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对》子瀛

3、零零三

　　被荣娘带入朱玉阁的时候，朱玉阁还只是京都十八歌舞坊中排不上名的舞坊——在其他人口中，连舞坊都算不上，不过十几人的杂耍班子。

　　后来在皇城五年一度的歌舞坊打擂时，荣娘一舞成名，朱玉阁才名声大振。

　　福祸相倚，在朱玉阁日进斗金没多久，荣娘被传入宫献舞。

　　后来凌云云才知道荣娘不过是预谋篡位的镇北王送进宫的棋子。

　　明知踏入的是深渊，荣娘也义无反顾地踏了。

　　王宫看起来有多辉煌光明，暗藏的人心就有多恶毒阴狠。

　　荣娘被封妃，一度荣宠加身，却也终因密信泄露，被施以极刑，生生剜去髌骨。当年凌云云在地牢里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囚服已被血湿，黑乎乎地粘在身上。

　　不过双十的女子，本应如花儿绽放的年纪，却还不如年迈老妪，仿佛被人遗弃的腐朽枯木。

　　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凌云云记得当年自己将她救出王宫后没多久，长江大水，流民上万，民心浮动，镇北王趁机谋逆篡位，登基称帝。

　　新皇帝倒也没忘了荣娘，送信来说待到吉日迎她入宫。

　　那时候凌云云以为荣娘也是喜欢新皇帝的，若是能和有情人团聚，倒也算苦尽甘来。

　　可没成想，荣娘在入宫前一夜自刎于院中拿株桃花树下。

　　“朱家世代忠勋，四世同堂七十九口皆葬于奸佞，吾亲见至亲殒命，今亦不愿独活，愚王虽死，始作俑者尚在，若尔未忘昔日与兄长同袍之谊，必以齐家满门之血，祭扫坟前。”

　　齐家嫡女，如今新王的结发之妻，即便是齐家诬陷忠良在前，如今也助新王夺位，万丈荣宠。

　　荣娘自知势单力薄，也不愿和仇敌共事一君，苟且残生。

　　可那忘恩负义的新王不但不惩处齐家，还给齐家加官进爵，甚至连荣娘出殡，都没来送一送。

　　荣娘出殡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大雪下了三天。雪停的那天，他冲进皇宫第一次想杀了新帝给荣娘报仇，奈何当时他妖力太弱，被宫里的天官几个阵法搞得晕头转向。但他又实在替荣娘委屈，接二连三地刺杀后逐渐摸索出些对付术法的门道，眼看就要成功，皇帝也察觉到不对劲儿，下令命天官求援历代与皇室交好的正阳宗。

　　正阳宗派来弟子相助。

　　来的正是刚成年的冷连山……

　　凌云云张开惺忪睡眼，望着温柔抚弄自己额头的女子，眼睛逐渐湿润。

　　梦醒故人在，遗憾仍未生，真好。

　　凌云云似梦非梦地舔舔妹妹又舔舔荣娘的手指。
　　惴惴不安地享受了几日朱玉阁姐们热情投喂撸毛的安逸生活后，凌云云终于确定这不是做梦。

　　他真的重生了。

　　第一仙门待的几十年，倒也未虚度。
　　虽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修仙术士们不许他进藏书阁……

　　但不让他就不进了吗？

　　每次他偷偷溜进藏书阁十有八九能撞上冷连山。冷连山对他人都是一副不关心的样子，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因此阅览了许多上乘法术。

　　但时光逆转之术，凌云云记得所有提及此术的书上都短短十个字“非神不可行，行之必天谴”。

　　第一仙门的初代创立人飞升成神已是百年前的传说，冷连山成为掌门后也是离飞升成神最近的，但屠魔时受了伤，想来并不可能成砍了他就成神……就算成神，按他冷漠绝情的性子，也是不会遭受天谴而选择救他的。

　　凌云云不屑地咬着指甲，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趴在背上安睡的妹妹，安逸地枕着手臂低头望着树下七八位年轻的舞姬热热闹闹地起舞嬉戏。

　　只要他能阻止荣娘的悲剧发生，就能阻止他和冷连山相遇！
　　如今荣娘尚未出名，朱玉阁虽然穷了些，但都是苦命的女孩子们，互相作伴，生活倒过得有滋有味。

　　厄运都是在荣娘入宫献舞开始的。
　　凌云云勾起猫拳，暗暗下定决心。
　　既然他重活一场，自然不会再让任何人伤荣娘一分。

　　“肉包，快下来！”

　　凌云云低头。桃树下桃花衣，银簪束发的剑眉凤眼的女子笑容明媚地向他伸出手。

　　荣娘和朱玉阁的姐妹们讨论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用她最喜欢吃的食物来命名。

　　因为他是白毛就被叫做肉包，妹妹是金毛，就被叫做桃酥。不过妹妹心智不全，并不知道荣娘叫桃酥是在叫她。

　　“肉包！”

　　桃树下的女子们叽叽喳喳地凑了过来，担心他们爬得太高下不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如何把他和妹妹救下了。

　　真那她们没办法。
　　凌云云转身叼住妹妹，跳入荣娘怀中。

　　“肉包真乖！”荣娘笑着蹭了蹭他的脸，欣慰道地看着他，“终于胖了些……”

　　每天被每个小娘子轮流投喂，本就不是普通猫的凌云云自然荤素不忌，自然日渐丰腴。

　　荣娘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凌云云趴在柔软的怀中，闭上眼舒服地打起呼噜。

　　不知不觉被荣娘抱进卧室放在床尾平时睡觉的软垫上，凌云云伸了个懒腰舔了舔妹妹毛绒绒透着光的小耳朵。

　　正在他忘我地给妹妹舔毛时，荣娘再次进门。她平时的宽袖已经挽起，露出莲藕般雪白的小臂。

　　小娘子们只有做饭洗衣做粗活的时候才会挽起衣袖。

　　要做什么？

　　虽然还没化成人形能做的事有限，凌云云看到荣娘就会不觉心疼，想帮她做点什么。

　　凌云云刚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下一秒就被荣娘抱入怀中。

　　“喵？”

　　凌云云疑惑地凝望着荣娘喵了几声表达自己的疑惑。荣娘只笑着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粉嫩的鼻头，抱着他和妹妹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

　　暖阳驱散了料峭春寒，失而不得的凌云云幸福得脑袋发热，抱着睡成一团的妹妹撒娇地在荣娘怀里扭来扭去。

　　荣娘笑逐颜开地亲亲他的额头。

　　等一下！凌云云粉嫩的爪子哆嗦了一下。他好像隐约记得荣娘这样和他笑的样子……

　　“身上总滚得这么脏，难得这么好看的毛色，今天给你们洗干净。”荣娘迈入朱玉阁的浴室中。

　　看到浴桶的瞬间凌云云顿时吓得瞳孔骤缩耳朵飞起。

　　天娘啊！
　　他怎么给忘了！
　　当初就是荣娘第一次给他洗澡的时候，初化的人形啊！
　　这么丢猫的记忆，他一定要改写！

　　一定要帅气地出现在荣娘面前，再来个英雄救美！
　　凌云云叼起妹妹，跳到地上，准备窜出门去。

　　眼前的门突然关闭。凌云云抬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都说猫咪怕水，原来是真的。”荣娘追着他，“肉包乖乖洗干净，给你们做奶糕哦！”

　　别说奶糕，就算拿龙肉来换也不行！

　　凌云云咬紧牙关满屋跑。但荣娘本就从小习武，身手敏捷。门被关上若在屋内他迟早要被捉到，凌云云抬头看到窗子还开着，扭扭屁股准备跳上桌子。

　　荣娘关上纸窗，低头看着扭着屁股的小白猫忍不住笑。

　　肉包的尾巴不知道是从小残缺还是被人弄断了，和其他猫的长尾不同，短短的一小截，像兔子一样毛绒绒一球。

　　屁股扭起来，尾巴也跟着颤，别提多可爱了。

　　凌云云跳上桌子，这才看到窗户被关上了，愣神之际后脖颈突然一紧，全身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熟悉力量从内而外延伸至每根毛发末端。

　　不好！

　　“抓住你——”

　　荣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刚刚抓住扑腾的毛绒绒后腿突然变成人纤细的人类脚踝，定睛一看，肉包连根猫毛都消失不见。

　　眼前只有一位十岁左右的年纪，容貌雌雄难辨，□□的身体被如瀑的黑发遮住，一双鸳鸯色的狐狸眼熠熠微光片刻，最终变成正常人的瞳色。

　　泪眼汪汪地望着她。

　　荣娘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捂住心口。
　　都说妖魔鬼怪最会蛊惑人心不得不防……但眼前这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谁狠得下心啊！

　　凌云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重活一次……
　　还是丢死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