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3、【一百七十二】人事已非 ...
-
三月春寒,大将军终于清醒过来,皇上才最终下诏犒赏三军,韩子高因平留异一役有功,颈负重伤军功卓著,迁贞毅大将军,东阳太守,接管东阳。但因韩子高已为散骑常侍,应时时常伴帝侧,故不用至东阳赴任。
他的确不能赴任……也并不全是私心。
侯安都同样居功甚伟受封司空,总也算不负人心,而宫中对于皇长子的疑虑无从考据,臣公疑虑多多,却也眼看着中宫对其爱护有加,皇上更是日日上心,再也无人胆敢出言质问,倚翠殿的主子同样诞下了皇子,太极殿里一直到几日之后才有了音信,给了那孩子一个按序的名字,"就叫他陈伯信吧。"
刘氏一族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好好的长子之位就被人凭空的夺了去,而皇上的态度简直就是为了这韩子高着了魔,今时今日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县侯王爷,可是好像一意孤行的脾气谁都奈何不得。
刘尚书也只能守着哭成泪人的女儿万般无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年先皇是……是皇上唯一顾忌的人,如今先皇驾崩,恐怕这天下再寻不出谁能左右皇上了……"
那刘昭容眼看着攒花喵喵哀叫更添烦闷,万念俱灰之间却是说出了大实话,"女儿倒是见着大将军才是皇上最最顾忌的人,西殿的事情谁不知道!"
风言风语尘嚣日上,最终的结局就是统统都笑起了韩府。
郁书每日侍奉韩叔只字不提其他,传命所有人不准再开口提起大将军,一直到韩叔缓过了急症,现下同样也听着宫里有人传出话来,"大将军醒过来了。"
醒了……
他活着一日,也终究不会是自己的。
下人欣喜若狂,她却已经丧失掉所有追忆过往安慰自己的能力,郁书独坐在榻边苦楚无言,她一个人日日为了她拜佛祈愿,如今醒了便好……可对她而言何曾算是喜事?
那一夜韩子高突然从永无期限的昏睡之中惊醒过来,全宫上下皆是长出了一口气,御医彻夜诊脉开方,可是……韩子高却发现自己自颈后再无知觉。
御医处的几名老臣苦熬几夜,接连上报,只说大将军之伤既然已得清醒,并非一定毫无痊愈余地,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样年轻的将军不该就此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可是此仗他毕竟伤在颈后,恢复如初是否太过奢侈?
就连离兮都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能够活着……已经是上天厚福所赐。
所以人人都激动难言,只要韩子高醒了,总该是最大的幸事。
彼时西殿之中,陈茜只是端了药慢慢喂给他,全然无从更改的狂妄眉眼,他想也不想告诉韩子高,"那便一定会好。"
当日所有人也都说过他活不得,但是他还有一口气,他们又说他醒不了,但是他现在醒了。
那么韩子高,你一定会好。
他抱他抱起来放在窗下的软垫上,今天日头太烈,陈茜只是让人在西殿里的窗下放了躺椅,"待你能起来走走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金貂台上。"
他知道他一旦清醒了就不肯再让人见着自己被抱着的样子了,别扭又要强,哄劝不了,惹怒不得。
重伤的日子里,这能致命的绯莲红难得安分。
"莲花开了,不知道你从这里能不能看见。"陈茜探身出去望了望,只随意说了一句。
韩子高摇首想说自己并不觉得憋闷,可惜他没有任何办法,自他恢复了意识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几乎……成了废人,完全动不了,几乎就连喝水用膳都需要人一点一点伺候才好。
所以他看着那窗外一线天空竟然有些烦躁,微微蹙眉偏了眼目只看那殿里,好不容易他才渐渐觉得头脑清醒过来,前几日韩子高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是每天总是会不由自主的陷入睡眠。
陈茜耐心地等着他一点一点好转,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说起很多两个人都快要忘了的旧事,很多年被灰尘封住了的小小细节,如今想想,开始觉得珍重。
活着就好,真的,你和我一起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韩子高现在已经完全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但是他开始没法避免的厌烦这种状态。
陈茜非常清楚他的骄傲,这个样子的自己让他太痛苦,所以他努力想尽办法让他心里的落差不要那么大,尽量在缓和他的自我厌恶,"我去命人传话与中宫吧,让妙容带宗儿让你看看。"
陈茜终究靠着那窗木开了口,这件事他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韩子高却没有当即大怒的意思,他目光有些犹豫,看着殿中明黄的垂幔又扫向自己完全瘫软的手足……最终摇首,"不要。"
"你……不想见见他么?"
"不要!"他突如其来大了声音,自己却又觉得自己的愤怒完全没有必要,缓了一口气,韩子高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躺椅边缘试探着想要起来,他一点一点抬起头,"我……我这个样子……我连抱抱他……"
憋着的所有火气终究被宗儿的事情全然挑起,一身骄傲尽数都被显示碾成余灰,不过都是嘲讽。
就算他换得权倾天下又如何!
韩子高突然使劲力气想要坐起身来,无奈手足根本不受控制,陈茜看着他挣扎着起身,绯莲色的长长衣摆铺散而下,整个人从那软垫上翻倒而下。
在他得到了所有之后再狠狠地夺取,太残忍了。
韩子高狠狠摔在地上却是仰首大笑,"你现在让我如何面对宗儿……我连抱一抱他都做不到!"
他连疼痛都觉察不出,只看着那满眼的明黄垂幔觉得讽刺,"陈茜……陈茜!"
明明已经濒临崩溃,他受不了自己这么脆弱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了,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这个手握一方的皇者之名,他什么都没有了。
陈茜……
窗边的人绷着那一口气想让他发泄出来,眼看着韩子高摔在地上就是不肯过去。
我们本来都不需要虚假的安慰,我们都需要强大一些面对这样残忍的现实……但是……心里涌起的苦,真的就如同毁天灭地的劫灰一般让人窒息,茜冲过去一把抱起他来按在怀里,"没事。我说你没事,一定会好,你一定能站起来。"
为了他担惊受怕,明明陈茜一辈子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恐惧,可是因为他的伤,所有的一切情苦统统尝遍了。
如今他跌在他眼前,那个剑碎莲华红衣金鞍的大将军如今连手都抬不起来跌倒在他眼前。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天蓝得让人只觉得耻辱。
他抱紧他不住地堵住他颓然想要说些什么的唇齿,两个人纠缠在软榻之前,发丝都乱在一起,"没有关系,韩子高,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清醒过来,听我说……"他抱着他像抱着一个骨血相连的孩子,两个人的绝望,陈茜也不知道如何能让他好受一些,只能不住地平复他的悲怆和痛苦,"不让宗儿看到,别人也不会知道你这个样子,只有我……你在我面前,怕什么呢……"
就算你这么脆弱的模样,也没有关系。
他靠在他的颈侧,"我还在。你一定要再为了我好起来,别的一切,都不用想。"
韩子高所有感情的出口只剩下要出血的唇角,"我不想这样……这个样子的自己……快要疯了,陈茜,你懂不懂,我快要疯了……"
连那柄剑都还被陈茜悬挂在龙榻之侧,他却一臂之间都再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
人世皆错,波折而后好不容易我们得了这一切,许你江山如画又如何?铁甲今安在,风流不负当年。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一世荣光,可是眼泪却湿了自己肩头的龙纹,陈茜微微吻去他挣扎的眼泪,"你要记得,韩子高,我抢了你的孩子,又一次毁了你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家……"他就这么坦然告诉他,"你要记得想办法站起来,否则你这一辈子……只能被我留在这里了。"
这个人的确再一次不惜任何代价的毁掉了所有现世安稳。
陈茜连自欺欺人都不屑。
那散了的朱砂色一如既往,却拧成死结只能用撕咬来报复,"你太过分了……你让我如何面对爹还有郁书!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一意孤行……"韩子高混乱到了极致,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还有什么办法?
谁能阻止他?以往自己是陈茜唯一的变数,可是现下韩子高动也动不了,谁能拦得了王者?
而且……
他最终放弃了一样全然松了心气靠在他怀里,就这样也好。被砍掉了手足的豹子,逃不得,狠不了,就这么倚靠着他每日照料自己所有的一切。
陈茜却突然抱着他笑起来,"这些日子你只能乖乖听话,这倒是……好事。"虽然他们都不愿意面对,但是你怕什么,我还在。
"把他当做你的孩子,如若我再也站不起来,他就是你的长子。"韩子高突然抬手盯着他的眼睛,像是下了决心,狠得让自己痛苦。陈茜明白他的挣扎,他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日后面对这样的爹爹,所有的虚名全成了负累和嘲笑,丝毫安慰也不能得。
所以最终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眼底的水雾好似随时都能破碎,只是扶起他的上身来为他疏通经脉。
就算这个样子的韩子高,也让他觉得倾覆此生在所不惜。
所以陈茜扶着他试探性的抬起手臂,一点一点让他尝试着好转,靠在韩子高的耳边说话,平淡随意,但是很真实,这个被人说着六亲不认无心无情的男人,用了这么多年一直笃定异常且不容置疑的爱着他想要爱的人,谁也不能阻拦,天上地下,阻我者死的疯狂与桀骜。
"他很好看,妙容也很喜欢他……我为他起名叫陈伯宗,现下……宫里都知道,他是中宫之子,他会好好长大。"
看似死局都已经得解,中宫刚好因此而打消了朝中一直对其无后的指责,沈妙容能够好好平安的过尽余生,这是陈茜对竹的交代。
但是……
韩子高最终闭上眼睛已经无法再思量,此消彼长的念头让他也真的无法平衡下去,"我还是对不起她。"
他们都这么自私,可是有什么办法?就如同郁书也曾经自私到不管不顾只为了他而活,如今错乱的感情酿成苦酒。
太累了,韩子高苦笑难言,靠在陈茜肩头听见他呼吸成刀都放轻成了温柔,绯莲色的人影只不管不顾的开口,"我很累很累,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但是又觉得不该是这样,我总要面对,所以……那场梦里又不想就那么睡过去。"
而且你还在叫我,我怎么能自己先走?
宫墙高耸,池塘荷花倒影,倚翠殿里的主子眼见着自己再无母凭子贵的希望,不由凄怆一片,那边墙下却是温馨满室。
那眉眼都清亮至极的漂亮婴孩咿呀闹着在沈妙容怀里不安分起来,玉儿捂着嘴笑,逗逗他的小脸,"小宗儿现在是皇子了,日后就是太子,要乖乖听母后的话才好。"
沈妙容被这孩子弄得倾尽所有的女人的天性,一心一意想把所有爱都给他,整日只是顾着他转,一向略显病态的脸色倒比往日好得多了。
凤冠之人拍着宗儿的背哄他安静一会儿,抬眼看见墙上的画像,却是抱着宗儿走过去。
"竹,你在天有灵,我们之中总算有人此生无憾。"她停了一停伸出一手抚蹭那画像上的人面,依旧清雅当年。
"这么久了。"人事已非,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上天的玩笑,人太过渺小,而仇恨终究不可能救活谁的希望,"我知道你也不会再恨陈茜,若是上天见怜,庇佑韩子高好起来,既然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就让这世间留下一些值得相信的东西吧。"
陈茜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你看它这么干净漂亮,不管他是谁的孩子,所有纯洁美好的延续都在他身上。
窗缝之间露出了淡淡的碧意,花树美好,她抱了孩子过去透透气。
站在这一方被端至顶端的皇族庙堂之上,再抬眼望,能够望到宫墙边缘,还有远一些的高台长阶。
这是他们心心念念拼尽所有构筑起的国,他们都是自己的王者,不肯向命运低头,但是……
沈妙容的笑意渐渐隐去,只剩叹气,她看了看宗儿累了闭上眼睛靠着自己的手臂又像睡着了,暗自想起一个人。
这孩子真正的母亲一直不闻音讯。
郁书再不肯让任何韩府上的人入宫求见皇上。
将军府前格外萧条,虽是大军得胜皇上封赏的日子,但因着韩子高重伤,老爷又急出了病症,一直到近一年的光景里再没了往日的热络。
谁都知道这府上怕是最近憋了气,无人再敢招惹,这一日只见着侯安都已为司空,仍旧是一人骑马前来,府前的下人赶忙给引了马进去,他心里担心,反倒是没想着府里如此安静。
"韩老爷近日如何?"
"夫人细心照料,好得多了。"
侯安都听着这么说又担心起郁书,"这般冷清……韩夫人呢?"他是问夫人情绪如何,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想了想只能大概点出了意思。
"夫人回房了……夫人不让我们胡说大将军的事情刺激老爷,人人都当无事……不然谁心里也不好受。"他们这边说着话一路往后去,侯安都只闻着晨起药香,该是老爷用过了药,"我只去探探韩夫人,片刻便回去了,你们先下去吧。"
旁人都退下,侯安都一仗归来也是经年有余不曾来过了,这一时刚好看见他们房前小院的海棠树零零散散枯死了半边,当年韩子高最初离开家的时候就是这几株海棠陪着郁书,如今时过境迁,那孩子倒是回了家,成了亲,可惜树却都散了。
韩子高自己也被留在宫里,不知现下到底伤势如何。
再对凋零树,四下两无言。
今日特意换了寻常衣裳,侯安都望了望院子里掩饰不住怅然,迟疑了一刻他站在门边外唤了一句,"韩夫人?"
房里没什么动静,侯安都只能叩门,"郁书?今日无事,我来探探……"
天光正好,门却好像是让人栓了的,他见里面还是没有反应试探的推了推门,不见有人来开,更连句话也没有,好好地一人在家中栓什么门……
侯安都突然有些紧张,大声唤起郁书,扣了门又不见回应,猛地回身看那枯死的海棠树斜歪了半边,府里下人该是也没心思再管这些,就这么一直半死着耗养分,活不成……死不得……
统统都是怨。
"郁书?"
他并不知道她孩子的事情,只觉得中宫有子的事情格外蹊跷,宫里却无人敢多说,而韩子高重伤之后被自己送回城来,好在前些日子他私下寻了武岐伯打听,韩子高已然清醒过来,该是性命无碍,总算略略放心。
而至于其他的一切讯息都被皇上禁止提及,侯安都借着往年一同效命陈氏的交情,威逼利诱了武歧伯半日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了,谁也不知道韩子高现在在西殿里究竟如何……
这对韩夫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完完全全把她晾在了一旁。
那样旧年里站在花树下苍白柔弱的小小女子,总是有些带了眼泪的模样……他已经渐渐勾勒出了可怕的念头。
碎了门板,侯安都再不敢乱想撞开门去。
空荡荡的房里瞬间都成了暗色的背景,侯安都惊慌的推倒屏风,刚迈入里屋就见着半空中铺开的红色嫁衣,异常冗繁的下摆,缠缠绕绕猩红如血。
打算好了准备离开的女子梳妆整齐,分明极是清瘦,空荡荡的盛妆模样,却是……身体悬空在雕梁之上……
"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