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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木阴阴正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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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但黄子弘凡从来不觉得高杨近乎没有脾气的温柔是件好事,因为那更接近一种不对别人抱有期待的妥协。
每个看上去平和淡定的大人都曾经历过被自己撕碎,被自己拾起,被自己粘好,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天翻地覆。
所以他只要想一想,整颗心就拧巴在一起。
不舍得,舍不得。
高杨搬家那天,决定把自己家从头到尾收拾一遍。
于是废纸箱拿了一摞又一摞,准备装自己散在各个角落的书,没有意义的就收起来,封存好,和自己从小到大的课本一起堆叠到地下室里。
黄子弘凡随手拿起高杨收拾好准备封存的书,翻了翻。
“设电子囚禁在二维各向同性谐振子场……”*
“……”
果然隔行如隔山。
他无奈地拨了一下书页,正准备合上,却不经意扫到了扉页的一小句摘抄,顿了一顿。
“你看到繁星的夜晚,星与星近在呼吸之间,
却不知我们彼此的视线,其实远隔着亿万光年。”*
是汉字,带着很久没写过的生疏感,一笔一划,用力得几乎戳破了下一页,透出一股近乎执拗的倔强。
“阿黄,帮我拿一下胶带。”
高杨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带着点窥见别人隐私的尴尬,黄子弘凡若无其事地合上那本书,放回准备打包的箱子里。
“就来。”
然后把泛出的酸涩沉下去,怕碰着心里装着的那个人。
高杨在德国待了十二年。
从大学到工作。
可是这个以严谨为名的国家从来不曾带给他任何归属感。
他不习惯主动去要求什么,不习惯主动去尝试什么,于是被动地被生活一步一步推着走,从十八岁到三十岁。
他尽可能的优秀,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可是优秀不驱赶迷茫,有条不紊对他来说又是另一种更为痛苦的空虚。
他有着很棒的家庭,家人彼此深爱,但人总不在身边,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落地柏林的那一天,十八岁的高杨便清楚,从今往后,自己的世界只剩自己与自己亲密无间。
从此交朋友是求同存异,对父母是报喜不报忧。
当你的身边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毫无保留谈天说地的人的时候,才会发觉,孤独是成长的唯一收获。
日复一日的生活编织成一张大网,笼罩在头顶,企图对每一件可能出格的事进行自己的制裁。
于是高杨爱上读诗,喜欢在字里行间寻找被诗人埋藏的浪漫。因为生活平庸,循规蹈矩。而诗歌是诗人给予自己与读者的一份不合时宜的自由,是一份无法被责骂的罪过,是美,是希望,是过火。
大脑通过熨烫文字,将无数寂寞以爆发的方式排遣出去。
有人享受孤独,但他享受的是自己能够不受他人干扰的思考,而不是遇到悲伤难过,只好在夜里蜷缩成一团。
高杨的心宛如深海,游鱼的尾也刻不出水纹,惊不起波澜,一片死寂。
于是他逃了。
高杨是两年前刚刚回国的。
“我的自由,是从胆怯开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高杨靠着黄子弘凡的肩膀窝在床上,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看着黄子弘凡本来在翻资料的手指顿了一下。
床头晕开的昏黄色的灯光虽然暗淡,却恰好足够熨帖,让人能够稀松平常地提起过往。
人对年龄总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慌,尤其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这样的关卡。
因为社会范式为我们设置了太多太多的要求。
然而三十岁的高杨辞职了。
裹挟着一身似乎经历过颠沛流离的苍凉,搭上了回国的航班。下机时,双脚没有落在温热的土地上,而是被冰冷的大理石隔绝了一切熟悉。
陌生得让他心慌。
人不过浩渺汪洋中的蜉蝣粒子,地球的几次旋转便可能抽去其存在的痕迹。
十二年,足够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到来。
于是,高杨的世界,孤独得有些荒芜。
曾经买过糖的商铺早已关门,那座质朴得贫瘠的广场也闪烁着彩色的霓虹。
“杨杨,家里很久没住人了,你记得把窗开开通通风,东西不能用的就丢掉。”电话那边仍然身处异国的母亲在电话里仔细叮嘱,“实在不好住就去宾馆。”顿了顿,柔声说着,“乖,别倔。”
蜷在吱吱呀呀的木头椅子上,高杨歪着脑袋把脸埋进扶着膝盖的手臂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控制着鼠标戳着电脑里那唯一的,十几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仍然胖乎乎的,绑着一个粉色蝴蝶结的小企鹅,看着她害羞,撒娇,撅着嘴要一个亲亲。
哦不对,变了,企鹅小镇变得豪华了。
高杨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的无趣,然后发现自己那只扶着膝盖的手臂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嵌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他伸直腿去勾住刚刚被踢进桌子下面的拖鞋,慢慢悠悠地站起来,靠在窗边,把密密实实的遮光帘勾出一条缝隙。
本来地处郊外的小区因为前几年区政府搬迁到了隔壁,变得逐渐热闹起来。门口的马路笔直,宽敞,通向CBD一座座高耸入云繁华璀璨的商业大厦。
而他即将要走的路,不知来处,不知归程。
高杨逃离了让他难以喘息的生活,可是他仿佛无法回到从前。
多年来在国外度过的日子让他与他所在的社会产生了隔阂。
高杨拒绝了所有去高校教书或者继续研究的机会,把自己关在房间一周。
他在尝试割离自己做了十二年的专业。
物理是一门迷人的学科,尽可以探索世界的广度与宽度。
物理是一门疼痛的学科,它带来了一场又一场认知上的革命,一次又一次让人们意识到了自身的无知与偏见,而无知与偏见是会压死人的,尤其它们往往归属于大多数人。
“科学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葬礼而前进的”*
幸或不幸,高杨最终成功了。
他拔出了最后一根与过去相连的执拗,让曾经的热爱与毕生的追求消散在了往事里。
从此,他的内心真正一片苍茫,却不苛求一阵风,一场雨,一片阳光。
“后来我和专业的唯一联系就是教一些相关外文资料说话,毕竟专业性比较强,需要相关背景。”
“物理”似乎成了高杨的屏蔽词,在一切不得不出现的场合被替换成了“专业”。
可能慢慢长好的伤口在被人刻意触碰时还会在脑海里回忆起曾经的隐隐作痛。
高杨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把他人听起来极大的落差描述得云淡风轻。
“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说服自己,改变不是罪过,放弃不是罪过。”
杯子被送到床头柜上,人拉过床脚的薄毯,卷着躺下,脑袋恰好顶着靠在床头的黄子弘凡的腰,轻轻拱了拱。
黄子弘凡沉默地合上资料,随手丢在地板上,然后俯下身专注地盯着那个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人。手指拨弄着高杨额前的碎发,可能是有些痒,惹他眯起了眼睛。
黄子弘凡低下头,在高杨弯起的眼角旁亲了一下,仿佛试图吻去曾经滚落过的泪珠。
“睡吧。”伸手关了台灯,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手一下一下轻轻落在高杨的后背,带着点拍哄的意味。
人的成熟,需要下一场盛大的雨,抚慰曾经翻山越岭看见的裂痕与沟堑。
你或许过去了,但我还是心疼。
黄子弘凡下班会带花回家,他笑着把这种行为称作“让不爱出门的人感受一下自然”。
今天是香槟色的玫瑰。
高杨把鼻子埋进花瓣中轻吻了几下,然后被浓郁的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坐在餐桌前松开绑着花的缎带,用剪刀把底部的吸水处切成斜斜的平面,然后一朵一朵送进餐桌上的大号水晶花瓶,顺手放好有些歪七扭八的龟背竹。
不是没有想过从一粒种子养出一盆植物,因为等待一株花开的过程才真的符合高杨心中的浪漫。
但上次两人从花卉市场抱回来一小盆卖花人说叫做“幸运草”的植物,在家里放了一晚上,喷了点水。第二天再看,本来绿油油的一小盆草已经枯黄到无法拯救。
从此高杨就打消了养土培植物的念头。
既然养什么死什么,那还是积点德吧。
高杨手指拨弄着含苞欲放的玫瑰,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正对着开放式厨房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厨房的玻璃门被关上了,挡住了所有油烟和热气。
黄子弘凡敲开蛋壳,蛋黄覆着透明的粘稠液体坠入滚开的热水中,又挑拣了两个番茄冲洗干净放在菜板上,菜刀随意划了几下。转身看一眼基本已经成型的荷包蛋,将开成花的番茄块顺着锅边滑入水中,再盛了小半勺的番茄酱。等到锅里的番茄被熬出浓郁的酸甜味道,才把挂面撒进锅里。
热水逐渐将面煨软,黄子弘凡用筷子不时拨弄一下,防止它们粘连在一起,锅中蒸腾的热气让他的五官有些模糊。
餐厅里微波炉响了两声,提醒呆呆坐着的人热的东西太久还没拿出来。高杨起身,打开微波炉的门,戴上挂在一边挂钩上的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将早晨没动的那一碗蒸蛋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碧绿的葱花不知道是因为热得有些久还是放的时间有些长,边上翻卷起了焦黄。
拿起白瓷小勺,高杨舀了一口蒸蛋,本想着从边上下勺子不破坏整体美感,可惜还是失败了,带着一只虾仁的蒸蛋让本来完整的画面轰然坍塌。
“嘶——”罪魁祸首被烫了一下,于是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厨房的玻璃门打开的时候,高杨已经捧着白瓷小盅将早晨剩的虾仁蒸蛋吃了一半。其实本来就是给他蒸的蛋,结果黄老师回来才发现这人工作昏了头忘记吃了。
蒸汽裹挟着背后的夏日余热闷头闯进了开了空调的房间,酸甜的味道钻进鼻腔勾出垂涎。
黄子弘凡端着两碗面出了厨房,然后转身用脚勾上玻璃推拉门,才把碗放在了餐桌上。
伸手从高杨口中轻轻抽出被他含着的白瓷小勺,在他面前的小盅里拨拉两下,舀了一只虾仁,叼在嘴里嚼了嚼,含含糊糊地问:“味道还可以?”
“可以,不太咸。”
高杨正忙着喝番茄鸡蛋面的汤,撅起嘴吹开附在表面的油星,暖流簇拥着酸甜的味道沿着喉管汇入胃里,四肢百骸都泛着被安抚了的麻痒。
黄子弘凡,番茄鸡蛋面是一绝。
至于其他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黄子弘凡本人是很包容的。
一般对于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都会选择尊重。
所以他对高杨的作息没什么意见,昼夜颠倒也好,怎样都好,毕竟有时候灵感来了是没办法控制住的,只要睡够时间,他也不会说什么。
尤其是最近两人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作息相差不大,那人每次滚进自己怀里呜呜咽咽还没回答两句话就会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怎样就这么累。
于是只好把被子替他裹好,再调高一点空调的温度,省的人明天早晨起来吸着鼻子抱着一杯棕黄色的三九感冒灵愁眉苦脸。
看着实在是不落忍。
但是高杨胃不好还忘性大,常年工作起来就昏头,吃了这顿忘记下顿的,时间和量都不固定,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下班回来看见家里餐桌上放着没拆开的外卖了。
黄老师本人真的很包容,但是这么多年了他身上还是有那么点教育工作者的习惯的。
看见一些超出他容忍度的事情,他还是会试图去板一板,比如这人乱七八糟的吃饭习惯。
于是从来都是在食堂草草解决三餐的黄老师终于决定自己开火。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开火之后,这个多了一个人的房子才真真正正有了家的味道。
整颗心也终于有归处可以安放。
“怎么办啊。”高杨抬起埋在碗里的脑袋,眉眼有些泛红,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蒸腾还是别的原因,“你怎么这么好啊。”顿了顿,近乎呢喃了一句:“好到我都不想走了。”
抬着脸望着站在餐桌边的黄子弘凡,高杨整个人的五官如同墨染,带着点手足无措的脆弱。
指腹划过高杨眼角的泪痣,黄子弘凡低头和他撞了撞鼻尖:“不走了。”像被鸽子啄吻,“本来也没打算放你走。”