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臣》香筠扇

4、备马（二更）

　　少女垂眸，低喃：“有些长。”

　　言毕，她稍稍侧首，自发间抽出两根折股钗，一左一右别在腰侧位置，将披风折起一段，固定住，像缀着两根金饰，倒也能将就穿出去见人。

　　似乎此刻，池羽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苏缙的目光。

　　她抬眸，迎上他目光，有些无措：“若苏将军介意，晚些我让水莲折成银两送来，这件披风权当我买下的。”

　　齐王后把她逐出祁月国，嫁妆上倒没苛待她，给了她好一笔银钱。

　　若她没心没肺，拿着这笔银钱离开，足保后半生吃穿不愁，逍遥自在。

　　可她放心不下父王，也放不下祁月百姓，更不想庸庸碌碌苟且偷生。

　　说是拿银子买下他披风，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苏缙。

　　若苏将军当真收下她的银钱，说明这硬骨头比她想象中更难啃，她只好徐徐图之，若他不收，便说明她赌的这条路赢面很大。

　　苏缙七八岁时，母亲不幸病逝，后来姑姑入宫为妃，身边再无亲近的女眷。

　　记忆中，她是第一个敢不问自取，将他衣袍穿在身上的女子。

　　一想到他的披风沾染上女子的脂粉香，他很难不介意。

　　可披风已被她披在身上，即便不顾情面，要她即刻脱下来，也于事无补。

　　至于她所说的赔钱，嗬，镇国将军府倒还没穷困潦倒到这等田地。

　　苏缙攥了攥指骨，隐忍着，挤出两个字：“走吧。”

　　“嗯？”池羽按捺心中窃喜，明知故问。

　　苏缙瞥一眼门口呆立的明忠，对方慌忙去内室又取出一件同色不同纹样的披风。

　　他接在手中，径直往外走：“备马。”

　　平城地处平原，四野开阔，夜风也格外冷。

　　池羽坐在马背上，寒风吹动披风，扑在她单薄的肌骨，冷得她齿关发颤。

　　偏远城郭，百姓早早熄灯入睡，街面一个人影也无，只他二人并驾齐驱。

　　道旁屋檐下风灯摇曳，却为省灯油未点亮，四下黑漆漆的，只苏缙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

　　琉璃灯照出一片不大的光亮，被四周浓墨一般的夜雾悄然围拢。

　　此刻他已有些后悔，不知自己为何会一时冲动，做出夜里陪她寻店铺买衣的决定。

　　而池羽，没喊一声冷，身形瑟缩，时而控制不住，打声喷嚏，苏缙想不注意也难。

　　他颌骨微微绷紧，显出越发俊毅而不近人情的轮廓。

　　终于，马蹄停在成衣铺子前，苏缙利落翻身下马，牵住缰绳，抬眸望她：“还请公主将马拴好，我去叩门。”

　　言毕，男子转过身去，高大的身影被琉璃灯光映照狭长，背影冷峻，似天光熹微之时辨不清的远山。

　　池羽望着那背影，隐隐似能瞥见他坚硬外壳下的一丝丝柔软。

　　想到什么，她眼波暗转，悄然弯唇，端坐马背，身形未动。

　　笃笃笃，苏缙叩响门扉铜环。

　　里头传来传来男子的询问声，隔着些距离，听起来尚清醒，想必店主并未安歇。

　　不多时，一位身披深色棉氅的男子打开半扇门，往外瞧。

　　苏缙与人寒暄两句，回眸望她。

　　见她还不下来，眉心下意识轻拧。

　　“我腿脚冻僵了，下不去。”池羽嗓音轻柔诚挚，透出几分歉意，又有几分未宣之于口的期待。

　　细观她眉眼，只余恰到好处的歉意，所谓期待，恍如他因梦境困扰而会错意。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苏缙望着她，蓦然忆起祁月国城楼上那抹红艳坚毅的背影。

　　分明都是她，却判若两人。

　　没来由的，苏缙再度想起马背上吩咐把他丢去狼谷的少女。

　　先前觉着她胆子小，必不会是她，如今想来，倒也未必。

　　离开祁月国前，他查问过，公主曾离京几日，去狄国求援。回来那晚，正是他被叛徒暗算重伤的危难之时。

　　眼下不便盘问，苏缙压下心中疑问，在店主疑惑的目光中，走到池羽身侧，展臂供她借力下马。

　　池羽松开缰绳，规规矩矩将柔荑撑在他小臂处。

　　下马时，她动作僵硬，忽而脚下一滑，朝他怀中跌来，空着的手，下意识攀在他肩颈处。

　　苏缙怔愣一瞬，未及反应，少女已落入他臂弯，馨香迎面，沁入心脾。

　　“夫人当心！”店主立在门扇侧轻呼。

　　见池羽没摔着，便赶忙回身进去将屋内灯烛一一点亮。

　　“多谢苏……”池羽站定，向他致谢。

　　话刚出口，便被苏缙抬手捂住唇瓣，他冲她摇头，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池羽眨眨眼，微微颔首。

　　少女唇瓣极轻地贴触在他掌间，柔软似酪乳松糕，鼻息拂在他肌肤，温温热。

　　他指腹着落处，是她耳侧肌肤，细腻光滑，如最上等的羊脂玉，她的脸这样小，不堪一覆。

　　他掌骨轻易覆盖她半张雪面，支起嶙峋轮廓，衬得她秾艳的眉眼愈显柔弱，难得有几分乖顺无辜。

　　蓦地，苏缙撤下捂住她唇瓣的手，不再看她，侧身大步迈入门槛。

　　店内灯烛亮堂，店主看清二人容貌气度，连连称叹：“官人、夫人不是咱们平城人吧？从哪儿来的？真真是郎才女貌，神仙似的人物！”

　　池羽见店主误会，想要解释，侧眸望向苏缙。

　　对方却一脸淡漠，似乎不屑解释。

　　池羽索性也不辩解，抿抿唇，含笑向店主表明来意。

　　平城不繁庶，店中成衣样式中规中矩，多不是很好的料子。

　　进店后，苏缙便坐在待客的圈椅中，一言不发。

　　池羽自顾自挑选，几乎把店中料子好些的成衣都挑了来。

　　不止她自己穿，还有水莲和骋怀的。

　　幸而魏国百姓的服制多为直身，或是宽袍大袖，若哪里不合适，稍作改动便能穿。

　　须臾，池羽拿出三百两银票，递给店主：“不必找了。”

　　大晚上把人叫起来，忙前忙后陪着笑，多的只当是赏钱。

　　话音刚落，转过身，准备去拿店主包好的衣物，便望见苏缙朝外走的高大背影。

　　他两条手臂抻直，各提着一大包衣物，手背微隆的青筋，昭示着她买的衣物有多沉。

　　这会子，店主已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方式与常人不同，看着男方卖力，他也夸不出口，讪讪道：“大官人的性子似乎有些冷，难为夫人了。”

　　隔着半间屋子，池羽眼睁睁看着苏缙把衣物往马背两侧安置。

　　料想他听不见，池羽压低声音，占他一回便宜：“他是面冷心热，越是出门在外，越爱颜面，掌柜别在意。”

　　平日里，店主十天半月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听到池羽温声劝慰，更是像做梦一样。

　　“不在意，不在意。”店主挠挠头，“男人嘛，多多少少有这毛病。”

　　说完，想起把他自己也给骂进去了，笑意僵滞。

　　池羽福身告辞，款步走出店门。

　　不知怎的，苏缙朝她瞥来的目光，有些异样。

　　池羽不由心虚，莫非被他听见了？

　　苏缙不说，她便不问。

　　回驿馆的路上，仍是苏缙提灯，池羽身上披着新买的茜红棉氅，寒风吹不开，比来时好受许多。

　　“今日多亏苏将军相陪，明日我和水莲她们都不必挨冻了。”池羽轻声客套。

　　道旁没有人家，寒风卷动叶影，远处隐隐传来犬吠，愈显静夜冷冷清清。

　　池羽以为，苏缙不会理她，正要继续自说自话，问问他魏国京城的气候，未及开口，便听苏缙冷声道：“前些时日，公主去狄国求援，返回祁月王城那晚，曾吩咐属下将一位魏兵丢去狼谷。公主想不想知道，那位魏兵是死是活？”

　　“不想。”池羽攥紧缰绳，脊背莫名发寒，吞吞吐吐道，“我是说，若果真有此事，那位魏兵定然已经葬身狼谷，不可能活着回来告诉将军，再说，我从未下过如此狠毒的吩咐，将军何必编这般谎言来吓唬人？”

　　苏缙手持琉璃灯，将她神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笃定，那晚的女子正是她。

　　“哦，可那位倒霉魏兵碰巧是我，我又碰巧未曾失忆，记得那夜如何在狼谷求生，更记得那夜下令的女子眉眼与公主生得一般无二。公主该不会告诉本将，你还有一位孪生姐妹？”

　　说到此处，苏缙勒停骏马，继而倾身扯住她的缰绳，将她拉至近前。

　　琉璃灯高举，映衬得她神情变化纤毫毕现。

　　他虎视眈眈的模样，像是英武淡漠的神祇手持照妖镜，势要洞察她心底藏匿的所有心思。

　　池羽心神一震，睫羽微颤，强自镇定，迎上他目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军执意为罗织罪名置我于死地，莫不是怕我入宫后，迷惑皇帝，让你们的皇帝更加不思朝政？若是如此，将军也不必多此一举，不如……”

　　她停顿一瞬，身姿微倾，靠近一寸，凝望他时，美目流露出叫人难以捉摸的锋芒，说不清是挑衅，亦或是勾诱。

　　风声猎猎，吹得琉璃灯忽明忽暗，少女腮边轻扬的发丝轻掠他颌骨，苏缙听见池羽红艳丰润的唇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不如苏将军娶了我去，便不必担心我迷惑皇帝了。”

　　不知怎的，鼻间馨香勾起梦中情境，有一瞬，苏缙将她唇齿间时隐时现的丁香舌尖当成梦里引人采撷的紫红葡萄。

　　只一息，他神思回笼，绮念似鬼魅般散入暗夜，高举的琉璃灯倏而坠地。

　　哗啦一阵脆响，琉璃罩碎，灯烛倏然熄灭。

　　四野夜色骤然漫卷而来，池羽瞧不清他神情，可那琉璃破碎声回响脑海，为她增添了不少底气。

　　齐王后有一点着实没说错，凡事不能只会硬碰硬，她得学会把自身优势打磨成打败敌人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