久之后,开口问:“叫什么?”
“......孔善。”孔善软了语气,低下头,声音透着疲惫。
“他们两个呢?”
“瘦的叫乌横,壮一些的叫乌滕。”
介渊将火把稍稍靠近,仔细打量起另外两人,确实是一胖一瘦,都是一副失措的神情,介渊对他们没有太多兴趣,又把火把打在孔善身上,后者用胳膊挡住面前的亮光,不满道:“拿远些。”
“丧家犬气性倒是不小。”
介渊把火把递给行云,听到牢中的青年咬着牙沉声说道:“我不是丧家犬,我有主人。”
“这次刺杀也是他的安排?”
“不是的!”孔善脱口而出,他胸口起伏不定,语气瞬间透露出慌张:“不是小生,跟他没有关系。”
“谁?”
“我的主人,阿布思氏的族长,薄生。”孔善犹豫了一下,“但他对此事并不知情......是......契思杰,他说只要我肯来,就给我们足够过冬的粮食......”
他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也几不可闻:“这样小生也不用受他的折辱了。”
“你这条狗还算是忠心护主,有点良心。铁勒氏的族长契思杰,早有耳闻他好男色,荒唐到要纳邻族的族长为妾。”
介渊叹了口气,冷冷地看着孔善,孔善觉得那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钝刀,正在磋磨自己的血肉。
他刚开始被铁勒氏的商队带来寰京时,并不知道此行要杀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人。
商队行至京畿道界碑,孔善从马车里悄悄探出头,看到了那几位穿着大红锦袍风尘仆仆骑马而来的男人后,心里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同乘一辆马车的是位西域乐师,曾经长居寰京,听他说,那是宫里的贵人。
孔善知道,此行绝不只是哪家的纨绔子弟逞恶买凶那么简单。直到行动的那天晚上,他才明白自己要杀的人叫介渊。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如果他死了......小生怎么办?自己说过要带他回家的,回到那雪山下水草丰盛的家园,然后......一起生活。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被隔了很远,孔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他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如同蚊吟:“我不想死......”
“嗯?”介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孔善闭上眼大声喊道:“我不想死!”
面前的光影骤然一熄,孔善再抬眼时,牢前已经没有了介渊的人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猖獗的冷风,还有其他牢笼中久久回荡着的痛苦呻吟声。
孔善颓然坐在地上,感受到来自身旁两人冷冰冰的目光。
“叛徒。”有人用回纥语骂道。
“闭嘴。”他低声警告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缓缓闭上了眼。
......
走出南山五里,介渊勒马回身,望着从山顶上的千里雪白,对身旁的行云轻声说:“派人去铁勒氏盯着。”
行云点了点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不禁出声问道:“寒君是想摸清是否有拱卫司插手?”
“之前父王还在的时候,拱卫司不好明着下手,多半是跟铁勒氏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托他们出力,来一手借刀杀人。”介渊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摩挲着。
“这样事成之后就算败露,也可以把脏水顺势泼给铁勒氏,安个行刺重臣的罪名,让北边甘夏的姜景胜[1]出兵直接吞下铁勒,一举两得。结果铁勒氏拿了好处,只派了这么一个货色,拱卫司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行云明白了介渊的意思——
如果铁勒氏这段时间有动静,就证明他们与此事很难脱离干系。
“看来要死人了。”他点头说。
介渊摇头说:“不至于,铁勒氏是回纥最大的氏族,控制了铁勒就是把半个回纥握在手里,司礼监还没有蠢到非要撕破脸皮。”
在回去的路上,行云不时望向介渊,他回到寰京后也听闻了秦王爷薨逝的事,可介渊脸上始终持着一脸的淡漠神色,永远那么自若,像是一切都还安好一般。
......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行云有任务在身半路就去了别处,介渊一路回到正殿,正好在厢房外的拐角处碰上了李容肆。
李容肆刚从大管家那里拿到了铁锅和薏苡,见介渊裹着大衣从殿外进来,浑身都沾着寒气,笑着问道:“吃饭了吗?”
介渊把外衣挂在一旁的檀木衣架上,瞥了一眼李容肆手上拿着的东西,眉毛一挑:“拿来的锅?”
“问老何要的。”
李容肆见介渊一脸疑惑,又解释道:“早上起来的早,去那屋子里看了下还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正好撞见他,要了套被褥,不过说是要去城里现买,晚上才送来,真是麻烦他了。”
介渊两只手搭在衣架上的外衣上,背对着李容肆,怔了半响才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来,转过身来。
“你不住那间屋子么?”他问。
李容肆说:“昨天看他叫人收拾了一下午,以为那屋子是给我腾的,今天见他把你的东西大箱小箱往里搬,才知道原来是放东西用的,自然是不住了。”
“也是,要是再失一次火,你自己睡的昏天暗地,怕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什么都烧的不剩了。”介渊叹了口气,
李容肆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要说睡的昏天暗地的人应该是你吧,在我旁边缩成那么小一团。”
介渊想起昨晚,脸上顿时变得通红起来,双颊都蔓上了一层绯纱,他把目光望向别处。
“还没吃,怎么了?”
“我要煮薏苡粥,你要吃吗?”
“我从来不吃别人做的东西。”
介渊经历过无数次的暗杀,其中下毒这种低劣的手段也是不计其数,因此王府上的每一道菜在送上来之前都要经过严格的层层验毒。
“你不吃的话......”李容肆拿起那袋薏苡,看了一眼,秤量了一会说:“那这些应该够吃一个月了。”
介渊蹙眉说:“谁说我不吃。”
李容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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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姜景胜:甘夏王。
首次出场于第一卷第四章<入城>中介嘲与介渊的对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