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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音 ...

  •   2009年4月7日,星期二。

      下午的阳光没精打采地贴在柳木地板上。

      楚子航回来的时候,凛正歪着脖子靠在背垫上发呆。

      凛早年组乐队,算在LiveHouse出道摸爬滚打过,对于仪态有些心得,垂目时螓首顶深,小窗醉倚玉阑干,手上箍着一圈护腕,黑发洋洋洒洒云山雾罩,不像美人,像道行高深的妖精。

      空调呼呼地吹着风,空气里像有一层湿透的水汽往下压,使人想到福建临近出梅的那几天。

      他推开窗,昨晚视线受阻没能看清楚,原来楼下对着一座社区篮球场,几个黑人小孩在打篮球,银蓝色的积水湛湛发光,像扑岸而来的一片波浪。

      “吃了吗?”凛头也不抬。

      今天轮到楚子航去活动室,说是参与培训,其实是受罪,目标是让新手父亲也参与到围产期保健里,训练内容是新生儿洗澡和抚触,这时候万能的狮心会长才显露出男大学生的本质特征,思维敏捷神智清醒,但一旦踏入妇幼保健学科就会出现人类早期驯服四肢的场景。

      “吃过了,”楚子航答,他巧妙地隐去了“上午的任务内容”,“午后在周边社区调查,看见中餐馆旁边有糖水铺,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所以这个是给我的?”凛高兴地指着纸盒子。

      “是的,叫做杨枝甘露,”楚子航说,“很地道。”

      闽人嗜甜,异国他乡看到中国甜品店就走不动路。楚子航略好,但算有点儿怨念。原来卡塞尔本部餐厅也做杨枝甘露,但那是糊弄老外的,像在长沙以外看见茶颜悦色,楚子航不懂,大一上学期荣幸当选受害者,看到高鼻深目的德国大妈走出来就直觉不对,果然,糖浆带着炖肘子的热情滚滚而下,夹杂着大妈眉目传情的精神攻击:“Sie sehen aus wie mein ex-mann(小伙你长得真精神,像我前夫)”。

      当时刚刚学会一点德语的楚子航,表情罕见地裂开了。

      有这样的前情,他会走进在布鲁克林现代画风里格格不入的中国甜品店,也就拥有了足够严谨的理由。

      老板是正经在美务工人员,会讲几句老福州话。虽然店铺客流不太行的样子,但他依旧怡然自乐。这位热情的海外同胞与楚子航展开攀谈,从来美国多久习不习惯聊到他昨晚在Prospect Park邂逅的金发洋妞、巴西辣妹...还问楚子航需不需要。

      楚子航保持含义隽永的微笑,任谁来看都觉得这人完全是教科书般的中国富二代。但身处聚光灯中心的人不这么以为,他扭头离开的时候没有忍住,抬手,有点儿疑惑地碰了碰脸。

      看起来...缺很多女朋友吗?

      “醒醒哥们,不是很多,事实你连一个都没有。”凛含着塑料勺子听他解释调查情况,两片嘴唇被桃胶粘在一起,讲话难解难分。

      “哦。”楚子航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过你打扮了嘛,”凛指着他的Burberry大衣挑剔地点评,“虽然是为了符合咱们的‘上流社会’人设,但看起来确实挺祸害众生的。但你为什么要点头又摇头?”

      “首先,我确实是单身。其次,我不属于布鲁克林那些游手好闲、崇尚奢侈品牌的无业人士,他的任何假设都不存在价值。”楚子航冷酷地说。

      “噗。”凛笑出声来。

      楚子航不解地抬头看她。

      “你真是社区调查的鬼才,”凛哈哈大笑,“买杨枝甘露都要查人老板的户口,还问他有几个对象。你怎么不调查调查我呢?”

      “...倒也不必。”楚子航敏锐地察觉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题。

      “那真可惜。”凛说,但听起来更像是“算你识相”。

      “是你吃不到日本点心好可惜,你想问的我都会告诉你的好么!”凛责怪地补充,“啊,好吃的今川烧和京果子都只有去神乐坂才能吃到,等你到东京的时候再说吧。还有我小时候住在诹访市旁边,吃过一家矶边饼,用木鱼花烧出来的,好吃得吞掉舌头,我爹总是把它们打包稍给我,不过我觉得他自己也有在偷吃。”

      “听起来你和你父亲关系不错。”楚子航说。

      父亲。他未经允许地默默咀嚼着这个词汇。它代表什么?又可以引发什么?楚子航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他想到了疲惫的橘红色夕阳,公园里的暗金色湖水,扁平的黑白旧照片,微微汗湿的劣质衬衫。

      我明白了,他想。原来父亲代表命运的底座、沉默的滥觞处,代表楚子航所有柔软的成分。这些绵延的风雪也曾抚摸他的眼睛,使得他不至于长久地保持闭锁与冷酷。它是经年持续的隐痛,也是一句晦涩难懂的咒语。

      “啊?还行吧。”凛懵懂地点头。

      我和我老爹可不熟啊,她心想。

      凛毫无察觉地找回话题,继续叨叨起来:“那么,话说回来,会吃是所有中国人的被动技能么?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中国朋友哦。学校的周边美食地图之类的,请教你总应该没错吧?”

      楚子航轻轻松了口气。

      “可以。如果我知道。”

      凛眉舒眼笑,像是了却了一桩夙愿。她光着脚跑过来,把那双碍事儿的平底吸烟鞋踢到床底下,把自己优雅地摔进沙发里。尽管那在楚子航看来那更像是一只球形的渡渡鸟被推得滚倒在地上,鸟摊平了,表情还很悠闲,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谢谢你小楚,你真是好人。”她真心实意地说。

      楚子航头皮发麻地顶住这个昵称,默默坐得远了一点。

      糖分使人懒惰,凛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样,把那双细窄的猫眼重新拉成一条缝,以一种完全不设防的姿势瘫倒着,看起来随时都要与周公约会——考虑到文化差异,也可能是食梦貘或者别的什么日本妖怪。

      “我觉得你好像有问题要问我。”她指出。

      那种尖锐的洞察力再一次出现在交流中。有必要说明,楚子航承认自己对昨晚的见闻产生了一定的求知欲,特别是在目睹那种未被任何书籍记录在册的反物理场景之后。但他也清楚地明白,目前以他和上杉凛这种脆弱的队友关系,并不足以支付好奇的价码。

      还没有在学校释放过君焰、没有认识路明非和芬格尔的十九岁的楚子航,总是把事情想得非常严肃。

      但凛开口了,楚子航也就诚实地提出疑问。

      “炼金术还是言灵?我最初猜测是言灵,但言灵表中不存在与之对应的序号。而且,你使用了...这对于高阶言灵来说这是一种得不偿失的负效果。此外,‘古典炼金术的实质是一种建立在密契主义上的化学哲学。随着客观科学的发展与理性化运动的截断,现存的文献已并不足以复原历史记载中各种精确的辅助作业。现代炼金术仍然停留在与武器工程学的协同关系中。’这是《炼金机械学教程概论》中就明确的共识。”

      “你这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凛撇撇嘴,被一把机电专家的解剖刀对准的感觉不怎么样,“对,是我的言灵。它上一次出现还是在1896年,你也知道有些言灵出现的条件很苛刻,文字记载未必准确,用法也五花八门,和言灵表对应不上也很正常。比方说用‘冬’来逃课,用‘先知’摇JUMBO...你不是替执行部问的吧?”

      她稍微抬了抬眼皮。

      在凛的揭示下,楚子航骤然有些明白过来:“因为冯·施耐德教授是我的导师,所以你认为我和执行部存在非正常的联系,如果我表露出在猜测、评价你的个人能力,就是侵犯了日本分部的某些隐私。”

      楚子航扭头扫她,凛似笑非笑地回视。像拉开一支灌满彩屑的纸筒,易燃物在他们所在的空气中噼里啪啦地爆裂。

      半晌,凛无奈地摊开手:“这种话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好吧好吧!我承认之前是有一点儿怀疑你,毕竟我也不是来伊利诺伊古庄园单飞两年游的。你知道卡塞尔的《教育协议》么?大家总说那玩意把进修制写得像政.治联姻,某种程度上倒也没错,就是平行机关之间的外交问题。如果你在大使馆工作,当然要走一步想两步,毕竟我们分部可没有昂热这种级别的大佬坐镇,积贫积弱啊。”

      她皱了皱鼻子,纤细的眼尾向两边指去,一些浅黑色的发茬支棱在脸颊上,果然显得漂亮并且机警。

      楚子航目光复杂:“...我明白了。”

      凛在日本分部的位置似乎比他想象得重要,而他则恰恰相反。由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楚子航和执行部的关系非常塑料,如果不是血统太高,后勤处的干部可能会力排众议地把他辞退。尽管如此,每当楚子航回校结算经费的时候,还是经常遭受各种杀心四起的目光践踏。不过这好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并不打算与凛交代。

      “你不是也怀疑过我作为专员的决策能力么。明明我有暗示过可以提出意见的,在我俩住进来的那天晚上,还有在刚才。”凛哼了一声,“我比你大三岁耶,室友。就像我不想探究男主角的背景故事一样,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一项合作任务本就应该建立在理解和默契之上,此前我们不具备这些条件。”他说。

      岂止不具备。楚子航颇有些槽意地腹诽。尽管刀和手指都是白皙的笔直的,可你会赤着手把一片没有柄的刀锋抓进掌心、就像是伸出手和伙伴相握吗?

      是故,他并不算多么温驯地抬头,任由沸腾的金色钉进凛的眼睛。

      “但现在感觉还行,是吧。”凛也抬起头来。

      她正在微笑,所以凝视楚子航的双眼也充溢着笑意,懒洋洋的,像春天那些宁静站立的山。

      “现在你知道了。我足以胜任任何危险的任务而不搞砸它们,我能够和人合作,你也是。事实上你还额外做了朋友应该做的...我很感激你会安慰我,尝试理解我,让我觉得和一颗温暖的、属于常人的心脏贴近了。”她歪了歪脑袋。

      “楚子航。现在终于可以正式认识了吧?”她说。

      直到此刻,楚子航才洞悉了上杉凛这个人的本质。

      山在那。永远无波无澜,不会作出任何承诺,也似乎永远不会接收任何敌意。当你投身其中,并不会感到被偏爱,被钟情,被优待;因为它是情绪的尽头,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终止地,在这里人不会被爱环绕,被爱托举,在这里,无数个自我同时消解。

      后来的楚子航用很长的时间去抵抗这种消解。甚至于在他意识到的时候,有些尝试已经无异于隋珠弹雀,并不返还任何价值上的收益。他像一个无意间踏进山谷的盲人那样,疑惑地询问岩石:你是谁?你是活着的吗?我能够看到你的影像吗?我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回响,那你真正的声音是什么样子?

      他不经常得到答案,可他还是会问,会侧耳聆听,会耐心地等待,也在眼前的黑暗中相信某些耀眼的东西存在——未来很多个此时此刻都是如此。

      “很高兴认识你。”正如现在的他轻声说。

      -

      机械学中有一种简单的规律叫做飞轮效应,为了使静止的飞轮转动起来,一开始必须使用很大的力气,当动量和动能达到要求时,飞轮能够克服较大的阻力维持原有运动。它还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心理学寓意:万事只有开头难。

      是故虽说任务原因被迫同居,两位执行官也能够勉强地苦中作乐:如果忽略焦头烂额的产前检查、隔壁婴儿啼哭、产妇阵痛喊叫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给你一刀的连环杀人魔,凛和楚子航平时一个读小说一个敲论文,安安静静没啥交流,倒也发现对方不是讨人嫌的室友。

      尽管如此,当日历终于翻到下一个杀人夜的时候,两人还是有种媳妇熬成婆的错误幻觉。

      4月13日,星期一。

      凛用指甲刀嚓嚓两下减掉发尾分叉,幽怨地抬头,并不意外地看见楚子航也挂着两只黑眼圈,仿佛中世纪哥特小说里抠出来的吸血鬼。凛深深叹息,她觉得俩人也算是从光鲜靓丽走到图穷匕见了。

      楚子航把一个生物电传讯器放在床柜边,“我不会留在病房,一个人更能使目标放松警惕。吸引他的注意是较容易的,把目标引入房间以后,按这个传讯器,我会立刻赶来协助你。”

      “十分乐意效劳。”凛把一个火腿切片三明治往嘴里猛塞,在医院惨无人道的饮食管控里,她不得不依靠楚子航的私人投喂来保持身体机能,“今天要还是不成,还是叫他们换别人吧。”

      楚子航难能没表示反对,他不得不承认人的自负可能的确是有一个界限。在卡塞尔,好胜心驱使下的他能和恺撒·加图索叫板,但对付学生会长只需要抽出村雨与其对捅,对付这个任务目标却的蹲在病房里艰苦卓绝地cos现充,难度不是一个量级。

      “或许叶胜和酒德亚纪是更适合的人选。但我并不觉得我们完成不了。”楚子航说。

      这不算是盲目自信,实际上他们已经付出了相当的前期准备和沉没成本,只待一击毙命。

      他摇摇头,继续在AutoCAD里重新组建一截多段线,他的机械制图作业只剩下最后一段附件导轨就可以导出图纸了,但是手头的笔记本压根跑不起来3D MAX,他也需要尽快结束任务,回到学校图书馆的机房。

      凛的老本行是惑星物理,对工科生妙入豪巅的画图基本功没啥兴趣,看了两眼就缩回来,抱着自己的肚子,像红毛狐狸抱着一颗圆乎乎的西瓜。

      “带的小说居然看完了,”她自言自语,“救命,这可是《米德尔马契》啊!乔治·艾略特统共写了795页!难道下次我要带《追忆似水年华》来么,呸呸呸,没有下次。”

      楚子航百忙之中瞥她一眼,有点儿想看会讲三国语言的凛是在读日文、英文还是中文版,不过后者已经把书塞到枕头下面,端起一大杯柠檬水乱七八糟地喝起来了。

      “啊,抱歉 ,无意打扰,主要是这儿的WiFi信号太差了,”察觉到楚子航的目光,凛无辜地举手投降,“老是登录不上论坛,只能找点书来看。实不相瞒,我网瘾都要给戒断了。”

      “因为是公共WiFi。”楚子航也同意。

      他多线程处理水准很高,不很介意别人打断自己的工作。楚子航把CAD的页面缩小到原比例,屏幕上是一把填装汞核心马卡洛夫子弹的APS冲锋手.枪。他只改造了弹匣和待击解脱杆,使得它更适合发射炼金子弹,虽说改装原理比较简单,实装意义不大,但不失为一张来自本科生的、完美的2D武器设计图。

      “我看到阅读区有免费外借的《海伯利安》,我在亚马逊上看过一点电子书,糅合了宗教和科幻,作为消遣很合适。”楚子航随口说。

      凛提到了乔治·艾略特和马塞尔·普鲁斯特,他不能完全断定她的阅读审美,但在狮心会长机械般运作的大脑中,“消遣”的定义不是游戏和低俗小说,而是丹·西蒙斯致敬英国文学之父杰弗雷·乔叟波澜壮阔的太空歌剧,从这点上就胜过千言万语。

      “学弟,我觉得你对我的文化水平完全存在误会啊。”他的搭档撅起了嘴,“虽然也算是英语检定准1级,但不代表我不晕英语阅读啊。委实说我读你们的方块字都费劲儿,逛论坛总是连蒙带猜的...说起来你们为什么不给它设计一个带汉语拼音的主题?”

      主要是也没见过这么较真的。

      凛一下子坐直了,幽怨地盯着他。楚子航发现自己竟然把内心想法说出来了。

      “我以为错着错着就习惯了。”他赶紧补充,“实际上大多数学生的网络发言都很颠倒,他们不能熟练地掌握汉语。在学术词汇比较多的科目上,教授会直接使用德语上课。”

      “原来还要学德语,谢谢,你的外国友人真的有被安慰到呢。”凛虚弱地吐槽。

      -

      座钟拨到深夜。

      23:47。

      巡警伊桑·马丁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钻进了瞌睡虫。他勉强睁开眼睛,晃悠悠走到走廊尽头,哼着齐柏林飞艇不成调的《Heartbreaker》,把烟头凑到细长明亮的火苗上。

      在9002年,基层警察在执法期间依然没有香烟自由。他得躲开上司霍尔警官,那个老混蛋非常难搞。

      他立刻回想起一张马脸和不停翕动的鼻孔,他会怎么说来着,哦,“伊桑!办公室的电话快被打爆了!用尼古丁不会解决问题,它只会解决你容量所剩无几的大脑!跑起来!像狗一样跑起来!要是再当一次Monday-morning quarterback(马后炮),我们全都得哭着回家找妈妈!”

      今晚不会是什么吉辰良宵。但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怕上司也不怕那名逍遥法外的嫌疑犯。

      “见鬼的。”

      他把烟灰磕进窗台缝里,只是抽烟。巡警想,我又不酗酒,射击课成绩优秀得刚刚好,我能像警官穆德尔·霍尔那样坐办公室阅读日报、调戏秘书员吗?他用被尼古丁支配的大脑遥想出了一个同样贫瘠的未来,然后被自己的简单愿望逗乐了。

      “你在笑什么?”一道女声幽幽响起。

      在某一个瞬间,马丁几乎以为自己被上司发现了。可当他满背冷汗地扭头时,只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Celine Chu,弱不胜衣的中国夫人不知为何出现在楼梯间,正在忧郁地盯着他。

      透明的光几乎能够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年轻女子明眸皓齿,像一轮正在冉冉升起、洁白无垢的银色弯月。

      “晚上好,楚夫人!”马丁感觉自己的脚后跟撞在了一起,“你应该回到房间去,你瞧,那个该死的嫌疑犯还没落网,保不齐会从哪个立柜里突然蹦出来...噢,抱歉,我可不是故意编这些吓人话。”

      “没关系,我正是因为这个有所不安。”楚夫人慢声细语,“我和先生在医院逗留了太久,他今晚还恰好不在。”

      “这有什么大事。您就瞧好吧,”马丁拍拍腰间的配枪,对着空气做了个《荒野大镖客》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转动左轮的经典姿势,满腔豪情:“如果那野小子胆敢出现,我就用这个狠狠地把他射死,然后把他的门牙塞进屁.眼里去。”

      草。蚌埠住了。“楚夫人”嘴角微微抽搐。

      “感谢你的好意,我想这自然是不用。”她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找回正常的表情:“我只是想问问霍尔警官在哪儿...”

      “我想他就在...”马丁绞尽脑汁地回想。

      “在你的身后。”楼梯口穿着警服的人说。

      穆德尔·霍尔暴怒地冲上前来,他是个肌肉结实的大块头,发怒的时候像一头处于躁郁期的美洲野牛:“医院大门的警卫不够!而你却在还这里和有夫之妇谈笑风生,手里那个冒烟的东西又是什么?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吗?还是说你终于想起自己其实是一辆蒸汽火车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发射上天了?我是不是应该买张票配合你...你怎么还没把那个碍事玩意儿灭了?”

      “不...”马丁双脸涨得通红。

      “闭嘴!我来护送这位女士回房间,”霍尔不耐烦地大吼一声:“你最好滚到楼下的入口去,现在,立刻,马上!”

      -

      值得一提的是,穆德尔·霍尔警官在做调查的时候接触过这位Celine Chu。当然,这是由于作为纽约市警察的他们有义务保护这些高危人群。尽管如此,楚依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非常漂亮。这种漂亮和青春并无关联,它不是透明的、温暖的,反倒像是一座纯粹冷质的遗迹,你能看到文物釉下的精致绝伦的纹彩,但它们不会流动,也并不鲜活。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走在霍尔前面,仿佛一个半透明的幽灵,脚步完全没有重量;但在霍尔的认知中,某种沉甸甸的怀疑已经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他。

      楚应当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太喜欢热闹,不太爱讲话,像生活在欧洲古庄园中多愁善感的贵族女眷,总是用漆黑的眼睛忧郁地张望着他们,仿佛在无声地质疑:我是被偏爱的吗?我是受到庇佑的吗?你们能够保障我的安全吗?

      “你不应该出来,女士,在这点上我和马丁持相同的看法,”霍尔忍不住为自己辩白,“你得相信联邦警察,我们做了万足的准备,不会再让凶手逍遥法外。”

      楚夫人侧过脸来,她皱着细长的柳眉,双手端庄地交叠起来,“我知道,警官,我只是和楚...和先生发生了一点无伤大雅的争吵。”

      “是吗,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毕竟看起来都很有文化。”霍尔心不在焉。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楼下的布防有遗漏吗?楼梯间的警力足够吗?配电室有人在监管吗?凶手...

      “去他的文化!”楚夫人更恼火了,“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该察觉他的真面目!可惜我直到走入社会才明白婚姻等同于女人的坟墓。外表优秀不能代表任何事,和他讲道理还不如去第五大道对着克劳德·莫奈的干草垛唱国际歌,那玩意儿的党性都比他多...”

      霍尔:?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床头吵架床尾和,家和万事兴。你们总是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楚夫人自顾自嘟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了,“我应该承认这是我无理在先吗?上帝把每个人设计得各不相同,把每个人的缺陷都视为错误,可是,爱也有错误吗?”

      “打断一下,夫人,事实上咱们已经到了。”霍尔指着502号门牌友情提醒,“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噢,抱歉,霍尔警官,谢谢你把我送到这儿。”楚夫人飘忽的眼神终于凝实了。

      霍尔摸摸后脑勺,虽然他的脾气不太美妙,但自诩对待女士时能够保持绅士风度:“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晚点有意外情况就摇铃,或者打我的号码。”

      他从右胸口袋里取出圆珠笔,准备把通讯方式写下来。

      “其实,劳驾...”楚夫人顿了顿,有点儿难为情地开口:“我刚才就想说了,你愿意到我的房间喝一杯吗?我非常欢迎你过来,嗯...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我煮的咖啡味道还行。他,我是指那位杀人犯,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对警察下手吧?委实说,我站在马丁警员旁边也是出于这种想法,但是您瞧,您把他支走了,我就只能借用您了。”

      说实话,这女人的语言艺术也万分精妙,这几乎被修饰得不像一个无理的恳求。霍尔盯着她纯黑的瞳孔,那双微微上翘的猫眼像两座神秘的漩涡,任何人碰到它们都会一道坠落,坠落到光明不能凝视的地方去。

      霍尔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她,但是...

      “最多半小时。”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当然,当然,我不会耽误您很久的。”楚夫人如蒙大赦。

      在没有人能够看到的地方,年轻女人背过脸去,柔软的红唇露出隐秘的微笑。午夜笼罩下暗色流动的云层,那以下通常生长着诡丽而不祥的禁果,那是魔鬼掌心的玫瑰,一瞬即隐没入黑暗中。

      “欢迎光临。”它们愉快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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