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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桑渺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小憩。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多久,停住了,外面的嘈杂声却不减反高,她被震了一下,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回大人,前面堵着了。”沈府驾车的家仆朗声答道:“过两天就是庙会了,商人小贩纷沓而至,车马来往的,总有几日不好出行。”

      桑渺撩开车帘,沿街的吆喝声登时清晰不少,人来人往,载满商货的驴车牛车,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几张外邦面孔。挂着腰刀的官差奔走其中维持着秩序,与皇城的肃穆截然相反,一派欣欣向荣,只是不知要堵到猴年马月去。

      她起身,径自跳下马车,晌午的日头刺得她眯了好一会儿眼,才稳稳当当地站定。

      家仆大惊失色:“桑大人,街上人多混杂,您这是……”

      “无妨。”桑渺不以为然:“也没剩几步路了,我下来走走,正好熟悉熟悉现今的铄阳。”

      他们现在离沈府仅隔两条街,天子脚下也无人敢造次,家仆想了想,不再劝阻。

      桑渺不拘文人自矜的繁文缛节,买了串糖葫芦,边吃边逛,极为悠哉。大晋民风开放,路人频频侧目,也只是心中洒然哪家的娘子清高拔俗。

      “昔年樾溪江畔,桑公之女哀思亡父,忽闻水岸笛声悠扬,欲探究竟……”

      桑渺拐了个弯儿,便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里里外外全是人的茶寮传出来。她咽下最后一颗糖葫芦,丢了竹签,拍拍手,挤开人群,找了个空位坐下。

      四尺开的梨木桌,说书先生拿着把折扇,绘声绘色地讲道:“但见形貌俊美的年轻郎君,桑起岚上前与之交谈,原是仰慕桑太师生前文章的公子,同样在此悼念。公子不知她正是桑公之女,两人相谈甚欢,如觅知音,视为知己,时间一久,情愫渐生。三年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桑起岚孝期满,当今圣上下旨调她回京,此时桑起岚已与情郎互诉衷肠,你侬我侬,宁愿忤逆圣意,也要与情郎厮守终身。当今得知缘由,龙颜大怒,派出金翎卫。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还要下回分解?

      桑渺才听到兴起的地方,买的茶点刚吃了一小半,说书先生就收摊,要去吃饭了。

      徒留意犹未尽的茶客与人讨论。

      “不知道樾县的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桑起岚倾心。”

      “八成出自当地的名门望族,搞不好还是哪位先贤的后人。”

      也有头脑清醒的茶客说了两句明白话:“肯定是杜撰的人物,这些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桑渺颇为赞同地点头。

      又听此人接着道:“上回我听到的还是桑起岚与昭德帝的本子,因为当今娶了皇后,桑起岚为情所伤,所以不肯回京。”

      桑渺好险没被茶水呛住。

      他们居然连昭德帝都敢编排。

      被扫了兴的茶客又来了劲儿:“你别说,依我看当今和桑起岚倒真有那么一回事,要不然换做其他人,胆敢抗旨不遵,早掉脑袋了。”

      “不就是说,还有本子专门写了桑起岚和昭德帝在东宫的事呢,写的事无巨细,难辨真假。听说是东宫内侍亲口所述,由笔者编纂成文。”

      “当真有这本子?我也去买本回来。”

      “嗐,那你怕是买不到了,上回郁世子烧书肆,连着好些刻本烧没了,其中就有这本的,你要真想看,我将我的借你。”

      “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桑渺也有些感激涕零。

      郁风摇原来做了这样一桩好事。

      她就着自己的绯闻轶事,不知不觉吃了五分饱,惦记着回尚书府用午膳,低头看向面前食碟剩下的几块糕点,喊来茶寮伙计打包,等的途中,百无聊赖地又去听他们八卦。

      这些茶客不知道聊到了哪里,唏嘘道:“可怜温左丞家的温四郎,痴心错付。”

      桑渺简直头皮发麻。

      怎么又将温家四郎扯出来了!

      离京前她的确与温家有桩婚约,甚至到了托媒人商议婚期的地步,南蛮传来了老爹的死讯。桑渺决意替父守孝三年,不好耽误人家的婚姻大事,便与温四郎解了婚约,从此各论婚嫁,两生欢喜。

      而且据她所知,温四郎没多久就和光禄少卿家的千金喜结连理,夫妻情笃,琴瑟和鸣。

      桑渺生怕再听下去,她不知道又要和谁有段艳情,赶紧付了茶钱,火急火燎地回了沈府,远远看到门口徘徊着一名蓝袍青年,身长七尺有余,形貌周正,甚为眼熟。

      “仲归?”桑渺大喜过望。

      蓝袍青年也循声瞧过来,两人对视,几个呼吸的功夫,青年就快步走到桑渺的跟前,朝着她的肩窝就是不轻不重的一拳。

      “好你个桑起岚,在外面逍遥快活,不肯回京了就算了,回来后又跑得见不着影儿!野狗!”他张口便是将桑渺一顿痛骂。

      桑渺哪里肯受他红口白牙的诬陷:“谁说我在外面逍遥快活的?樾县要乐子没乐子,要热闹没热闹。唯一能胜过铄阳的也就是遍山野竹,年年春雨过后,漫山嫩笋冒尖,做汤做菜都甚是鲜美,但每逢入夏,蚊虫叮咬,苦不堪言。”

      看着提到樾县就露出痛痒之色的桑渺,沈逍气笑:“那你还不肯回来!莫不是真在外面有了什么如觅知音的情郎?”

      “打住打住!简直荒谬!”

      桑渺没想到那些话本影响甚广,就连沈逍这种朝廷命官,对本子里的内容也是张口就来,一时难掩忿色。

      “你都知道了?”沈逍这才注意到桑渺手里提着打包回来的茶点,一下就懂了桑渺迟迟不归的原因,忍俊不禁,一脸促狭地问:“那还用我费口舌给你讲吗?”

      桑渺咬牙:“不必!”

      “哈。”

      沈逍甚少见桑渺吃瘪,这下彻底控制不住自己,捧腹大笑。

      五载未见,两人的那点隔阂,烟消云散。

      桑渺自知她越是气恼,沈逍就笑得越开心,拿他没辙,心中默念几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忍下了这口恶气,皮笑肉不笑道:“沈夫人等着我们用膳呢。”

      沈逍这才笑罢。

      两人进了府,沈府的家仆上前落闩,一股滑腻阴冷的凉意从他的脚心直窜天灵盖,烈日当空,他却脊背发寒。

      家仆惊慌四顾,好像眼花地看见,一道绛红的身影打马而过。

      他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沿街百姓穿的黑的白的灰的蓝的,就是没有绛红的袍子,不免道了声奇怪。

      -

      饭毕,桑渺跟着沈逍去布庄,量做袍服的身寸,布庄掌柜面面俱到,尤其对袍服的样式花纹颜色,再三确认,耽搁了半个时辰。

      沈逍拈酸道:“我在他那儿做了多少次袍服,也不见他这么热情。”

      桑渺好笑道:“掌柜头回做女官的袍服,必然事无巨细,仲归如此,莫非也是个女官?嘶,让我瞧瞧。”

      她说着两眼往沈逍的胸前去扫。

      沈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去去去。”

      两人说闹着到了山院。

      竹林蓊翳,石阶蜿蜒,山麓下立着刻有“白石山院”字样的石匾。

      山院是大晋最高学府,全称白石山院,前身是扫竹山院。桑水镜初来乍到铄阳城,误将当地人口中的“骚猪山”听成了“扫竹山”,扫竹山院因此得名。后来铄阳城土生土长的晋武帝每每听见他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自报师门,心情都极为复杂,认为不雅,遂,将“扫竹山院”更名“白石山院”。如今朝中重臣,保守估计有七成都出自白石山院。

      “还是你会找差事,莫山长与桑太师是莫逆之交,我要是背靠这么座大山,在山院横着走,谁敢得罪我。”沈逍不掩艳羡,以及后悔:“早知我当初也去吏部找叔父了。”

      桑渺不忍戳破他,若是去了吏部,在沈尚书的手下,他怕是更加水深火热。至于莫山长,她劝沈逍也不必羡慕,直言:“我爹与他早闹掰了。”

      “还有此事?快同我说说!”沈逍吃了一惊,不曾想有机会听到当世大儒和已逝贤圣的爱恨情仇,连忙竖起耳朵。

      桑渺是知道沈逍为人的,外加算不得不见光的事,思索了会儿要从何说起,方道:“你也知道我爹这辈子要么在传学授道,要么在传学授道的路上,常年游历在外。”

      连亲自创立的白石山院,桑水镜也是不闻不问,当甩手掌柜,丢给了他的挚友莫旸谷,莫旸谷对此毫无怨言,还很高兴好友对自己的信任。互视彼此为“世另我”的两人晚年却出现了分歧。

      桑水镜想去南蛮讲学,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好友,原以为能获得好友的支持,不曾想莫旸谷极不赞成,情绪激动。

      “你可知道南蛮地处边陲,当地民智未开,茹毛饮血,与野人无异,甚至还有食人的可怕陋俗!朝廷派去的钦差,两任被活活打死,还有一人下落不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莫旸谷双眼悲愤发红:“这些钦差无一例外,都是山院走出去的栋梁之材,心雄万夫,一腔孤勇地奔赴南蛮,谁料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落得身死命消的下场!”

      桑水镜深知好友对南蛮恨之入骨,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矍铄:“有教无类,自诚而明。正因此,我非去不可。”

      莫旸谷费尽口舌,桑水镜执意不改,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回去后,莫旸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去南蛮犯险,在得知桑水镜准备出发的前天,以践行为由,邀桑水镜小酌,桑水镜欣然赴约,殊不知莫旸谷在饭菜中掺了蒙汗药。

      桑水镜醒来后已过了三天,郁怒难遏,一个人背着包袱去了南蛮,谁都没告诉。连桑渺都是看了他留的书信,才知道他走了。

      一共两封信,其中一封让桑渺转交莫旸谷,说是信,其实就是镇纸压着的一张白宣,白纸黑字写着“无耻之尤”四个大字。

      沈逍啧啧几声道:“怪不得当年铄阳得知桑太师要去南蛮,自发举城相送,结果在城门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到桑太师。”

      说着他猛然想到:“莫山长应该不会给你穿小鞋吧?”

      “你少以己度人。”桑渺翻了个白眼,莫旸谷再怎么说也是与她老爹齐名的大儒,岂会同她一介小辈计较。

      沈逍一下就听出她的话外音在嘲讽他小肚鸡肠,没好气地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可知道一入官场深似海?为兄痴长你两岁,说的都是过来人的宝贵经验。”

      “是是是。”桑渺极尽敷衍,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沈员外郎如今说的头头是道。”

      沈逍气得呕血,说多了又会勾起了他在户部摸爬滚打的心酸,言归正传。

      “山院里的监学都是桑太师的门生,或是受教于桑太师。就算是出身显赫的学子,也得念着桑太师的几分薄面,不敢欺侮你。只是……”他顿了顿,捎起肃色:“你唯一要小心郁世子,他如今性情不定,喜怒无常。”

      桑渺道:“沈尚书对我耳提面命过了。”

      “不不不。”沈逍摇头,他清楚叔父憎恶郁世子,但都是因为郁世子干的那些荒唐事,所以与桑渺说的未必面面俱全。

      他斟酌地说了两桩桑渺不知道的事。

      “我听人说,郁世子在岐州有一年,日日让底下的人与他比武,底下的人顾忌他的身份,不敢真打。郁世子招招下死手,逼得他们为了自保,也发了狠。一次将郁世子的肋骨打断了,郁世子一边吐血一边说赏,晕死过去。”

      “前两年倭寇横行的那会儿,郁世子不知道发哪门子疯,单枪匹马冲去他们的老巢,等靖王爷带兵赶到的时候,郁世子就剩半条命了,身上被剜了几块肉,浑身是血,认不清敌我,拿刀就要砍靖王爷,被靖王爷一掌劈晕,关了好一阵子。”

      桑渺怔了怔。

      这与其说顽劣,不如说疯魔。

      沈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我记得你与他有些过节。”

      桑渺失笑道:“那会儿郁世子年纪尚小,难免顽劣。若真如你所说,他要找我麻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任他宰割……”

      她话没说完,突然中止,视线落到沈逍的后方,浅褐的瞳仁除了叶片熙攘的长竹,由远及近的,映入了一道颀长的绛红身影。

      沈逍浑然不察。

      他想了想,发现桑渺言之有理,无从辩驳,一下就不觉得她的差事好了,看她的眼神都多了点怜悯。

      见她神情有异,下意识宽慰道:“其实你也不用怕,郁世子几乎日日旷学,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来了山院,也必不可能去书阁。”

      桑渺顶着一道骤然阴寒的视线,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万一郁世子想要发奋图强呢。”

      她疯狂给沈逍使眼色。

      “不可能!”沈逍想也不想地反驳。说完,他又觉得不能按常理猜测郁世子的作为,改口说:“想想也未必。”

      桑渺刚松了口气。

      沈逍猛地拍了下她的后背,没心没肺地笑道:“讲不准他哪天放火烧了书阁,起岚,你可一定要记得将山院的孤本带出来!”

      然后,他笑着笑着,发现桑渺不仅没笑,表情还非常凝重。

      上回看到,还是南蛮传来桑太师的死讯。

      “起岚?”他不安地喊了桑渺的字。

      桑渺深吸口气,后退半步,决定从此和他划清界限的同时,一脸郑重地建议:“沈大人,或许你可以向郁世子提,将孤本挪出来再烧。”

      沈逍大叫:“我嫌命太长了吗?”

      桑渺这下连他埋哪儿都想好了。

      与沈逍所剩无几的那点情分,让她做不到视若无睹,硬着头皮指了指他的身后:“有没有一种可能,世子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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