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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楚国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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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弓舒。
初见晋时,晋尚在襁褓,由乳母抱在怀里。乳母对他说:「吶,这是周王长子,王后嫡出,未来,是太子。」
太子。
他自南楚来。楚国向被讥为荆蛮,份属化外,但也知中原各国仪礼:环洛阳之广,只有一名太子;合天下之大,仍只有一名太子。
太子呢!独一无二。太子做什么的?太子会是以后的周王。周王,是引领天下的人,是比诸侯还要尊贵的天下共主。
他想起了仍流浪在洛阳街头时,曾闻公卿高谈如是道。
于是他踮起了脚尖,侧近脸,想瞧瞧未来的周王是什么模样。
「哎,莫要扰了王子睡眠。」乳母轻叱着,所以他重新平脚着地,退开了些。
反正他已看清了未来周王的模样。但那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弱而无助的模样,总无法使他联想到周王该有的伟大,甚且,他闻见了婴儿特有的乳香。
这样柔弱的婴儿,将成伟大的周王?他无法想象。
但他喜欢看见太子恬静的睡相。
莫要扰了太子睡眠──他在心里默念着,守在太子身边,也对人说: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襁褓中太子甜甜安睡,他一旁坐候,守着太子安宁十五年。
* * * * *
大臣们说,弓舒是太子晋的影子,有太子晋的地方,不论有无看见,左近必有弓舒守候;周王也说,弓舒生来护卫太子晋。
太子晋聪敏仁慧,勤恳好学,周王将内外政事委太子,太子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礼法男子弱冠得字──字,治,始得治人之能,太子晋未冠早慧,非旦能持,更兼能治,由是,周王命赐太子字,子乔。
晋的智慧令朝臣心服。关乎太子晋,微如太子琐事,通朝尽知。他们知道太子晋身旁的护卫弓舒,自七岁起,无人吩咐即守着太子,寸步不愿离,至今已十五载;还听闻:弓舒是王孙大夫送入宫中,先前不过是流浪洛阳城中的异乡孤子,无所归居。
弓舒是沉默的,他用他的沉默和剑守卫着太子晋,周王乐见,朝臣说他一片丹心。
每晚,太子晋在寝宫安歇,弓舒便抱剑靠坐在床榻前的地上休憩。这不合礼法,但周王与王后都默许。
「弓舒,你太辛苦,夜里也不得安歇。从今日起,我命人为你扫清房舍,你夜间回房睡吧!」太子晋时年十五,终于发现自幼习以为常、弓舒守榻坐眠非常态;他爱惜弓舒,不忍弓舒如此劳累。
弓舒没有抗违太子晋──他是从不弗太子意的──顺从地在夜间进入太子晋为他准备的房舍中歇憩。
不过三日,弓舒神情憔悴。他无法安寝。
「弓舒!」太子惊见三日来弓舒愈形明显的疲态,又痛又惜。弓舒的卧房,他亲督打理,舒适安稳,绝对好过太子寝宫中冰冷的地板,弓舒没道理不惯。
只有一个理由了。太子晋苦笑着摇摇头,仰起脸来轻轻对身型挺拔的弓舒说:「回太子寝宫为我守夜榻下吧!」
这是苦差使。可弓舒闻言,却在愕愣后,不由自主泛起微笑,衷心欢喜。
周王得知,又赞又羡,告诉太子晋:「弓舒对你由衷敬爱,若说弓舒能为你舍命,寡人毫不质疑。晋,有臣如此,幸三生。」
「与父王相比,儿臣有什么可敬?有什么可爱?儿臣听朝臣们称颂父王仁厚,有先王遗风。」太子谦和而慈孝,言不谄佞,对周王的孺慕确乎出自真心。
「无我儿晋,寡人仁厚不足制朝。」正因太子敏慧相辅,周王才能笃于仁厚而不失道。「先王风骨治世,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武王之世,周公、召公、太公、尹佚四圣佐朝,膺服武王之度;而今我周室衰微,天下诸侯朝觐不过做做样子,何人真正敬爱寡人?」
「持国以道,我周室必能中兴,父王。」太子晋躬身劝勉,而后辞出。
弓舒不久后便出现在太子晋身侧。弓舒有他的礼度,守卫太子总在瞧得见太子身影,却不致听见太子私下与王、臣议政声的距离。
「弓舒,上街去。」
弓舒默不作声,备好了太子上街的马车,自己则充当御者。马车并无王室车舆装饰华贵,只是俭朴小车,但太子晋常乘,总说方便。
三不五时,太子晋总要乘坐着马车自洛阳城南往城北行去,或者看看街市,或者看看百姓生活,有时,也访访朝臣公卿之家,又或进史馆与执史者们言谈。
但今日太子晋与执史者们却未能谈得尽兴。周王遣使召太子回宫。
内侍并未言明周王召太子晋速回所为何事,但太子晋忖估着:也许事情艰要。
太子晋急速回宫,晋见周王。
「晋侯来使,是晋国大夫叔向。」周王脸色忧愁地看向太子晋,如此告知。
叔向……太子晋也拢了拢眉。
晋国富强,地霸中原,南扼郢楚,北抗戎狄,泱泱大国,不容小觑;名目上虽尊周为共主,实际上已同其它诸侯国一般,视周为纸虎。
确切,周王室衰败已历有时,昔年弓舒听见的公卿闲谈不过是缅怀过往宗周盛世。
周、晋边境上,有两小镇归属模糊不清,周以为周属,晋以为晋属。
晋属,即周属,可惜如今早已不再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叔向此来,目的可知。
太子晋宽慰周王:「叔向为晋国大夫,不宜怠慢;然父王是君王,不如暂缓两日召见。」
「缓两日……若两日后仍未有具言可拒叔向呢?」周王仍忧心忡忡:「王畿自平王以来多次削减,如今王令不出洛阳方二百里,晋侯又为何因两小镇邑苦苦相逼?到底他也是姬姓血脉啊!」
「父王莫忧,儿臣已有应对之道。」太子晋略为沉吟,肯切地抬头秉告周王。「晋使远来疲惫,仍请父王两日后再召见,先留晋使于客馆歇歇。」
不是夸大,太子晋确切已有腹案,只是如今晋国强大,若要执理,怕晋使仗侍强国后盾,无礼于周王。要保边境两镇邑为王有,又得小心维持周的王礼尊严,事情并不好办。
周王真正安下了心。太子晋出言,向有九分把握,决不虚言。他日若己亡故,太子晋必是明君,也许周室中兴有望。
弓舒随太子晋再辞周王。
当晚,太子晋秉烛案前,弓舒立侍一旁。
虽说晋使来周是今次朝内一等大事,然而原先该领办的政事并不因此稍减。太子晋虽年少,已高度参与朝政。
按往例,该是歇息的时候了。太子晋从来起身、就寝准时,一是早已习惯,二是明白:若自己不歇息,弓舒必定作陪整晚。
弓舒自太子晋幼时起一直陪侍至今,太子晋与弓舒怎能不亲厚?他待弓舒出自真正关心,不愿弓舒过度劳累。
但今夜,太子晋有心事,尽管已熄烛,躺在榻上,却久久无法成眠。
他挂怀晋使叔向来洛阳,又想起洛水高涨也许将成灾荒……
夜凉,太子晋禁不住喉头挠痒,轻嗽了两声,黑暗中随即见到一对漆亮的眼转看向他。
「弓舒,我没事,你安心睡。」彼此的眼睛都已适应黑暗,太子晋的微笑弓舒看得见,弓舒转过身来似乎打算陪着太子晋的举动,太子晋也看得见。
早料到弓舒会如此,太子晋不意外,只是苦笑。弓舒对他,何止如朝臣们所说的,是影子?弓舒事事以他为先。
「陪我说说话可好?」弓舒从不违拗他的意思,这次也不意外,太子晋见到弓舒颔首。「刚见简册,才觉生辰又至,转眼又是一轮春秋,将介十六。弓舒,你的生辰是何时?」
「我不知道。自幼跟着父亲来洛阳,一路靠磨镜维生,父亲没提及过母亲,也没提过生辰。」弓舒极少开口,但话语带有楚国特有韵致,搭上沉柔的嗓音,悦耳至极。
「那么,也未曾收过生辰礼了?」本想聊些轻松话题,没想到反而勾起了自己的愧疚──弓舒在他身旁已十五载,由于太子晋对贺礼所代表的政治意义的专注远大于实质物惠,因此,除载德、载礼典籍外,通常将其它贺礼致纳国库。正因自己不重礼物,所以从未留意弓舒未曾有过生辰礼。
弓舒的回答却出乎太子晋的意料:「虽不知生辰何时,却早获最宝爱的礼物。」
「哦?是什么?」太子晋讶异且好奇。
「──生命。」弓舒凝默一会儿,而后轻轻吐语。
太子晋肃然起敬。「你说的对,弓舒。生命是上天与父母予的,最初,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也许决事处政非弓舒所长,然于性灵上,弓舒纯然,反而悟真。太子晋有顿悟。
弓舒微笑。
十五载韶光推移,太子晋早已不再是当日稚儿,幼时婴儿特有的体香更不复存,然而弓舒却越来越依恋太子晋的气息,甚至阖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太子晋少年灵秀的模样。
他愿意一辈子注视着太子晋的身影,终身守候太子晋。
「弓舒,你该多笑。都说楚人样貌清俊,若你肯多笑一笑,也许明日便有女子心仪欲相许。」照理国中有媒氏司嫁娶,本不劳太子操心,太子也不该专注此事;但对弓舒,太子晋认为自己必须关心,因为弓舒从不为自身设想。
「相许?但我并不心仪任何女子。」弓舒平静中带着纳闷直口回答。女子是否心仪于他与他并无相干,重点在于他并不会因此而有嫁娶之举。
太子晋笑出声。弓舒寡言,但开口便直率,并且显然不明白周室昔日圣者周公旦于婚嫁的制礼:
男三十未娶、女二十未嫁者,须着媒撮合。
「再八年,若你仍未婚,媒氏会频为你寻对象。」
「天下过龄未婚者众多,媒氏未必会盯着我。」
「他们必会盯着你,因为你就在他们的眼皮下。」太子晋笑吟吟地道:「媒氏或许管不完全天下,但洛阳王城中的权贵,却绝避不了──虽则权贵者过龄未婚,至今少有先例。」
「我非权贵。」太子侍从,从何得权?何以称贵?
「但你是我最倚重的侍从,弓舒。」太子晋忽然恢复少年本性,俏皮地眨眨眼:「倾朝皆知弓舒与太子形影不离,媒氏也不例外。呵!真希望哪天能见到小弓舒。」
弓舒不语。是吗……太子想见小弓舒……
太子晋床榻边的私语渐渐淡去。黑夜里,仅余匀称鼻息,微微拂过彼此颊畔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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