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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可预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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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律森垂下眼,将攥在手心皱成一团的纸巾重新铺开,又悉心叠成平整的方块状。
海风猎猎,伴着悠长曲调,他回忆起第一次遇见陈棠苑那一天。
其实也不算多遥远的前尘。
四年罢了。
四年前,他拿着三一学院数学系一等荣誉学位,顺利从剑桥毕业。
从华尔街到金丝雀码头,从商业界到科技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去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他尚未决定是否留在伦敦,许久没有出来作妖的陆家大少爷却突发奇想,利用了倾慕于他的安娜·梅仑,把他约到陆家持牌的某个赌场酒店见面。
甫一进门,安娜就带着歉疚迎上来,连连向他解释,因为知道陆司麟是他的亲弟弟,她才会配合对方演了这场恶作剧。
她只想知道他究竟在不在意她,会不会来救她。
他觉得好笑,斜眺向陆司麟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嗤笑道:“亲弟弟?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陆司麟陷在皮沙发内,两条长腿交叠着,笑得一脸无害:“难道不是吗?哥,上了剑桥,惹了鬼妹,就开始与我划清界限啦?”
他厉声警告:“你知道她是谁?不要愚蠢到惹上不该惹的人。到时候不用我动手收拾你,你自己就要滚回老家。”
陆司麟装作惊恐万状:“你都看到啦,我请她来喝下午茶罢了,交朋友也有罪?”
旋即又变回吊儿郎当:“再说了,哥,你要怎么收拾我啊?”
他不放心安娜的安危,让一同前来的同伴护送她离开,独自留在酒店顶层,与陆司麟谈判。
“毕竟和你不一样,我一无所有。”
“不怕告诉你,我就是想报复你们。今日与你一起交代在这里,也可以算报复的一种。”
他拉开椅子坐下,心平气和地把玩着绿桌上的骰子。
“如何,想要一起下去见陆老爷吗。”
陆司麟猛拍扶手站起来,大声叫道:“这是我的地头,你以为你能怎样?”
他头也没抬,闲适地接话:“这个地方我也熟的,不如你来猜猜,此时在这个房间里,其实有多少是我的人?”
陆司麟狐疑地环顾起周围背手而立的壮硕青年。
所有人都立刻出声否认,此起彼伏地表起忠诚,声明自己绝对别无二心。
陆司麟当然不敢赌,他锦衣玉食的逍遥日子过惯了,没必要为了这点破事把自己赔进去。
但又好面子,不肯这样轻易让他离开,在手下面前跌份,暴躁万分地摔起窗边的古典花瓶。
他没时间陪这个人发神经,于是帮他找了个台阶:“那就比大小,你做庄。我的牌要是比你大,今天大家就当没来过。”
“要是比你小,我把名下的陆家股份全部转给你。”
一副扑克很快摊开在两人面前。
陆司麟抽到梅花9,而他抽出一张红心Q。
保镖们将他从金碧辉煌的奢华赌场里架出街道外,路人只当这是又一个输红了眼的落魄赌徒,纷纷退避,远远围观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硕青年将他带到紧邻的一处偏僻窄巷内。
陆司麟的头号马仔提着他的衣领轻蔑道:“你既然敢来,应该就预料过不能好端端地回去,为了一个鬼妹,甘愿牡丹花下死,真销魂。”
他挑衅般牵牵嘴角:“的确是比当陆司麟的狗要销魂。”
“我顶。”对方气急败坏的拳头砸过来,“别以为傍上何永霖,你就是人上人了,如今那个衰老头总算死了,看看还有谁能罩你。”
他目光瞬时变得狠戾,反手一拳狠击在对方下巴上,掷地有声地警告:“再骂一句何先生,我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
对方头被打得一歪,一口血喷出来,随后暴跳如雷地朝身后打手命令道:“打!给我打!往死里打!”
打手们面面相觑,迟迟不敢上前:“可是,他是……”
“废材!”头号马仔骂道,“怕什么,你们是为大少爷做事,少爷说了,要他赢了也没命花。打!”
密集拳脚下,庄律森听到一道轻灵柔软的女声,带着急切,在与旁人对话。
“你们还不去救人,他会不会被打死了!”
“可是大小姐,这种事我们管不了的。”
“这种人通常是滥赌鬼,自作自受啦。”
“总之我不管,看到就要救。”那道女声悦耳又强硬,“没听到他们讲的是中文吗,他是同胞啊,总不能让他死在异国?”
那天夜里,她的保镖将他从陆司麟的人手中救下。
他其实心中不屑,嫌她多管闲事。
他不是没法自救,只不过将计就计,利用找茬的陆司麟把一场苦肉计做到彻底,以换取梅仑先生的完全信任。
有人在说话:“大小姐,你先回去,这里等我们来处理。”
但她并没有转身离开。
一双缀满海蓝宝石的裸色高跟鞋流光婉转,宛如脚踏万千星晖而来,停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她在他面前蹲下,用更加闪耀的眼眸与他对视。
女孩子身上洁净而柔和的桔梗香味萦绕。
他半倚在昏暗巷陌的斑驳外墙边,呼吸急促,衣物上满是血污,没有一处好颜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取出一张纸巾,似乎想替他擦擦脸上一直在流淌的血和汗,他吃力地别过头避开。
她莹白的手腕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中,顿了顿,把纸巾塞给他:“那你自己擦擦吧。”
她注意到他紧握在手中的扑克牌,于是语重心长地规劝:“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做些什么不行呢,不好再去赌了。”
换作过去,他恐怕会轻佻地笑道:“这位小姐可能误会了,其实我是因为赢得太多,才被人赶出来的。”
可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她明媚的脸庞,像沉浮于深渊沼泽的游魂,不小心窥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嘈杂的夜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卷起她染成灰金色的俏皮短发。
他毫不怀疑,少女年纪的陈棠苑,已经有足够摄人心魄的魅力。
没有人不贪恋她眼眸里流转的热情与天真。
没有人不爱慕她青春优雅的灵魂。
他一言不发地目送她离开。
其中一个保镖留下来,丢给他几张钞票,带着不耐烦说道:“算你好彩啦,我们大小姐今天过生日,偏要行侠仗义,你拿钱走人,好自为之吧。”
后来,梅仑先生与他聊天,对他说道:“我知道安娜喜欢你,同样,我也一直很欣赏你的能力,所以如果你想娶我女儿,我不会反对,把集团业务交给你打理,我也不介意。”
他从来没有对安娜·梅仑动过男女之情。
过去他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也从未预想那些过于浓重的情感色彩会与他有关。
可他遇到了陈棠苑,他没有办法再忘记那一双琥珀色眼睛。
他坦然婉拒:“抱歉梅仑先生,我没有办法娶你的女儿,我有喜欢的人。”
“但我依旧期待为你效劳,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一个会为你挣很多钱的人。”
他与梅仑先生向来合作愉快。
先前由于安娜的积极美言,梅仑先生无论内心看不看得上他,都要勉强拿他当未来女婿候选人看待。
某些高风险的产业,梅仑家族的人不好亲自出面,需要交由信得过的外人去处理,他便成为最好选择。
表面上打着考察能力的旗号,即使真的出了意外,他们没有损失。
他不介意被这样利用,事事完成得漂亮,如今即使坦然回绝,利益的维系依旧牢固。
只有安娜最受打击,不敢置信地跑来堵他:“如果你是因为我的试探而对我产生不满,我愿意向你道歉,也可以想办法弥补。”
他十分郑重地解释:“你会卷入那样的情形里,都是因为我,是我需要向你道歉。同样,我也没有任何不满,我的确是有喜欢的人。”
安娜又抛出一连串追问:“所以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一直拒绝我的示好,就是因为她吗?”
他不知如何作答,唯有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好在不需要等太久,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那年她才18岁,伦敦大街小巷的书店、报刊亭随处可见这个中国女孩的杂志封面海报。
在扑克花色里,方块代表财富,所以方块皇后又被称作钻石皇后。
因此杂志封面被设计成一张方块Q,以喻示这个女孩出身金贵,富贵泼天。
扑克中央是陈棠苑一身斜肩皇家蓝礼服,雪白的颈脖绕着同色系的丝绸choker,华袍裙摆缀满净钻。
他看完了她的访谈,看她聊起钟爱的服装设计,提到近期逛过的画展、见过的艺术家,阐述自己对风格的见解。
末了,她被问起编辑与读者们最关心的情感话题。
她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红心皇后才是最好的那张牌,我想成为爱人的红心皇后。
那一刻,庄律森深信,她就是他从牌堆里抽出的那张红心皇后。
是他最想要留在手里的底牌。
多年后再度重逢,她竟又一次向他递上纸巾。
他面朝暴雨中的城市,她的气息回荡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无数次想回过头去看她,又怕唐突了佳人。
他知道他不能心急,过分刻意的接近只会令她心怀戒备。
可她却主动走上前,像他们最初相见的那一晚。她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与旧日身影重重叠叠。
不知道是她对陌生人永远心怀善意,还是他真的如此幸运,能够得到她的另眼相待。
她是多年前深埋于他荒芜心间的一颗种子,是如今盛绽的摇曳玫瑰。
陈棠苑。
他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姓。
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