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第六殿·长情》八尺书

22、唐 三

　　雷声轰鸣，大雨已临。
　　太子所带的军队皆已被秦王亲卫斩杀，血水淹没锦娘的裙角，淹了玄武门前的广场。厮杀与哀嚎声停止后，就只剩漫天漫地的雨声。
　　撑在李世民头顶的伞大如篷盖，他自然是淋不到雨的，他缓缓笑着，居高临下的对着狼狈不堪的兄长开口道： “兄长怕是见不到明日了。”
　　李建成还未有所反应，李元吉却已喝骂起来，他被一兵将跪压在地，此时却突然像一条妄图脱离牢笼的凶兽一般奋力挣扎起来，言他乱臣贼子，骂他不忠不孝，字字犀利，句句嘲讽。
　　众人骇然，李世民却仍旧噙着笑，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喊，由着他如鬼魅般嚎啕，这雨下的这样大，足以掩饰一切声音，他喊的再响亮，也传不到深宫里那位的耳边去。
　　只有众兵将，眼观鼻鼻观心，却又非聋非瞎，还是被这几句话吓得冷汗浸浸，在雨里止不住的打哆嗦。
　　“来人，”李世民看了许久，才终于看够了，淡声道。
　　一个将领越众而出：“在。”
　　“本王这弟弟年轻气盛，总有使不完的莽撞劲，便是下了雨也没法消停，你让他安静些，好让我与大哥两人静静的，说会儿话。”
　　“是，”
　　雨水滂沱，邵青借锦娘的眼睛，看到那将领提着剑，一剑刺穿了李元吉的胸膛，笑声终于止了，雨却没有停。
　　染着血的雨水，在她周身汇成蜿蜒曲折的小河，太子被困在其中。
　　“元吉！”李建成大喊一声，不顾流血的伤口，向倒在地上的弟弟爬去。
　　锦娘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恐令他生厌，不敢搀扶。
　　李建成来到李元吉面前，抱着他痛哭流涕。
　　雨帘一层又一层，屏蔽了世间所有声响，四周如此吵闹，半点不入邵青耳中。
　　再过一会儿，风也大了。秦王的兵将踩着被血染红的雨水，手持刀戟，指向广场中央的一国太子。
　　整个玄武门前的广场再次安静下来。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声笑打断。
　　笑声嘶哑，难听至极。
　　李建成在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倒在雨地里，任凭泥水沾衣，再无半点王孙公子的优雅尊贵。
　　众人静静的，李世民也静静的。众人静静发抖，李世民静静的看着宛若疯魔的兄长。
　　这两兄弟，一个清爽如山巅雪，一个狼狈似泥里泡。
　　李建成笑够了，他的脸上身上都是雨水，谁也不知他哭没哭，他冷冷道：“弟所言极是，孤是没了明日，可今日，今时，孤依然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比那乱臣贼子不知名正言顺多少倍，秦王以为，孤这句话，说的可对？”
　　他是太子，至死，太子之位都名正言顺。
　　李世民淡道：“兄长错了，今日太子与齐王举兵擅闯玄武门，犯上作乱，意图逼宫，本王心系父皇安危，特来救驾，因太子不肯束手就擒，只得先斩后奏，若说乱臣贼子，除却兄长，还有何人？”
　　秦王背负双手，眼珠黑黑沉沉，嘴角习惯性的带着温文尔雅的笑，这笑里，不知隐了多少势在必得。
　　李建成腰腹的伤口被雨水泡的发白，他踉跄的站起身，直视李世民，雨水自眼睫滚落脸庞，被他引袖抹去：“原来如此，这便是你给父皇的解释，”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这理由真不错，父皇虽不会信，却也不得不用这个解释来堵天下悠悠之口。”
　　语落，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舔了舔冰凉的唇角，唇上沾了雨水的凉意，舌尖掠过，如触寒石，因为失血过多，伤口疼得厉害，可他依然站的端直，然后伸手从袖中缓缓取了一把短刀出来。
　　刀柄处有墨龙盘旋，刃口泛着凛凛寒光。
　　李世民脸色一变，向后退去，似乎没想到他手上还留有利器。
　　邵青也有些震惊，这短刀他认识，分明就是林切手中的那把。
　　这是林切的记忆，想必，这把短刀定然和林切有所联系。
　　在李建成取出短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是要垂死挣扎，却见他调转刀尖，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锦娘跪倒在他身前，眼泪和着雨水往下留，哭的几乎要晕过去。
　　李建成低头凝视她许久，眼神温柔又悲伤，雨水自鬓边滑过，又从苍白的下颌滴落，他说：“青，我现下落到如此境地，可是如了你的意？”
　　锦娘浑身颤抖，道：“妾有罪，妾有罪。”她悲痛欲绝，可是又能如何呢？
　　锦娘，可是如了你的意？
　　你可如意？
　　李建成又道：“记得你刚入府时，因为贪玩，犯了许多错事，孤每次都免了你的罪，现如今，这是孤最后一次免你罪了，此后，你与我，也就再不相干了。”
　　他宠她，护她，整整六年，于此时，再不相干了。
　　锦娘以额触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戚，嚎啕大哭。
　　李建成转头，扬着下颌，望向李世民，大笑道：“李世民，你想要天下，大可明目张胆来抢，如此这般反到让人不齿，且不管史书如何定论，于孤而言，孤今日死，只因曾经过于优柔寡断，为顾全兄弟情义，多次饶你性命，这才让了你这不忠不义的小人有机可乘。”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冰冷，道“秦王方才所言不差，若我为帝，定要将尔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说完，将短刀狠狠刺进胸口，然后就闭着眼睛倒了下去。
　　李世民眼底阴郁，漠然看着他渐冷的身躯，背在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力度之大，发出了几声弹响。
　　“传令下去，太子与齐王意图谋反，现已畏罪自杀，为震慑乱党，今日，便将这二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是”亲卫领命，拔刀向李建成走去。
　　锦娘尖叫着，飞扑上前，将李建成挡在身下，可下一瞬就被人抓着手臂拖离此地，伸出的手掌只握住了插在他胸口的短刀，稍一使力，竟拔了出来。
　　眼看着李建成身首分离，锦娘颤抖着抬起手，哽咽道：“妾此生，已不负父母养育之恩，只负殿下，黄泉路远，殿下慢些行，妾跟着您，便是责打怒骂，妾也跟着。”
　　言罢，将锋刃横于颈前，笑了一笑。
　　邵青眼前止于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逐渐退散，邵青发现自己被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握在掌心。
　　他竟变成了那把杀死李建成与锦娘的短刀。
　　握刀的老人样貌平常，却有一双极为清透的眼睛。
　　他正瞧着手上重金买下的短刀笑呵呵的道：“这么强的煞气，镇守黄泉之地，足以。”
　　邵青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回顾四周，却不知年月，只从老人身上的服饰看出，仍旧是大唐，远处游人如织，簇锦团花，料应是盛世。
　　一转眼，周围的场景全都变了一番模样，老人轻袍缓带，从人世走出，站在一片白雾萦绕的荒芜之地，他低头对手上的短刀笑道：“小友，你本就由千年玄铁所锻造，生来有灵，却因杀过龙子，煞气太盛，现已为妖刀，人间却是留你不得。此地再往东南三里，便是黄泉之地，你可在那里安心修炼，炼化煞气，收为己用，也顺便帮我镇守黄泉缺口。三百年后，自有人替你，到那时，随你去留。只是，若有朝一日，你修成了人形，别忘了来人间看看，你毕竟来自人间，也该归于人间。”
　　就在老人语落，邵青切实察觉到从短刀中传来一点小小的波动，细弱却生机勃勃。他顿时明白，这老人其实是在对这把短刀的刀灵说话。
　　在这短短几句中，邵青也知道了面前老人的身份——狡道之主。
　　传说中，地府死关十道，因上天有好生之德，于人间多了一道，为狡道——法外留有余情。
　　狡道之主虽身为凡人，却是属于人间的阎罗，手上有一本记录鬼物名姓的书册。名叫《勘岁》。
　　一生所过之处，万鬼避让。百年之后，万鬼提灯，黄泉引路。
　　每一任狡道之主死后，他的魂魄都会被用来巩固轮回，再无往生。
　　而《勘岁》会重新认主，直到它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也是它最初的主人。
　　想到这里，邵青反射性的就觉得肚子疼，他记得那混蛋就是狡道之主的手下，那一拳打的他肚子疼了一晚，邵青发誓，他一定要还回去。
　　老人说完后，就冲白雾深处扬手一扔，白雾立时裹挟着短刀，如来时一样，悄悄退去了。留在老人眼前的，又是一派盛世好景，人来人往，软红十丈。

　　邵青再一次醒来时，月朗星稀，已是另一处人间。
　　林切在他身侧躺着，他醒时总带着些许精明，睡着了却十分乖巧，白净俊秀的脸庞，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高中生的模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撒上了一层诗人笔下的白霜。
　　邵青起身，抬头向白铠的位置看去。
　　就在不远处，白铠正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穿红色蓬蓬裙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白铠就笑着去捏她的发辫。
　　邵青皱了皱眉，没来由的觉得眼前场景略有些古怪，他向前走了几步，距离却并未缩短半分。
　　正在这时，林切也揉着脑袋醒了过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第一句就是：“啧”
　　邵青：“……”
　　他立刻让开路，淡定的看着林切凭空变出短刀，一刀劈开面前的迷障，然后在与他擦肩而过之际，一拳打向他的腹部，认真道：“还你的。”
　　林切捂着肚子后退一步，低着头，从额前垂落的碎发中抬眼，看了他半晌，勾唇笑了。
　　迷障散去后，老师和同学们呼喊他们名字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们三人在迷障里待的太久，已经成为了失联人口。
　　几步外，白铠神色安逸的睡在地上，怀中抱着的，是一颗红润饱满的石榴果，石榴果裂开了一个大口，里面的果实清甜扑鼻，珍珠玛瑙一般整齐排列着，颗粒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