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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回忆年少银灯照 ...

  •   月夜,天幕渺渺,如浅浅墨色染深靛。孤灯一盏,焰心灼灼,微微晃动的灯焰下,折出弦凝一手托腮的大半容颜。
      指尖抚过桌上五只骨瓷猫儿,换换位置便似给它们换了神色动作,凉凉的感觉传上指尖,引得她浅浅一笑。
      回忆,像个悠悠然抖开折扇的人,合着红牙响板,慢慢吟唱起一阕曲来。
      当时年少。
      她跟着大师兄,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便有解连环,不过大自己三岁,却已有了同龄女子少有的沉静冷凝的解连环。
      那时大师兄和其他的朋友总笑说她太沉闷,古板得就像修道之人。可是她知道,那不过是表面而已。
      会跟他们一同上青松山彻夜拼酒赏星舞剑,最后被道观掌门忍无可忍地带着七星剑阵踹下山的连环;隐着身份去打比武擂台,赢一笔银子买酒的连环;在各大门派聚会炫耀自家弟子时,躲在房梁上跟朋友一齐嗑瓜子看笑话的连环……
      她不是被朋友“带坏”,而是性子里本就有着跟他们一般的桀骜不羁。只是隐藏在名门子弟的面具下,无法像他们一样的无法无天而已。
      而她呢?她是在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瞧着、想着那个人的?
      啊啊,是了。就是在认识之后不久,无意中看见了她的心事和秘密……知道了原来洒脱的连环,竟会为了一份无法实现的情而偷偷拭泪,只敢默默望着心上人,强颜欢笑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似是一瞬间被那如琉璃般透彻的心碎传染了,心底一丝丝的痛楚起来。
      然后,她便开始注意着连环的一切;再然后,便发觉连环在她心里,竟无法消失了。
      宛如轮回啊。
      当连环看着那场人人称羡的婚礼,夸赞着一对璧人天造地设时;当连环举起酒坛,笑言道贺,饮酒却和泪而尽时,她的心亦是疼痛。
      后来……连环渐渐敛去了肆无忌惮,渐渐变回了初识时的冷凝如剑。尽管依然跟朋友们相聚言欢,眼睛里却总似有一分郁,沉成了晶莹的黑曜石般颜色。
      那时她明白了,她们,只是朋友。因为,她无法替连环抹去那一痕郁色,她只能远远看着,无可奈何。
      再后来……
      灯焰晃了晃,弦凝抬眼,顺手将灯芯剔了剔,让灯焰继续稳稳燃烧。
      再后来,连环门中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们也见得越来越少……于是,她开始学着看开,学着把所有的事情隐藏,学着让自己解脱出来。
      情之一物,的确是种蛊毒呵。明明知道很危险,却忍不住要去碰触,因为太美,所以碰过了便无法轻易忘怀。心心念念间,挂怀的其实并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段年少时光。无忧无虑,强作愁词,只作一场烟花与自己瞧过,金樽明月,湮灭无聊。
      繁华一场,春水绿柳已尽,以为已经见识过那蛊毒之甜美,便不会再轻易动心的自己,原来仍是在追求那种教人疼痛却又不舍的甜蜜么?
      我要跟她争一回!
      听见这话,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教人面红心跳的喜悦罢?有几个女子,能够不沦陷在这样的坚定不移里?她不过是……害怕罢了。
      虽然门中上下都知道寒江是个不会干活的大少爷,可大家也都清楚他有多出色。武学也好,修养也罢,能跟师父斗棋对联品音律,还让师父斗得兴致勃勃的人,江湖上并没有多少啊。
      那一路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的双手染着江湖血腥,却也曾跟她一块笨拙地替孤苦的老人补过屋顶修过篱笆;他有大少爷的骄傲矜贵,却也愿意陪着她放下面子,乔装成唯唯诺诺的农夫躲过云林派杀手的盘问;他说他讨厌多管闲事,却偷偷帮着她教训小镇上的恶霸;他冷冷地说着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却让她一拉衣袖,便收剑放过了追杀的人,跟着她一点也不神气地逃之夭夭……
      那个博采风流,六艺精通的少爷;那个杀人不留情,不在乎双手染血的剑客;那个有时眼里有着薄冰森然,暗沉如夜,更多时却满满的都是淡淡迷惘的公子,其实只是脾气桀骜却心地温柔的寒江客。
      只是寒江客,而已。

      他还记得,他们俩回到镇里的那天,一场西北雨淅淅而下。寒蛊初解的她跑在前面几步,回首时发现他站在青石板的小路中侧首凝望着什么,雨珠渐大,她却停下了匆忙的步子,反身向他伸出手,笑着打手势道:快回家吧。
      他的心里,一瞬迷茫。雨雾中,她没有发现,只是抬手挡着头顶的雨珠。那时,他的眼里已消去了那淡淡的情绪,笑意冉冉而起,上前几步握了她的手,提步反拉着她一同跑了起来。
      满地雨水溅落,青石板的小路上,两人脚步匆匆,却都没有想过运起轻功。虽然雨势愈发的大,他却听见,自己一边替她以掌挡着雨水,一边看着她狼狈却欢喜着归家的样子,渐渐的,笑出了声。
      那一日,他们携手而归。站在门口的粟夫人持伞静候,看见他们,摇首笑叹:真是孩子性……
      他看看她,鬓发湿乱,面上却跑得红霞嫣然,不好意思地对粟夫人双手合十地赔罪。
      她的手从他掌心滑出的那一瞬,他才感到,雨水冰冷。他的手,微微一握,却已失了她的,虚空之间,只剩一个寂寞的圆。
      那时候,便已知晓,她的温暖,他已不可失去。

      东方带着几许兴味打量校场之中的挑战者,顺便跟许久未见的老友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着天。
      今日他们只是旁观见证,自然很是轻松。云林派最近在江湖上闹腾不休,可这回来的人却也不是传说中的神秘高手首领,只是派中一名部属。
      这让迎战的青锋堂堂主相当窝火——对方未如他所预计般带着一群杀手来,自是让他在众多本是来助拳的门派前丢了三分面子。而他的对手此时看着他,冷冷拔剑道:“冤债有头,我只取你一人性命,饶过青锋堂满门。”
      江湖中人哪个没有仇家?此言一出,倒也没引起众人多大的惊诧,青锋堂众人低声怒斥“狂妄”。东方眼中却是兴味敛起,沉凝了目光。
      挑战者自称紫曜君,东方身边站着的好友千卷书生却没能从他得意的江湖志里找出一星半点儿这人的事迹,他目色不由更沉三分。
      风起,微尘飞扬间,剑光已烁金而至!紫曜君起手看似轻缓平实,急送而出的剑势却在光影下瞬间变幻暴涨,剑气撕裂南风破面而来,冷锋胜雪!
      “好剑法!”千卷书生笔走龙蛇,实录之下赞叹脱口而出,顿时招来周围青锋堂弟子怒目而视。东方瞧瞧好友,分明已是写得浑然忘我,哪有心思管什么世人眼光。他轻笑一声,又将目光转回了校场之中。
      场中剑光迭起,剑啸如龙吟凤鸣,紫曜君手中长剑锋锐凛凛,出手不过十招,杀气便弥漫校场。青锋堂主剑威不减,低喝一声剑光更盛,眼看就要将紫曜君剑锋一斩两断之际,紫曜君手腕一转,剑身随即在腕间翻了一圈,顺势卸去一斩之力。翻手握剑,竟以奇诡身法连出数招,袍袖翻飞,剑啸倏忽化为无声,剑影乍若蝶群腾空,光影纷繁,灿若夜空烟火。
      青锋堂主脚下一晃,剑势顿时迟疑半分。但只这半分,紫曜君剑锋已凛凛而至!
      四周众人心中皆是一震,看这架势,他要取青锋堂主性命之言绝非虚妄。周围几名与青锋堂主交好的友人按兵肃目,已准备随时冲入场救人。
      剑光一闪中,一滴血珠落在千卷书生的纸上。
      全场寂然。片刻,青锋堂大弟子悲愤怒吼:“卑鄙小人!竟偷学我堂中剑法!”最后那致命的三剑……虽然只五分相似,但分明是堂中掌门方能习得的剑法!
      “偷学?”紫曜君冷冷抽回长剑——从青锋堂主的胸口,“很好。到底谁是窃武之人,你敢说出么?”
      “你……是……”青锋堂主缓缓倒地,长剑已断,胸口血涌如泉,他面上的神色,却是惊诧多于恨怒。
      “你数年钻研,不过得三式五成,教人失望。”紫曜君还剑回鞘,缓缓摇首,随即一把提起青锋堂主衣领,冷冷道,“为这点微末招式,生杀七条冤魂!好个江湖名宿!”
      言罢,他掷下青锋堂主任其呕血,足下踏着血迹,转身而去。

      “……竟然无人追击?”小寇微微合上差点掉落的下巴,回神问道。
      “啊,这个嘛……”东方摸摸下颌,道,“那小子边走边往身上洒了毒粉,谁也没法近身。”实话说,这招很高很有效。
      “……大师兄,你是说他一剑退众敌,威风退场吧?”沉默半晌,小寇挤出声音。
      “不。就是往身上洒……”
      “停——请不要再破坏我的幻想了……”小寇欲哭无泪。呜呜,每次听大师兄说一次江湖事,他对江湖武林的幻想就破灭一次,他才十六岁啊,竟然已经觉得退隐很近了……他说书的段子都要经过他加油添醋才能受欢迎!呜呜,本来很期待这一次大师兄能带回一个很悲壮的武林战事的……
      弦凝替东方再斟上一杯茶,好奇地打了手势:后来?
      东方饮尽茶水,淡淡说道:“青锋堂主被一剑穿破肺腑,经脉俱损,痛苦之下自行了断了。”思忖片刻,缓缓又道,“本来有几位前辈要帮他以内力护脉,他却执意不肯,也不让弟子去求医。”
      他这几句话说得仔细,亦是在慢慢回忆那日情景。
      以紫曜君剑法,要一剑穿心并无不能,他只刺穿青锋堂主肺腑,显然是要让人痛苦而死。而青锋堂主竟丝毫不惜命,连知交友人的援助也不肯接受,才是教人奇怪的地方。
      “也许他觉得,即使好了也生不如死罢。”坐在一旁任猫儿蜷在腿上呼噜呼噜的寒江客淡淡道。
      肺腑重伤,经脉损毁,救活下来武功也全废了。这对一堂之主而言确是极大的打击。
      弦凝却敛着眉目,眼底扬起淡淡忧伤,慢慢打手势道:愧?
      千卷书生匆匆记录的逸志未及整理便先给东方炫耀了一番,为记得清楚,那位胆子在记录时可以大到不可思议地步的书生可说是贴着校场竖起耳朵听的。紫曜君的话语自是被他听得记得一清二楚。
      “嗯……呵,谁知道呢。”东方摊摊手站起身,“好了,我得回去了。”
      他只是负责把江湖里的故事说给师弟妹们听听,至于评价和八卦,就不是他的爱好了。
      “大哥,”寒江客丢开猫儿送他到门口,忽然道,“若真是那堂主有愧,这江湖正道名门……岂非都欠了云林派一笔血债?”
      东方的脚步停住,慢慢回首。
      寒江客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沐在月华下,显着不解与矛盾。
      唉,读书人就是想得多。东方暗自叹息,拍拍他的肩道:“欠了迟早要还。云林派的事谁都不清楚,又能评断什么呢?”
      “大哥此言,倒像是向着那云林派。”寒江客的唇角忽然勾了下,似笑非笑般,“寒江还以为,你会为正道出言征讨呢。”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讽刺吧?东方眉心皱了皱,猛地想起他和弦凝的遭遇,心下一宽,笑笑道:“你倒还替弦凝妹子气着?放心,到哪儿,大哥总是向着你们的,迟早要让他们还债。”
      “……”他一时语塞。看着东方笑眯了双眼,挥手大步离开。一双手,缓缓握紧。
      “当然要还。”半晌,看着东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极轻极轻地说,“一定要。”
      衣裳被人轻轻拉动,他回首,弦凝抱着猫儿站在身后,三分疑惑七分温和,举高了猫儿要他抱回去。猫儿乖乖瞧着他,碧绿眼珠玲珑剔透,就等着他张开双手。
      寒江客微微笑了,熟练地接过猫儿,却是有意无意地,握了一握弦凝的手。
      弦凝面上当即飞起红霞,收回双手便后退一步。寒江客没再让她退远,紧跟上前,抚着猫儿软毛徐徐道:“别怕我,好么?”
      弦凝摇摇首。
      “答应我,什么时候……都不要怕我。”他的笑未变,声音却低沉了几分。
      弦凝听不到他声音的变化,她只看见,他的眼睛,在夜色之中璀璨若星辰。
      像是最引人迷醉,让人想要伸手摘取的暗夜星辰。被它们这样笼罩,她默默颔首,终于能轻轻绽出一朵笑花。
      我不怕的。她静静想着。从初见到此刻,都不曾惧怕。
      她只是想要躲避情的,但若躲避不了……便该勇敢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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